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昏鴉夕照
- 冬獵
- 酔影清秋
- 8800字
- 2024-05-27 21:01:03
“來了多久了?”我邊說邊拿出鑰匙開門,“等我這么長時間,凍壞了吧!”闌珊搖搖頭,跟著我進屋,“也沒多久!明天除夕了,東家多給了錢,我買了好多好吃的給你帶來!”我這才注意到她雙手拎進兩個布袋,看上去都沉甸甸的。“賺錢不容易,以后自己攢起來,可不許亂花了。”我輕聲嗔怪著,又忙的去捅爐子生火。
“怎么是亂花!”闌珊說著走過去把東西放在了餐桌上,“從前都是姐姐你照顧我,現(xiàn)在我有能力了,該好好謝謝你!”我心里一暖,卻還是忍不住說,“你都謝我?guī)谆亓耍磕慵依镱^用錢的地方多,娘和弟弟都指著你呢,別再給我買東西了,再這樣我可真生氣了。”闌珊大咧咧的一笑,走上來蹲在我身邊,“哎呀,姐你不知道,少爺人可好了!不僅多給了我工錢,還讓我把娘和弟弟接他的公寓去過年呢!”
“你說什么?!”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闌珊不禁一愣,下意識的說出口,“他說反正過年他要回家,公寓得有人看著,就要我把娘和弟弟倆接過去,還說公寓有暖氣,暖和。”這世上真有活菩薩?我仔細的看著闌珊,只覺不可置信。自她去那公子哥的公寓里做工,先開始我是擔(dān)心的,可隨著她每次來看我,我親眼見她認識字越來越多,眼神也越來越堅定有光,而且提起那少爺?shù)臅r候也并未見她面目含春,故而就慢慢放下心來。如今看來似乎并不那么簡單。
“姐,你咋了?”
“那少爺姓甚名誰?具體是做什么的?”
“啊,姓窯,叫啥來著,名字筆畫太多了......”闌珊露皺著眉努力回想著,最后一揮手,“哎,你放心吧,姐,他不是壞人!而且他每天忙來忙去的,也不總在,偶爾會和兄弟們聚一聚,也都匆匆散了。”我接著問,“那他公寓的具體地址在哪兒?”闌珊翻著眼睛回想著,“在南崗什么街的......哎呀!他沒有門牌兒!”她說著一拍大腿。
“這么神秘......”我越發(fā)不安,脫口而出。闌珊點頭道,“窯少爺跟我說,他孤身一人在外,行事啥的要低調(diào)......還要深什么,簡出!”
我越發(fā)覺得蹊蹺,這么遮掩怕是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這么神秘的人為什么會選中闌珊呢?僅僅是因為她單純,可單純有時候反而是壞事的短板不是嗎?不過她能找到個不錯的工作不容易,看她那興沖沖的模樣,現(xiàn)下要她離開她也一定不肯,想了想道,“這人不太對勁兒,我的建議是離開。當(dāng)然這個選擇權(quán)在你,你如果繼續(xù)在這家做工的話,千萬要多留個心眼兒,凡事多看少說,一旦發(fā)現(xiàn)不對的地方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唔唔!我明白!”闌珊很是認真,看起來是把我的話一字一句的刻在了心里。彼時已經(jīng)生起了爐火,闌珊隨我到沙發(fā)坐下來。看她愈發(fā)沉穩(wěn)能聽進去話的模樣,我倒也不免為她高興,“不過話說回來,你的確比從前精神很多,也越來越沉穩(wěn),如此我倒是能放心些。”
“那都是因為遇見了姐你呀!”闌珊粲然而笑。我搖頭,“那是你自己的造化。你本心不肯脫離泥潭,旁人再怎么為你操心也沒用。”闌珊微微一愣,隨即一抿嘴,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自豪。我猶豫一下,還是忍不住提點她,“還是要謝謝那位窯少爺?shù)模远行牛娴目辖棠阕x書識字,看來他是真心想培養(yǎng)你做個高級傭人。所以他若只是深居簡出的低調(diào)慣了,你謹(jǐn)慎伺候著倒也沒什么。”
“嗯,記住啦!”闌珊用力一點頭,絲毫沒聽出我話外之意。可說話最好點到為止,輕了重了都不妥,能不能領(lǐng)會就看她自己了。闌珊拉著我去看她買的糖果點心,又跟我聊了好一會兒家里的事兒,直到九點多了才要回家。我放心不下,于是穿上警服把她送了回去。
年三十兒。早早的就醒了,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于是干脆起來干活兒。和面,剁餡,包餃子。蒸熟了放進飯盒里,在用個棉套子把飯盒包上。送到吳桐煙執(zhí)勤點的時候,剛好到中午。陪著她吃完,又聊了一會兒,到她上崗的時間,我也就離開了。回來已是下午,推開門看著空落落的屋子,伴隨外面時不時響起的鞭炮聲,頓時一陣百無聊賴。那句臺詞怎么說來著,就怕人來了,人又走了......
