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驀然回首
- 冬獵
- 酔影清秋
- 8700字
- 2024-11-08 20:00:06
中秋剛過,秋風便開始帶走不甘的,微微泛黃的樹葉。同事們也開始研究著囤秋菜。想來有趣,無論哪朝哪代或者世道如何人們都要有條不紊的過日子,且各地風俗習慣也大致不變。不僅如此,還會潛移默化的影響外來者。這不,日本和俄羅斯的同事們認真的向滿洲同事請教哪里的秋菜便宜又好,怎么囤能不壞,酸菜怎么腌制,甚至地窖怎么挖。東北的冬季漫長,不囤菜就只能買溢價菜。這便是魚肉百姓的滿洲國警察也受不了。
我托著下巴斜倚在辦公桌上,聽著同事們時而低聲細語時而嘰嘰喳喳,繃了幾天的神經終于得以放松,被做實驗這件事情終于算告一段落,不再有來暗戳戳打探的人了。從休息后上班那天起,我和吳桐煙便收到各種打著關心名義的問候,且大多都是趁‘偶遇’的時候‘。這其中,有的是出于一個警察的職業敏感,能問出來最好問不出來也無所謂。有的一看就知有日本人做靠山而從內心散發出的硬氣,覺得知道了也沒事兒。而有的就純懵懂加好信兒,不知道其中利害。當然其中也不乏有替什么人試探我們嘴嚴不嚴實的。
想來其他四個同事也沒閑著,不過是因為不能把這事兒放到明面兒上,所以互相之間倒是默契的三緘其口。
剩下的就是清醒的,敏銳的嗅到了這件事的諱莫如深,所以壓根就不問,甚至還躲著走。
橫煙更是表現的閑云野鶴,一副專心工作好好生活的樣子,還拍了拍白科長的肩膀說,“他們說沒事那就是沒事啊,既然上上下下都希望沒事老白你就不要再問啦!”越這樣我就越忍不住猜測他會不會是知情者,因為他太過松弛了?;钪貋淼牧鶄€人,雙手纏著白紗布晃悠了好些天,眾人一定會下意識的想到沒能回來的那四個。誰的心里能不犯嘀咕?誰又能真的輕松泰然?
還有一個人,非常坦誠的給了我三根金條,雖未明說,但也并不避諱談這件事兒。這個人就是邵庭霖??粗侨骰位蔚慕饤l,我一時弄不清楚他的意圖。“我知道日本人給過你們錢了,這是我額外給你的。你被帶走那天我還在醫院,沒能及時攔住那幫日本人,一想起來我這個做長官的心里就不好受?!彼麧M是誠懇,而我只覺得眼前布滿迷霧,“科長,您別這么說,日本人來的太突然,誰都沒有準備。再說抓捕那天您受了那么重的傷,小葛也犧牲了,付出的代價這么大我卻沒查出山風,實在是有愧?!?
“兩碼事兒!”邵庭霖大氣的揮了揮手,“錢你收下!女人不比老爺們兒,同樣的境遇要遭更多的罪!”我神經一緊,立刻意識到他仿佛知道了些什么?!澳撬膫€沒回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你們經歷了啥。不過沒辦法,誰讓咱在人家手底下討飯吃呢?讓咱干啥咱就得干啥?!鄙弁チ仉m如此說,但眼中那份意味深長告訴我他全知道了。這讓我莫名想起一個和他關系非同一般的人,土肥原。
“不過我也知會那邊了,以后不許再來找我們的晦氣!咱們警察廳也不是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的!”
“是,讓科長操心了?!?
“別說外道話!特務科還在查刺殺白科長的那幾個人,快三個月了也沒啥進展,我們這邊兒查山風也一樣,所以我想趁著特務科這個事兒暗地里再查,一定要把山風揪出來!”邵庭霖斬釘截鐵的說?!澳囊馑际墙杼貏湛泼餍迼5牢覀儼刀汝悅}?”我問。他一點頭,“聰明!這次菊池都不告訴。你就放心大膽的去干,我在背后支持你?!?
