第48章 霜染朱夏
- 冬獵
- 酔影清秋
- 8636字
- 2025-03-03 20:12:37
初夏一過,天忽然就熱了似的,特別市公園里的樹葉雖然長成卻還是發嫩的綠色,所以饒是在樹蔭下,還是會被太陽的溫度烤的微微出汗。我把一瓶汽水向前一遞,“怎么這么早回來了?”陶楚晗笑嘻嘻的接過去,咬住吸管吸了一大口,鼓著腮幫子的模樣甚是可愛。她咽下飲料說,“奉天城亂糟糟的,老師怕不安全就提前放我們回來了,還取消了考試呢,再說反正大三也沒啥課。”
“奉天現在什么局勢?”
“增了不少兵!警察也都神經兮兮的,查的更嚴了。哦,我還特意關注了特高課那邊,多了好多人進進出出的,有好幾個一看那陣仗就是大官!”陶楚晗說著壓低了聲,“姐姐,是不是要出啥事兒了?”饒是知道歷史走向也不敢輕易斷言,于是搖搖頭,“我也不清楚。”陶楚晗有些失望,抿抿嘴又說,“姐姐,明年夏天我就畢業啦,你可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介紹我去山上抗聯當軍醫。”我不動聲色,“不著急,先去醫院實習一陣兒。”陶楚晗立刻一撅嘴,“嗯,你答應我的!”
“那你總要先拿日本人練練手啊,等熟練了再去山上。”我的云淡風輕里有幾分故意的成分,因為七三一部隊里那些軍醫面對我的同胞的時候也是一樣的云淡風輕。陶楚晗沒察覺到我的歹毒,“那我也要去咱中國人開的醫院,才不去小日本的呢。”我笑道,“你剛畢業手生,先去日本醫院熟悉一下,等真能治病救人了再來救自己人。”她這才恍然大悟的點頭,“對哈,姐姐說的有道理!”
我越發溫柔,輕輕一拍她的肩,“走吧。”陶楚晗粲然一笑,小貓一樣的貼著我,轉眼看見我手中的汽水兒,便撒著嬌說,“姐姐,我要嘗嘗你那瓶!”我把汽水遞給她,她接過去喝了一口,然后說,“橘子味兒好喝!我這個也好喝!我都要!”她說著把汽水往懷里一抱,我嗔她一眼,無奈又寵溺的笑著搖搖頭。彼時未覺已走到公園門口,忽然一聲暴喝嚇我們一跳,“喂,躲開!”
是日本兵。我趕忙把陶楚晗拉到我身后,接著一個方隊的日本兵氣勢洶洶的走過去,其中一個少佐還陰冷的撇了我們一眼。待隊伍遠去后陶楚晗不滿的嘟囔,“奔喪去呀走這么急。”我悄然一嘆,正要往回走,陶楚晗又說,“看來哈爾濱也不太平呢,姐姐,你真沒聽到什么風聲啊?”我看了看她,“沒有,不過從年初到現在,日本軍部確實在往南邊調兵。不管怎么說,你自己在奉天要萬事小心。”
“他們要干啥?”
我看向日本兵遠去的方向,不免心頭一沉。雅茹姐早就截取到了日本軍部的計劃,發給了關內好幾次都如石沉大海。關內的態度和三一年的東北一樣,覺得日本人沒有膽量進犯。更何況,雅茹姐發送電報不能署名,也更不能暴露地址。一份匿名情報,誰敢捅上去呢?若情報是真的,就會被命令追查來源,追查不到是過錯。若是假的,謊報軍情是更大過錯,所以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官場職場,這都是保命的第一準則。可也正因為如此,歷史上多少事情錯失了先機......
“反正肯定沒好事兒,你說是不?”陶楚晗的話打斷我的思緒,我附和道,“是呀,他們百年前就覬覦這片土地,老生常談了。走吧,跟我回家吃個晚飯,知道你要回來,準備了你愛吃的。”不料陶楚晗忽然不自然起來,“啊,我就不去了。”我有些意外,“怎么了?寒假的時候讓你來你就沒來。是不是姐夫說你什么了?”她趕忙搖頭,“沒有!姐夫沒說我!”我以為她言不由衷,不免一嘆,“你姐夫就那性子,兵痞出身難免桀驁些,但心眼兒不壞,他說你什么也都是打趣的,圖個嘴上痛快。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回頭我說他。”
“沒有,姐夫真沒說我!你千萬別冤枉了他!”