升起爐火,把飯盒刷干凈收起來,順手拿了兩瓶紅酒一只杯子窩進沙發(fā)里。轉(zhuǎn)眼看見茶幾下面有他落下的半盒煙,彎下身拿出來點上一根。他不愿意我抽煙,所以一直管著自己,如今他離開了也就無所謂了。給自己倒?jié)M酒,然后就這么慢悠悠的,邊抽煙邊喝。半包煙抽完了,紅酒又拿出新的兩瓶。夜幕降臨,鄰居家亮起的燈火照映進了漆黑的屋子,我心底輕輕一嘆,迷迷糊糊的起身去掛窗簾,開燈。
窩回沙發(fā)的時候我想,好在紅酒是微甜的,把這些都喝了,沉沉的睡一覺,這個年也算是過了。
‘咔,咔,咔......’
嗯?什么聲音?我困惑的看向門口,恰此時門也被打開來。還未等看清楚,就見一條黑影咣當(dāng)砸到地上。我的酒也一下醒了,趕忙起身走到門口,這才看清是誰。“這是怎么了?”我蹲下身扶著花駒,立刻聞到一股血腥味兒。花駒慘白著臉,向后揚了揚下巴,“快,快把門關(guān)上。”我迅速扶起他進屋,然后把門關(guān)上。
“你哪兒受傷了?”我焦急的打量著他。花駒臉色越發(fā)慘白,靠著墻壁緩了幾口氣,接著左手臂緩緩抬了下。我解開他的皮外套,再小心翼翼掀開。只見淺灰色毛衣的左臂與左前面完全被血浸透,上臂被子彈貫穿的傷口觸目驚心。我心臟一陣顫栗,脫口問他道,“這是怎么弄的?”他有氣無力,“進城過關(guān)卡被發(fā)現(xiàn)證件有問題......”
“進城做什么?那天你們是不勝利了嗎?怎么還沒走?”
“我得回家啊。”花駒瞬也不瞬的看著我,輕柔又深情的語氣一下攥住我的心臟,使我的呼吸都滯了一下。“你們大獲全勝,日本人哪里咽的下這口氣,肯定會全城嚴(yán)查,就算要回來也得等這陣兒風(fēng)聲過了的呀。”我說著攙扶他到沙發(fā)那邊坐下來,又忙不迭的去柜子里拿出醫(yī)藥箱給他處理傷口。
“今天除夕,我爬也得爬回來待你身邊兒。”
我心里一熱,眼眶也跟著發(fā)燙。盡量低垂著眼眸,故作翻找醫(yī)藥箱里的藥品和紗布。
“幸虧趕回來了,我不在家,你就這么對付啊。”他的語氣里滿是對我的心疼。我掃了眼桌上的紅酒,想說是工作太累放松一下,可話到嘴邊只別扭出,“我挺好的。”他默然看著我,須臾輕聲道,“一會兒包餃子吧,我餓的不行了。”我點點頭,加快了手里的動作,“好在是貫穿傷,好處理。”包扎好后,我收拾著醫(yī)藥箱,他又問我,“要是他們今夜大搜捕,找到這來怎么辦?”