“是,科長。不過......”
邵庭霖立刻關切道,“怎么了?有啥困難?”我開始下鉤,“菊池副科長讓我查山風帶上了吳桐煙。這次我也想帶上她?!?
“這個......”
“吳桐煙給過我不少啟示呢。”我補上一句。邵庭霖自是不屑,但還是有涵養的問,“哦?什么啟示?”我故作回憶著說,“一次聊天她說起對山風的猜測,我聽來倒是有幾分道理。她說廳里有什么消息很快就傳出去了,所以猜測山風會不會是藏在高層的人。”
“哦......她還說什么了?”邵庭霖直了直身體。我見他感興趣,便把我說的話變為吳桐煙說的,最后說,“如果按照吳桐煙所說,山風多半是男的。當然,吳桐煙沒多少破案經驗,她的話也做不得數?!鄙弁チ厝粲兴嫉狞c點頭,又一搖手指,“但她那句話有些道理,這個人很可能藏在高層之間,不一定身居要職,但絕對深受信任?!边@話讓我心里一緊,繼而有些發虛,嗓子也微微發干。
用點頭掩飾咽口干沫,附和道,“您說的有道理?!鄙弁チ厮坪鯖]聽見一樣,微微垂著眼眸思索著,須臾抬起頭說,“好在內奸的范圍就在警務科和特務科之間,我去跟老白說這事兒,這回咱們好好的做做文章!警務科幫特務科追查亡命之徒,你就趁此觀察特務科,看誰的嫌疑最大,咱們科這邊我派別人來,雙管齊下。”我答應著,之后又顧慮道,“這件事兒告訴菊池副科長嗎?”
邵庭霖想了想一搖頭,“先別告訴他了,他沒查出來山風已經很窩火了,私下里還跟上面告狀,說特務科手伸太長,沒特務科摻和或許不會導致投誠者被暗殺,還搭上一個女警,抗匪也跑了幾個。實則就是拐著彎在說我吃里扒外!”
“菊池副科長不至于吧?!?
“哼哼!得虧是得到點兒線索,又抓捕了大多數的抗匪,對上面算有個交代,不至于太難堪,否則菊池這小子非鬧大了不可!特務科這回吃了大癟,菊池要是鬧起來,咱們兩個科室那就算徹底掰了!所以這回先別帶他了,等有了眉目再說。”邵庭霖略微不耐的一揮手。只這一下我就知道他們徹底把菊池排除在團體之外了。其實對菊池而言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他被橫煙設計,沉浸在溫柔鄉里,對那幾位可以說已經沒了威脅,接下來只要安居一隅那就可以平安過到最后。
可我了解菊池,他自視甚高,絕不會甘居人下。更何況,從春節到現在,他口中提及女友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初嘴角洋溢的甜蜜笑容也逐漸淡去。橫煙與惠美談過幾次,惠美也按照橫煙的話做,可兩人的感情就是越來越淡。
是不是真心愛一個怎么會察覺不出來呢?語言裝飾的再好,下意識的行為也隱藏不了,骨子里冷漠不耐的氣場更隱藏不了。
沒了感情的牽制,菊池早晚會把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雖然他對母親的執念已經被我摧毀,可并不代表對天皇沒了忠心。所以邵庭霖越是打壓,菊池的起跳就會越激烈。那么,我可不可以在他們之間做點文章呢......