她著急的語氣和過分關切的神色讓我心里一滯,隨即察覺到了什么但又立刻否認。然而陶楚晗慌亂而迅速看我一眼,低下眼眸卻沒來得及掩住的那抹羞澀,又讓我心底一涼......
“那好吧,那真不去我那兒了?”我淡淡的問。陶楚晗扯起嘴角搖搖頭,“不,不去了。”我也扯了扯嘴角,說道“好,那我回去了,你也回家吧,路上小心。”說罷我轉身向前走,走出沒幾步她又叫住我,我回頭看她。陶楚晗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幾步躍了過來,在我面前站定后,先是嘴唇微微動了動,然后才低聲又堅定的說,“姐姐,我想跟你回家。”我看了看她,輕輕一頷首,“好。”
剛進院子,原本站在樹下的花駒滿面春分的迎了上來,可目光一轉瞬間垮臉,“喲,又帶這個吃白食的來家了?”我瞪他一眼,“胡說什么呀你。”花駒翻個白眼兒,隨性的一抬手臂,“請吧!大小姐。”陶楚晗全然不像以前那樣和花駒斗嘴,而是抿著嘴佯裝無事,卻默默貼在我身邊,隨著我往屋里走,乖的像個小白兔。
晚飯的時候,花駒悶頭吃飯,陶楚晗不時偷偷的瞟他一眼。我全做沒看見,只有一搭沒一搭的與她聊天。花駒也偶爾搭句話,卻都是跟我說,全程沒有搭理陶楚晗一句。很顯然,他知道些什么,而且刻意在回避。“我把你們奉天的老宅翻新了一下。”陶楚晗看著,可我感覺得到她是說給花駒聽的。花駒黑了臉,“誰讓你瞎整的?”陶楚晗猝不及防,完全愣住了,臉紅一陣兒白一陣兒。
我趕忙打圓場,“老宅好久無人居住了,翻新一下也好。再說當年我為了救娘殺日本人的時候,有些地方難免磕碰到,這么多年怕也都腐壞了。”花駒面容有些松動,卻還是說,“娘走后屋子就沒動過。就算翻新也得我們來,她算怎么回事兒!”陶楚晗立刻說,“老宅里的陳設都沒動,只是原樣換了新家具,你們放心吧。”說完,她悶下頭扒著碗里的飯。透過碗沿兒,我看到她眼圈有些泛紅。
責怪的瞪了花駒一眼,他裝沒看見一樣,無所謂的夾了口菜扔嘴里嚼著。我心里無奈一嘆,掛起笑臉和陶楚晗說起了別的,好不容易才哄到她陰轉晴。晚飯剛吃完,花駒便起身收拾碗筷,“行了,飯也吃完了,送她回去吧。”我擋住他的手,“忙什么呀,時間還早呢。上次老顧拿來的紅茶還沒開封,我還買了老鼎豐的茉莉酥......”
“那玩意兒有啥喝頭啊!”花駒有些不耐的打斷我的話。我剛要責怪他陶楚晗先一步開口,“姐姐,茶我就不喝了,我得回家了。”花駒一點頭,用筷子一指她道,“哎!你這孩子懂事兒了啊!姐姐難得休息在家就得和姐夫待在一塊兒,你個小姨子當電燈泡像話嘛!”我再也忍不住,抬手打了他一下,“越說越沒邊兒了!趕緊收拾。楚晗,咱不搭理他,走,上那屋。”
陶楚晗笑著躲開我要挽上她的手,“不啦,姐夫說的對,你難得休息該多陪陪他。我回去了,姐姐。”她決心要走再挽留也無用了,于是點點頭道,“好,那我送你。”她溫和又堅決的婉拒,之后有些逃也是的離開了。花駒也進了廚房,我走到廚房門口看著他忙活的背影,良久才說,“你今天過分了。”他頭也不回,“那咋了?”