“憑我的身份應(yīng)該能遮掩過去。”
花駒看著我,“要是遮掩不過去呢?”我手中一頓,略微抬眼又迅速垂落,輕聲道,“那就一塊兒死。”花駒呼吸一滯,繼而把我的手握在他寬大的掌心里。我心頭一陣凌亂,躊躇許久才輕輕推開,拎著醫(yī)藥箱起身,“我去做飯。”在廚房忙活著,花駒倚在門框上,眼睛追隨著我的身影。我被他深情的眼神盯的不自在,于是從櫥柜里拿出兩塊闌珊買的點心遞給他說,“你身上有傷,去床上躺下吧,再吃點兒這點心墊墊。”花駒一正身子離開門框,伸手接過去,“啥呀?”
“老鼎豐的玉蘭酥。”
“呀,這可不便宜吧。”他說著湊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味道。我回身兒接著和面,“還好,你快去躺下吧。”聽到他離開的聲音,我這才稍稍松了口氣。餃子煮好了,先給他盛了一碗端過去,他看到趕忙要坐起來,剛動彈就呲牙咧嘴的,一下子捂住左臂。“你別起來了,就這么吃吧。”我趕忙上前兩步把餃子放到床頭柜上。他卻堅持著起身,“今兒個過年就得有過年的樣子,咱倆一起吃才行。走吧,去餐桌那。”
我只好把餃子端到了餐桌上,又去廚房盛了一碗。想了想,干脆又切了根紅腸,拿出些干果擺上。“回家真好。”花駒看著桌上拼湊出的年夜飯輕聲感嘆。看他滿足的模樣,驀然想起那年全家在一起過年的時候,又想到自分開后各自走過的這么些年,不禁心里一酸......
“上次回來也是除夕,我也是坐在這個位置上。”他說著沖桌面揚了揚下巴,“記得那天你提前回來了,還給你嚇一跳。”本不想接他的話茬兒,可想著是除夕,他為回來還受了傷,故而怎么也得讓今天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模谑俏艺f,“嗯,那天我還以為是壞人什么的。”花駒扯起嘴角一笑,不禁又一咧,想是傷口太疼了。我仔細看他,見他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
“很疼嗎?”我不禁皺眉。他笑著搖頭,“不疼,吃飯吧。”說罷他用沒有受傷的手拿起筷子,動作里有幾分刻意的輕盈。看得出他是不想讓我擔(dān)心所以在強撐著。那傷口邊上的肉都燒糊了,我用剪刀一塊塊兒剪下來的,怎么會不疼?可與其追問,還不如讓他安生吃口飯。于是我不再說什么,也拿起了筷子。
后半夜,已是夜深人靜。我卻并無睡意,時不時看看一旁側(cè)躺著的花駒。昏暗的床頭燈下,睡著的他眉頭緊鎖,整張臉也緊繃著,看上去疲憊又不安。忽然,他夢囈了句什么。我收回思緒,只見他的嘴唇微微張合,吐出的話帶著夢囈特有的含糊,“娘,娘,我疼......”心臟倏然一緊。看他不住的喚著娘,眼皮下的眼珠左右迅速的動著,面容看上去惶然無措,像是走迷了路找不到娘的小孩子。一顆淚珠兒自他的眼角滑落,卻好像一滴滾燙的熔巖滴在我心上。我緩緩支起身子,想了想,抬手輕輕拍著他,低吟哼唱他娘時常哼的小曲兒,“月兒明,風(fēng)兒輕,樹葉兒遮窗欞啊......”
漸漸的,他安穩(wěn)下來,眉頭也舒展了許多。但嘴唇還是在輕微的動著,囫圇著不知在念些什么。或許是在夢里終于找到他娘了吧。從娘去世后他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終與我重逢,而我早已是面目全非,給不起他期盼的安穩(wěn)。唯一能做的,就是引他在夢里和娘見一面。雖然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終于他不再夢囈,呼吸也變得平穩(wěn),只是臉色似有些泛白,我抬手輕輕覆在他額頭上,覺得不燙才稍稍安心。轉(zhuǎn)眼看座鐘快要凌晨四點了,這時候眼皮有些打架,頭也陣陣發(fā)沉。于是輕輕躺下,剛閉上眼睛就睡了過去。花駒把我叫醒的時候,都快到中午了。
昨天沒有準(zhǔn)備年夜飯,初一這頓怎么也要像點樣子。花駒還像昨晚那樣倚在廚房門口,瞬也不瞬的注視著我。他原是想來幫忙,我給勸住了,怕再牽動了傷口。“你去躺著吧,等飯好了叫你。”實在受不了他的眼神,像是糖浸過的藕段里的絲,甜又膩的纏繞住我。花駒說出的話帶著些慵懶繾綣,“總躺著也乏的慌,再說,看著你我這心里頭踏實。”我回頭看他一眼,說不上來什么感覺。細想來是不是昨天回來的路上太過兇險,讓他有了劫后余生的慶幸?