“老白總說要把你要過去,我一直沒松口,說實話我是想好好培養你的。”邵庭霖打斷了我的思緒,“但現在一想啊,誰培養都一樣,只要是警察廳的人才,上面都是一樣重視!而且說起來優秀的女警也是從警務科挑去的,我臉上也有光。”對去特務科我心里一直迷茫,從組織的利益角度考慮我該去,可從自身來說我不敢。我沒自信,我怕我應付不來特務科那些人。事到如今,倒是邵庭霖幫我做了決定。
“衛生科和機要室的幾個女警檔案已經調過去了,現在就差檔案室和你的了。檔案室那個原是排不上號的,這不小葛死了么,老白有他的考慮。我看排查完內奸之后你就去吧。”
我不禁詫異,“檔案調過去了?怎么這么突然啊?”之前一直沒什么動靜來著。邵庭霖笑著擺擺手,“不突然!小葛的事兒讓特務科不好交代了,老白趁此跟上面提了,特務科要有自己的女警,不能總是四處去借,上面覺得有道理,就讓老白自己做主了?!?
“那好吧。我還是覺得咱科好?!蔽易龀霾簧岬哪?,邵庭霖逢場作戲的也做出不舍狀,“我也舍不得你這個下屬啊!可我不能耽誤你,特務科確實比警務科有前程。更何況......”邵庭霖忽然變得神秘,他看了看我,猶豫一下擺了擺手,“咳,以后再說吧。對了,警察廳被帶走十個人......只有特務科的人沒被動。所以你去了以后千萬留個心眼兒,最好三緘其口,以免引火燒身。當然,其實最好是無論如何都永遠爛在肚子里。這是為著你好啊!命比啥都重要,咱不論到啥時候都得拎的清,記得不?”
他說這話時,眼底瞬間轉冷的同時透出絲威脅之意。我既懂事又鄭重的一點頭,“是,請科長放心!”邵庭霖眼神一亮,邊打量我邊滿意的點點頭,最后一拍大腿,“好!那就這樣!”他剛要起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啊,定了你去特務科這事兒先別往外說啊。咱們科有那起子不老實的一心想去呢,別到時候給你搗亂啥的?!?
“是,呃......”
邵庭霖大包大攬猶如真的兄長,“咋了?有事兒就說!”我鼓了鼓勇氣道,“我想帶吳桐煙一起,行嗎?”
邵庭霖眼中的熱切瞬間被噴了干冰,身體不自覺往后靠。他雙手交疊在腿上,晦暗不明的看著我。我咽了口干沫,正要說話,邵庭霖卻冷笑,“哧!你們這對姐妹呀......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元旦的那件事兒吳桐煙肯定跟你說了,你對我也肯定有看法,正好借著今天我把話說透。吳桐煙去哪兒我根本不關心,她要跟你走我立刻放人。”
這么容易?我不解。
“你以為我用她巴結日本人是嗎?”
“屬下不敢!”我此刻的誠惶誠恐是真的。邵庭霖不以為意,“我從來不屑做這種事兒,都是看中她的人向我要她的。江寒你跟吳桐煙做朋友也這么多年了,你說句實話,她的心在警察廳嗎?”邵庭霖停頓一下給我考慮的時間,然后又說,“我沒必要為這么個人得罪上面??稍捳f回來,憑心而論離開警察廳她的下場會比現在好嗎?警察廳不養沒用的人,她想要這個體面的工作總要付出點兒什么吧?”
邵庭霖句句錐心,讓我無言以對。沒錯,吳桐煙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沒有強大的背景為依靠。如果離開警察廳只會被欺負的更慘。這個時代給女子自立的機會太少了。四處都是暗夜惡鬼,眼中閃著貪婪的鬼火,呲著獠牙,等著把一切美好生吞活剝。
“特務科未必肯要她,當然老白看在你的面子上或許會同意。但是老話說得好,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對你而言是福地洞天,對她或許就是萬劫不復了。一切你自己決定吧?!鄙弁チ卣f完,事不關己的拿起桌上的茶杯,掀開杯蓋,輕輕吹著茶水上的浮沫。
原一心想帶吳桐煙逃出生天的我猶豫了,如果特務科不肯要她而勉強收了,勢必也不會對她好。而且她再怎么努力,花瓶的這個偏見也不會有多少改觀。所以我的選擇真的是對的嗎......