“人家姑娘一番心意,總不好太傷人。”
他身形一頓,回過頭看我。與我眼睛交匯的一瞬便一切了然,他坦蕩又無所謂的轉回去繼續干活兒。我心頭一軟,走上前從身后輕輕抱住他,許久,他沉聲說,“你消失那十天,正好她家里頭有事兒請假回來,知道你的事兒后跟我一起找你。本來我說一句她頂十句,后來就換了個人似的,純有病。”
“哼哼。”我忍不住一笑,然后下巴抵在他背上,“北方有佳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花駒不悅道,“拿我打嚓是吧?”我輕嗅著他獨有的體香,悠然道,“是開心。”花駒不解,“啊?”我接著說,“說明我嫁的男人有魅力呀!要是沒有女人喜歡你那我才失望呢,有女孩子喜歡才證明我撿了便宜,呵呵呵呵......”花駒哭笑不得,“你這什么亂七八糟的。哎呀,撒開吧,熱。”
“不。”
“嘖,這干活兒呢,一會兒再膩歪。”
我反而越發緊了緊手臂,花駒停下手里的活兒,掰開我的手轉過身來低聲繾綣道,“非要惹出我的火兒來是吧?”我笑著告饒,“不鬧了我不鬧了。”他含著笑意白我一眼,轉過身繼續刷碗。我到他身旁,在水池旁支著手臂托著下巴看著他,一些忽明忽暗的想頭在腦海里起起伏伏,花駒擦干了最后一只碗,邊收到櫥柜里邊瞟我一眼,“又擱這憋啥壞呢你?”我癡癡一笑,“看殺衛玠。”
花駒用毛巾擦干了手,隨意的把毛巾一甩,接著一把把我攔腰抱起來,抵著我的鼻尖說,“回屋,花爺讓你看個夠!”又深情繾綣的低聲補充一句,“這輩子只給你一個人看。”讀懂他的表忠心,我心頭一熱附在他耳邊道,“不止要看,我還要吃了你。”花駒一笑,看到我眼中瀲滟又意味深長的神色后先是面容一僵,隨即紅了臉,眼中燃起一團火光,笑說,“你這都跟哪兒學的壞!”我甜膩的勾住他的脖子,他抱起我邊往外走邊說,“叫你不學好,看花爺我怎么收拾你!”我們笑著鬧著,好像回到了從前的時光,全然忘了今夕何年......
康德四年七月九日,滿洲國上下正為關內局勢不明而躁動不安的時候,警察廳特務科的鑒定室里一片死寂。大家圍在解剖臺前,默然的看著女警陳榮的頭。與其說是默然,不如說是呆滯。誰能想到刺客妹妹智商了得,居然看破了特務科的詭計,于是將計就計帶著孩子上了山,又編造假情報誆騙一個聯隊的日本兵全軍覆沒。最后,最早來上班的老白就在大門口被這顆人頭嚇得尖叫聲響徹云霄。
“大意失荊州啊......”白科長幽幽道一句,然后掃視了一圈兒在場的眾人,輕輕抬手,重重落在陳榮的天靈蓋上。“白搭進去一個女警,還惹得軍隊那邊對我們有了意見,上邊對特務科的信任打了折扣。真是損失巨大呀......”橫煙看了看白科長,眼中劃過一絲不屑,但還是推了推眼鏡說道,“眼下刺客夫妻雙雙自盡,他們的妹妹如此行事是在跟警察廳叫板,表示跟我們沒完。想個斬草除根的法子吧,不然警察廳將永無寧日。”
老孫嘆了一口氣道,“啥法子啊?兩邊兒都把事兒做絕了,肯定也是萬般防范。趕盡殺絕談何容易啊?”白科長剛要說話,鑒定室的門被推開,警員小張匆忙的走進來,看了眼眾人,走到白科長身邊,附在他耳邊說了句什么。白科長面無表情道,“死就死了吧。”橫煙探尋的看向小張,不想白科長直接告訴他,“外事科,朝族的那貨昨晚上出車禍死了。”朝族人?外事科?難道是幫我們買東西那個......他是特務科的人!想及此頓時冷汗涔涔......
“好啊,本科室的棒子吃里扒外里通外敵,另一個更不中用。養著這幫人純浪費糧食,不如好好篩一篩。”白科長說的毫無波瀾,但在場的人都感受到了話語背后的森然。說起本科室的朝族老李還真是不免唏噓,他是三一年就在警察廳的唯一一個被查出有問題的。老孫凹的人設就是大嘴巴,自然是第一個提起老李,他滿是鄙夷,“從前他只在后邊干勤雜而已,是白科長可憐他,又見他踏實肯干才把他調到咱們特務科。那年他們朝族和日本警察打架,被罰在警察廳門前站著,哪成想他懷恨在心竟然出賣特務科的情報!呸,什么東西。”老孫的話讓我想起剛來不久的時候,那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打架事件。未曾想因果循環,竟然會在今天應驗。
然而他不是山風,他只是毫無顧忌的出賣情報賺錢而已,所以我依然不安全。
“哎,等會兒?”