“我今年是不囤了!”吳桐煙慵懶的聲音拽回我冗長的思緒。轉頭看向她,彼時她正給手上抹著什么,蘭花的淡淡香氣彌漫四周。她水蔥似的指尖還殘留著點點結痂。她并不看我,只忙自己的,“搬來搬去麻煩死了,不行吃你的?!蔽覠o奈苦笑,“你直說要我把你那份兒帶出來不就完了?”不想她回答,“這回還真不是這意思!要吃上你那兒偷兩顆?!蔽覔u頭嘆氣,“哎,這輩子遇見你算是......”吳桐煙微仰起臉兒微挑著眉,“咋?”
我趕忙道,“掏上了!這么個天仙,光看著就能延年益壽!”她掃我一眼,又翻個白眼兒,忽又把手向我一伸,“把手拿來!”剛才就奇怪她在干嘛,這會兒正好問她,“鼓秋啥呢?”吳桐煙微微起身,把我的雙手拽了過去,“給指甲涂點兒雪花膏!讓它不僅快長,長出來還和以前一樣!”她說著話已經給我剩下一多半的指甲涂上雪花膏,我將信將疑,“管用嘛這個?”她很是堅定,“管用!”
“不過我這指甲......”我也認真起來,低下頭和她討論著。余暉穿過窗戶落在我們身上,洗干凈的警服被曬熱后散發出輕柔的皂香。周圍慢慢安靜了,恍惚有一種不真實感。下意識抬眼看看她,一股憐惜洋溢自心底。好友在眼前,愛人在家里,還有什么比這平靜安穩更充實的幸福呢?帶上吳桐煙,然后只要多干些工作,多承擔些,再努力藏住真實身份,就能延長這份恬靜吧......
地平線遮住了余暉,北風一吹,涼意瞬間襲滿全身。點點燈火忽明忽暗悄無聲息的亮起,秋的夜幕終究降臨。
我走入一片朦朧中的茶葉店,悄然推開地下室的門。橘黃色的燈光籠罩著雅茹姐,老顧和花駒,以至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我和雅茹姐按照你說的大致方向,找到那家私立醫院了,你過來看看吧?!崩项櫿f著手指點了點桌面上的幾張照片。我走到桌前順著他的手指看去,“這......”怎么是一片空地?!老顧又一點照片里靠左唯一的一棵樹,“你再看看,是這棵樹吧?”我只一眼便確認,“沒錯??!正門旁是這棵樹!怎么會這樣呢?”
“應該是他們把醫院拆除了,地面也做了填平處理。”雅茹姐的聲音暗啞中透出些寒意。老顧臉色越發陰沉,他憤然的一錘桌面,“這幫小日本兒!動作這么快,看來是真怕人知道。姐,江寒,咱們接下來怎么辦?”雅茹姐閉了閉眼睛深吸口氣,緩緩搖了搖頭,“一家私立醫院說拆就拆,可以想見他們有多在意。我們的任何動作都會引起他們的恐慌從而作出巨大的反應。當初被帶走的只有十個人,事情一旦敗露我想日本人會立刻逮捕剩下的六個人。不能讓江寒冒著個險?!?
“沒錯,小日本讓廳長給了他們一人一跟金條做封口費,連安撫帶威脅的。”花駒輕聲說道。雅茹姐沉吟片刻,似下定了決心,“所以先按下吧。我想,日本人不會只有這一次動作的?!蔽液鋈幌肫鹛粘细艺f的事情,于是說,“暑假的時候陶楚晗跟我說過她們學校忽然調走了大批教授,除了來到濱江省其他的什么也打探不出來。”雅茹姐更加確定了,“所以我們還是別急,再等等看。大批的醫學教授絕對不會只為了你們十個人而來?!?
是的,沒記錯的話臭名昭著的七三一已經選址平房區??晌以趺凑f這件事兒呢?總不能以一個穿越者的身份吧?那樣雅茹姐只會以為我瘋了。如果直接說的話,雅茹姐也一定會問情報來源,編的不好還會讓她發現破綻。再說,說了也許情況更糟,因為凡是觸及到這個巨大秘密的都會被處死,七三一核心院里根本就沒有生還者。
可就這么眼看著其發生么。不,或許可以擋一擋呢?但不是現在這個時候,再等等,等眼下這件事兒平復以后,找個合適的契機跟陳雅茹說。不甘心,也不忍看著侵略者摧殘我的同胞。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得試試。
藏著這樣復雜的心事往回走,身邊的花駒自然看出來,“還想著剛才的事兒呢?”我不無惆悵,“那些日本人,他們不一樣......”心底的顧慮還是讓我住了嘴,花駒想了一下便了然,“要讓他們成了氣候那老百姓就真要遭了大殃了?!蔽肄D頭看了看他,還是決定說一些,“他們看著我們疼的滿地打滾,徹夜哀嚎,眼睛都不眨一下。那表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像殺慣了豬的屠夫。哈爾濱,甚至整個東北的百姓要面臨的不是屠殺,是一場場虐殺。”
一陣風吹過,我忽然覺得冰冷刺骨,不禁打了個寒顫。下意識便說出了口,“我時常在想那四個同事經歷了什么。如果那天他們想研究女人的體質,是不是我就會被抬上手術臺?親眼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手術刀劃開,五臟六腑扯出來,還有......”未及說完被花駒厲聲打斷,“別瞎說!”我嚇了一跳,不禁停下腳步?;x緊皺著眉,呼吸微微局促,胸口起伏著。他拉住我的手,瞬也不瞬的看著我,“有我在就不會發生那種事兒的,別瞎想。”
“那四個同事被活著做病理實驗了,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同胞被如此虐殺。他們死的慘烈卻悄無聲息,好像從未來到過這個世界一樣。從前我沒有感同身受過,可那十天之后我明白了這意味著什么,人間地獄也不過如此......”花駒面容鐵青,瞳孔幽暗的似乎要將所有路燈的光亮吞噬進去。他擁著我往回走,聲音也如瞳孔一般幽暗,“你的壓力太大了,咱先回家?!甭飞显贌o話,我沉浸在對七三一的恐懼與憎恨里無法自拔。
今天誰也沒有下廚,花駒去熟食店賣了四個下酒菜,又拿出家里的兩瓶紅酒,還拿出兩個喝啤酒的大玻璃杯,滿滿倒了兩杯。我猜他想安慰我,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于是他說先干一杯,我毫不猶豫把滿杯的紅酒一飲而盡。我們一直聊到下半夜,或者說,是我跟他聊到了下半夜,因為花駒問及過往我那幾次情緒崩潰的緣由。先開始我怕他難受不愿多說,可隨著喝的酒越來越多話匣子也打開了。我補上他心里所有的疑慮,包括元旦吳桐煙的失身,以及我在警察廳已經臭不可聞的名聲。當然,還有去菊池家里待了一夜的真相。
不知是喝了太多酒,還是心事都傾瀉而出之后的酣暢,總之我喝醉了。上一次喝醉還是在蘇聯,為了鍛練酒量第一次喝伏特加。后來駒陪著我流淚,與我擁抱,親吻,纏綿......卻痛徹心扉。
翌日起的有點晚,來不及吃早飯便拿著兩片面包出門。清涼的空氣絲絲鉆入毛孔,抬頭仰望,不見一絲云的天湛藍而空曠。陽光明朗卻不刺目,輕柔似薄紗一般鋪在樹梢上。我做了個深呼吸,只覺身心輕盈猶如薄紗。時間也過的快了些,仿佛沒做什么工作就下班了。
花駒西裝革履的站在門口,手里還拿束玫瑰?!盎貋砝?!”他如常的報著暗號,卻笑的燦若朝霞。我愣愣的問,“你,你干啥?”花駒笑著走過來把花遞給我,“吶!”我接過花,他順勢牽過我的手,學著西洋紳士的模樣在我手背上輕吻一下,“晚上好,美麗的小姐,啊,請和我約會吧!”我被他故意作怪的模樣逗得一笑,他也笑著起身將我摟進臂彎里,邊往外走邊說,“從來哈爾濱到現在都沒正經逛過。你總說咱倆一起出去不安全,怕遇見同事??煽偛荒芤恢边@樣吧!走,今兒個出去吃!順便逛逛。”
“別了吧......”