行動隊長說著上手想要掰開陳榮的嘴,最外層的老白勸道,“哎呀就別看啦!橫死的人怨氣重,你去擺弄人家當心讓纏上!”行動隊長一眼橫過去,“把嘴閉上。”老白一縮脖,不敢再多話。倒是白科長看了看老白道,“你先回去吧,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老白如獲大赦一般點頭哈腰的跑出去了。大家圍上來仔細看,只見陳榮的嘴唇開著不太自然的縫隙。行動隊長一邊上手一邊說,“剛拿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哪兒不對,現在才看出來,陳榮的嘴是閉唇,就算被砍頭的時候害怕也應該是大張開。可你們看她的面部肌肉明顯被殺的時候緊咬牙關的,怎么會有條縫兒呢......科長!你看!”
行動隊長食指和拇指捏著一個白色的方塊舉到白科長面前,白科長拿過去看了一眼,“是布條。”接著他把布條展開來,只見上面寫了一行黑色的字。白科長仔細一看便喜笑顏開,“哈哈哈!好啊!陳榮真不愧是特務科的!她......”白科長把剩下的話生生咽了回去,迅速的收起布條,然后揮揮手,“散會,散會吧!”
就算科長不說,眾人也猜了個大概,于是也都松了口氣,只有我除外。陳榮用自己的尸體帶回來的情報一定是關于抗聯的!可如今白科長怕情報泄露,不肯多說一個字。該怎么辦呢?貿然去打探一定會被懷疑,可如果不聞不問,那么山上就要遭殃了......
“大妹子!你干啥去啊!”
一聲呼喚嚇了我一跳,抬頭看去只見章桂梅站在辦公室門口,滿面堆笑的看著我。這才發現走過了!心底一涼,扯了扯嘴角尷尬的笑了笑。走過去的時候,章桂梅打量著我,“咋了?魂不守舍的!”我輕輕一嘆,“陳榮身首異處,看了難受。”她也趕忙跟著一嘆,“哎!誰說不是呢!那么踏實的一個姑娘,竟是這樣的下場!”自從土肥原打過那個電話以后,特務科所有人對我的態度都客氣了很多,而章桂梅是轉變最大的。每天不是給我帶水果,就是給我打熱水,弄得我尷尬又不知所措。
而她這么做除了忌憚我背后的人之外,還因為原本是要派她替我去抗聯臥底,可她萬般不肯,說家里有丈夫有兩個孩子云云,白科長被吵煩了,于是又換了人。當然,也因為如此她在特務科也失去了原本就不高的地位,長官們自然更加看不上她,故而她覺得和我走的近些我能在關鍵時候為她說句話。她原話是,“你說大妹子,我家里頭一個丈夫兩個孩子,鄉下的婆婆小叔子也等著我寄錢。我真不是不想為滿洲國效力,實際情況他不允許啊!我實話跟你說了吧大妹子,我那個男人就是個廢物!那雜貨鋪是我給他開起來的,他不懂經營根本不賺錢!擁護啥呀?不就是說出去好聽嗎?這個家真離不開我呀!”
章桂梅在警校的成績名列前茅,白科長和橫煙因此才很看好她。不想她竟深陷家庭瑣碎的泥潭里,我不知該為此唏噓還是遺憾。不過我知道對付她從何下手了......
“來,坐下,我去給你沏杯茶壓壓驚!”
我趕忙推辭,“不用了,桂梅姐,我還不渴。”章桂梅故作親昵的拍拍我的肩,“哎呀,跟姐客氣啥!你等著,我這可快了!”她說著拿起我的水杯就往外走,再不給我任何拒絕的機會。老孫冷冷一笑,故意提高了些音量讓整個屋子都聽到,“哎呀,這老姐姐是伶俐哈?你們說她要是這么麻利兒的伺候兩位科長不早就平步青云了?當初讓她來特務科就跟白科長鬧了一場,如今為了個任務又鬧了一場。也不知道這姐姐是假聰明還是真糊涂啊!”
“行了,別陰陽怪氣兒的!”行動隊長放下報紙看向我,“江寒,做哥哥的給你提個醒,章桂梅算是把兩位科長得罪完了,那可是咱們的頂頭上司。俗話說得好,縣官不如現管,以后有她的苦頭吃。你可注意分寸,別到時候吃了瓜落。”
“可不!這娘們兒別看跟你親親熱熱的,說翻臉比翻書都快!那翻了臉就不認人!”老孫說著撇撇嘴。我敷衍過去,心里暗暗吃驚,一直以為當初不肯來特務科而得罪白科長的春陽,不想竟是她。
“哎,你們看,又是那個女的。”
站在窗邊的日本警佐沉聲說。老孫干忙起身跑到窗邊,他抻脖兒一看便咳了一聲兒道,“這不菊池那姘頭嘛!”是惠美?想要去窗邊看看又覺得不妥,正思索怎么回事兒,日本警佐陳述事實一般,“她來這兒一周了,也不見菊池出來見她。”老孫迅速的瞟我一眼,幸災樂禍似的嘆道,“哎呀,這是崩了吧!女的不甘心就找上門兒來了?江寒妹子你快來看,你老長官的相好的!”
接著他這句,我才起身走到窗邊,故作只有一些些好奇的向樓下看去。惠美還是看起來那么干凈清純,很符合日本姑娘的形象,那身略微寬大的素色和服掩飾不住傲人的身材。一個尤物。她此刻正和守衛說著什么,盡管離得有些遠,依然可以感受出她的煩躁和不甘。“別說啊,挺大呀!”老孫咂嘴嘖舌的。日本警佐皺了皺眉,行動隊長也白了他一眼,“再大也跟你沒關系,別瞅了。”
老孫無所謂的撇撇嘴,背著手離開窗邊,“哎,竟然便宜菊池那小子了,可惜嘍!”
我也回到工位上,繼續思索怎么才能知道布條上的內容......
下午,陳榮的家屬來認領,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父親,身邊再無他人陪同,孤零零的站在警察廳大門口,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白科長和橫煙把人迎了進來,先是安撫一陣他的情緒,然后才帶他去了鑒定室。饒是如此,那位父親在見到身首異處的女兒那刻還是哀嚎了一聲癱坐在地上,然后整個走廊都讓他哭的凄凄慘慘。
“陳榮她哥在偽軍當排長,前年參戰炸死了。如今她也沒了,就剩她父親一個人以后可咋過呀。”小溫小聲說著。我也心生些不忍,于是垂下眼眸不去看。春陽在我身后更加低聲道,“這就是特務科。”橫煙微微一側頭,很明顯他聽到了。好容易安撫住了陳榮父親的情緒,這時候橫煙忽然道,“江寒,拿著我的條子去趟財務室,把撫恤金取回來給這位父親。”這本不是我的活,我立刻明白另有深意,于是接過批條轉身走出鑒定室。
還未走到財務室橫煙就跟了上來,“剛才春陽說什么?”我神經一跳立刻回答,“我沒聽清楚。”橫煙無所謂的一笑,忽然伸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土肥原老師讓我轉告你,試探出特務科每個人是否有反日情緒以及程度輕重。”他竟然是......我震驚的看著他許久回不過神兒。橫煙放下手臂,輕描淡寫道,“說起來我和邵科長算是同門,他還托我多多照顧你。江寒,放心去干。”
“啊,是,科長。”
橫煙拍拍我的肩,轉身離開了。我繼續往財務室走,只覺得陣陣不寒而栗。這里到底是個什么地方?這里究竟誰是人,誰是鬼?而我又是什么?人,還是鬼......
頭一次覺得渾渾噩噩,回到家里竟忘了布條的事兒,只悶頭吃著晚飯。花駒叫了我好幾次都沒聽到,直到他用筷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我才回過神兒,“啊?”他皺眉看著我,“咋了這是?”我理了理思路,這才把橫煙的事兒告訴他,然后說,“我感覺像是被關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玻璃罩子里,周圍人影幢幢,可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看不清他們的容貌。他們像人,也像鬼。”
“快拉倒吧你!”不想花駒一笑,“啥神啊鬼兒啊的?就是土肥原把警察廳當成他自己茶桌上的棋盤了,隨便扒愣唄!”我一時間回不過神兒來,愣愣道,“啊?”他溫柔一笑,用筷子輕輕打一下我額頭,“傻媳婦兒,你不信用簸箕篩一篩,警察廳里十之七八的日本警察都是土肥原的人!說到底還不是特高課派來監視你們的!換湯不換藥。你就記住那些犢子都是你的敵人就完了。有啥想不明白的啊,只管可勁兒攪和他們!把他們攪和的暈頭轉向的,那才叫痛快!”