“嘖!今天聽我的!”他不由分說的擁著我走出門,“看那些俄國老毛子都這么約會,玫瑰西餐音樂會啥的,我也得體驗一下!”聽到音樂會我趕忙問他,“你要聽音樂會???現在去未必有票了。”花駒尋思了一下,“唔,那就看電影去?!蔽一貞浿?,“最近沒什么好片子。再說咱倆也不能出來太久,萬一老顧那邊有啥事兒呢?!?
花駒意興闌珊一嘆,“成吧,那咱就吃個飯,溜達溜達!”我還是忍不住顧慮道,“這安全嘛......”他簇擁我,“有啥不安全的!走!”
隱蔽起見,我帶他去了露西亞,找個靠里的角落。吃過飯在中央大街逛了一半兒,實在礙于過往行人的目光,我催促他回家。最后花駒拉起我的手一直到江邊,又在江邊乘小船至江北,找一處低矮的山崗小林子里才停下來?;x一指南岸,“對面的人看不見我們了!現在放心了吧。”我滿是歉意,“對不起,我很想陪你,我不是......”
“啥呀!”花駒打斷我的話,咧著嘴笑說,“咱倆這對郎才女貌走大街上確實扎眼!不如上這小樹林兒里幽會,安全不說還人少清靜!想干啥干啥......”他說這湊近我,我推開他,“哎,別鬧?!被x得逞似的嘿嘿嘿笑著,然后抬手揉了揉我頭頂的秀發。無奈手里抱著花,只好任由他去,反正現下也沒別人,頭發亂就亂吧?!敖o我講講哈爾濱!以前我都不拿正眼兒瞧它!”他又一指江對岸。我順著他的方向看到一片燈影闌珊,一時卻不知從哪里講起。
“唔......正對面是中央大街,直走出了中央大街東邊是南崗,就是咱們住的那片地方。呃,左邊是傅家甸兒,江北.......”
“不是你這兒報方位呢?”
“那怎么講呀?”
“你心里哈爾濱啥樣?。扛艺f說?!?
“嗯......你聽過那句話嗎?哈爾濱是天鵝項下的一顆珍珠。第一天來哈爾濱的晚上我就去了中央大街,那天的天氣特別晴,六角街燈的光暖融融的,連成排一直通到岸邊。商鋪也是霓虹閃爍,燈火輝煌。往來的女子摩登時髦,衣香鬢影。哦,她們喜歡鮮花!特別是俄國的女人,手里經常抱著一束花,玫瑰呀,百合呀,小雛菊什么的。街上總會響起曼妙的小提琴曲,大多是流落在此的俄僑拉的,所以總是帶著淡淡的憂傷。還有落魄的畫家在街邊作畫,看的人多買的人少。那天我回到住的地方,登上樓頂的天臺向下望,燈火闌珊的城籠罩在鋪滿星辰的蒼穹下,迷離的不像真實的地方。哈爾濱......她高貴,神秘,優雅,深邃,卻也包容。”
“那邊!那邊是道外,哈爾濱人叫傅家甸兒,和中央大街在一條江帶上。我愛去傅家甸兒,那里十足的煙火氣!最像奉天的北市,咱家住的那地方。奉天才是咱家?!蔽也唤聪蛘?,“從這兒一路向南,過了新京,就是咱家了......”