我心里清明了許多,點頭道,“唔,也是啊。”花駒夾了塊兒魚放我碗里,“來,嘗嘗,我做的清蒸鱸魚。”一向不喜歡魚腥味,但清蒸海魚一類卻不討厭。我夾起來吃進嘴里,不禁稱贊,“真好吃,比六合順做的好吃多了!”花駒自得一笑,“嘿嘿,知道你口重,特意多加了點兒料。”我還要夸幾句什么,忽然想起布條的事兒,“對了,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兒,陳榮帶回了一份情報,白科長看到后很高興。可他沒有說情報的內容,這次也沒有著急開會。你明天告訴老顧,讓山上的人多加小心。”
“陳榮去的不是咱們負責的隊伍啊?”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陳榮一走就那么長時間,任何情況都有可能發生。至于白科長這邊,我盡量想辦法吧。這次他看起來是打定主意誰都不相信了,我猜測他會去找特高課。”我說完要繼續吃飯,花駒忽然想到了另一個角度,“你說那情報會不會是假的?”我一時不解,他進一步道,“你都說了陳榮去了那么長時間,叛不叛變咱不說,萬一是山上的抗聯把假情報塞進她嘴里送回來的呢?”
“可是他們已經利用陳榮送過一次假情報了,導致日本軍警都損失巨大。所以再送一次的可能性不大吧?”
“嘖,說你聰明吧,你能在警察廳和那幫犢子打哈哈。說你笨吧腦子還真就不咋轉!”他說著用筷子點了我一下,“你就以這個為借口去試探白科長啊。陳榮去山上那么長時間,誰敢保證真的一點兒變化都沒有。以身喂虎的事兒歷來又不是沒有,你那些同事最多疑了,往里繞他們啊。”我茅塞頓開之余又猶豫,“這行嗎?白科長又不傻。”
“聰明人兒最容易把自己繞進去,再說,不還有你這個山風時不時的吹么。”花駒丟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兒,我會意,一個想法漸漸浮現出腦海......
只是這個試探計劃還沒找到時機,就有人把布條上的內容送到我面前了。那是三四天之后,我下班到家的時候花駒還沒回來,于是來到廚房想要準備晚飯,又想起昨天洗了圍裙晾在院子里,便從屋后的小門走出去。結果剛拿下來圍裙,一個東西打在我臉上。“哎呀。”我捂住被打的地方,低頭看只見是一個小紙團。先是四下張望,覺得沒啥危險了,這才彎腰撿起來打開:陳榮,情報,新五團密營。
這是!
我把紙團緊緊抓在手里,然后觀察遍了房子周圍的每個角落,甚至樹杈上都沒放過,可什么都沒有。又來到外面,沿著院墻仔細轉了一圈兒,還是一無所獲。給我送情報的人是誰?警察廳的人?還是抗聯的人?亦或者,是把情報塞進陳榮嘴里的人?
逐漸冷靜下來,回到屋里再次打開紙團。新五團,不就是花駒的老部隊么......真是冤家路窄。心頭翻涌起一股情緒,一陣陣沖擊著我的大腦,催促著我把紙團撕碎!可理智極力的阻止著我,以至于手都微微的發抖。思緒回到了久遠的那年,花駒為了哄我開心帶我去團里看大帥本人。花駒的那些屬下圍上來嫂子長嫂子短的叫著,每一個都是正值芳華,意氣風發的有志青年,那笑容也最純凈真誠。如今的新五團里也有他們吧......
“媳婦兒你在家啊!”
忽然亮起的燈光晃的我閉了閉眼,這才發現天已經徹底黑了,自己在臥室的窗前不知道發愣了多久。僵硬的回頭,見花駒步履輕盈的走過來,“我說你人兒不在怎么院子里晾的圍裙不見了。”他走近了才發覺不對,“咋了這是?撞鬼了?”我瞬也不瞬的看著他,“花駒,你說我是個壞人嗎?”花駒猝不及防的一愣,隨即駭笑,“你還是壞人?你是比娘都厲害的巾幗英雄。”我卻一點不想笑,“可我希望我是,并且喪盡天良。”
“癔癥了你?”
花駒說著撥弄一下我的頭發,見我還是沉著臉,便仔仔細細的打量我,眼神落在我握著紙團的手上一頓,繼而托起我的手邊問,“手里攥的啥呀?”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我神經質的一揚手揮開他,花駒嚇了一跳,愣了愣才問,“你干啥呀?”我閉緊了嘴唇,生怕說出來一些什么似的。轉身想繼續看窗外,卻被他一把拉了回來,“哎,有事兒說事兒啊,別整這出兒,想嚇死誰啊!手里拿的啥,給我看看!”
我攥的越發緊,兩個我在瘋狂的打架。最終筋疲力盡,手被花駒掰開。我轉眼看著他一點點展開已經被汗水浸濕透了的紙團。
“陳榮......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