“咱家老毛子沒這邊兒多,洋貨也少。你給我買的那件皮夾克皮鞋可暖和了!洋酒也好喝,勁兒大,還不上頭!嘿嘿,”他說著從身后環抱住我,下巴抵在我頭頂上,“媳婦兒,無論在哪兒,只要你在我身邊兒我都暖暖和和的!奉天有啥好啊,干冷干冷的。再說風景也沒哈爾濱漂亮,江邊晚上走走,感覺多棒!”
“奉天有大遼河?!?
“離市區齁老遠的,再說也沒有這樣的小樹林兒呀......”他說著在我耳邊落下一吻,繼而臉頰,脖頸,“小樹林兒多美好??!”我扭著身體躲閃,掙扎著說,“你干嘛!別胡鬧!”他抱的更緊,落吻之下聲音繾綣含糊,“幽會嘛,這么個寶地咱想干啥干啥,老天爺也管不著!”我掙脫不掉只好說,“不行,有巡邏的日本憲兵!”他這才停下來,我得以掙脫開?;x四下看看,“哪兒呢?沒人啊!咱快點兒!”我用玫瑰花捧把他隔開,“他們說來就來!再說朗朗乾坤,這合適嘛!”
“有啥不合適的,這才刺激!”他說著又壓身上前,我嚇的趕忙往后退,“又不是動物!”奈何他根本不聽,抬手就要過來抱我,“體驗一把動物的快樂也不是不行!嘿嘿!”我轉身就跑,“你瘋了呀!”于是他追我躲鬧了大半天兒,玫瑰花的花瓣四下散落。最后都鬧不動了,氣喘吁吁的靠在一棵古樹下坐著?!澳阏f你躲啥躲呀!有這鬧的功夫咱倆都辦完事兒了?!被x說著把擱在我倆中間的玫瑰拿開,湊過來和我緊挨著,又把我攬進臂彎里。我白他一眼,“要辦回家辦,走,一會兒沒過江的船了。”
“歇會兒!”他憊懶的往樹上一靠。我看看手表,“走吧,別趕最后一班船,有時候最后一班船就不運了?!被x思襯一下,一拍大腿邊起身邊說,“好,聽媳婦兒的!”我隨著他起身,往江邊碼頭走?;氐侥习兜臒艋鹜鳎愤^一家冰淇淋店,他停下問我,“剛才鬧的身上都熱了吧,吃不吃冰淇淋?”心里清楚他今天就是為哄我高興的,于是我便興致勃勃的一點頭,“吃!”花駒笑呵呵的過去買了兩只,我們一人一只邊吃邊往回走?!疤鸩唬俊彼謫?。我點點頭,“甜!”
花駒溫柔的目光鎖住我,然后笑著咬了一大口,嚼了一下立刻皺起眉頭,“嘶!冰著牙了!哎呀,頭也疼了!”我不禁一笑,他卻捂著嘴痛苦的彎下了腰?!霸趺戳耍垦缆渡窠浟??”我趕忙問,正要去看他究竟如何,他卻忽然起身,迅速的在我唇上落下一吻,狡黠的光在眸子里閃動著。回過神兒來的我慌忙四下看,見沒人注意這才放心。
奈何一手拿著玫瑰,一手拿著冰淇淋,想打他一下也不能,于是只好逞口舌之快,“流氓?!被x大咧咧一笑,幾口吃沒了冰淇淋,拍了拍手邊說,“媳婦兒,你看好了!”未等我反應他忽然起跳,連續幾個側空翻,最后穩穩落地,張著雙臂等著我。那不參任何雜質的粲然微笑映在一片燈影之下,使我的心漏跳了一拍?;秀遍g,花駒和照片上的少年時代重合了!
那一刻什么也顧不得了,我流著淚,卻咧開大大的微笑沖過去撲進他懷里,緊緊的抱住他!此時此刻他終于完整的屬于我了,少時與現在,身心與靈魂,完完整整,一絲不差。好了,不能再貪念了,命運對我的饋贈已經很豐厚了。再貪念就過分了。我悄悄對自己說......
“回家?”
“嗯,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