“跟你說個事兒?”
“嗯?”
“我以后不上山了。”
“什么?”我一時不解,停下切菜回頭看他。他很認真的說,“其實我是給山上的隊伍幫忙,他們想讓我留下來,但是我舍不得你。昨天回來之前我跟他們說清楚了,只這一次,以后不聯(lián)系了。”我并未因他的話而感動,那是他的老部隊,他說的這些根本立不住腳。花駒見我懷疑便微微一仰臉兒,“我說你別用那樣的眼神兒看我行嗎?當(dāng)警察當(dāng)出職業(yè)病來了?”
“不上山,留下來和我一起當(dāng)漢奸嗎?”我面無表情道。他面容微微一頓,繼而說,“你得跟我走,離開滿州國。”
意料之中......我知道我若拒絕那就又進入了死循環(huán)。何況今天還是年初一,我也不想鬧的不愉快,于是緩和了語氣,“離開滿洲國有好多困難要克服,你現(xiàn)在受著傷,外面又在嚴(yán)查,暫時肯定是走不了。不如先把傷養(yǎng)好,怎么也得等警察廳撤崗,日本人也不再折騰了,那時候才好說。”
“這么說你答應(yīng)了?”他眼中立刻閃現(xiàn)出希冀的光。我回過頭接著切我的菜,“我答應(yīng)不作數(shù),日本人答應(yīng)我們才能平安。”他兩步夸到我身后,一只手臂抱我進懷里,“你放心,有花爺在,小日本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也得答應(yīng)!”我輕輕晃動一下身體,想把他纏著我的手臂晃下去,“別鬧。”他反而越發(fā)起膩,還把下巴放在我肩上。我掙脫不掉也只好由他去,可心卻漸漸往下沉。
他的傷恢復(fù)的很好,不過十幾天就沒有大礙了,只是難免會留下個疤。可他已是一身的傷痕,手臂上這個反倒不那么顯眼了。“這個槽子糕不太好吃。這餅干不錯啊,比小日本那什么牌子的香!”花駒由著我查看他的傷口,只一心吃闌珊帶來的點心。彼時早飯剛過,我把消炎藥和一杯水放在茶幾上,“雖說是好了,但還是得仔細些。”
“嗯,聽你的。”他說著又拿起一塊缸爐,一口咬掉一半兒。我忍不住問道,“不是剛吃過早飯嗎?怎么還吃這么多。”花駒鼓著半拉腮幫子大嚼特嚼,“傷好了心里痛快,看啥都想吃。”我提醒他,“那也要控制,吃多了對胃不好。”花駒一口把剩下的那半缸爐吃了,拍了拍手掌囫圇道,“成,不吃了不吃了!”我這才起身去書桌那,從抽屜拿出一把手槍遞給他,“我要去上班了,你自己在家要豎著耳朵,萬一有日本人來搜查,能逃走最好,要是被堵在家里那就只能......”花駒掂了掂那手槍,“這小玩意兒,幾發(fā)子彈啊?”
“一發(fā)。”
花駒微微一愣,抬眼看了看我,又去看那槍,咧嘴一笑道,“我明白了。”我知道他是以為槍專門為他準(zhǔn)備的,于是解釋說,“這是給我自己準(zhǔn)備的。”他又是一愣,繼而不解。“在日本人眼里,我們也是時刻被懷疑的。與其等到哪天被憲兵隊或特高課抓走,還不如給自己個痛快,少遭罪。”所以不光是我,每個滿洲警察都會有這樣的準(zhǔn)備。一旦被日本人帶走,就算是清白的也得受一遍刑。日本人對我們的方針一向是寧可錯殺也不放過。
“咋說你好啊!”花駒苦笑著搖頭嘆道,然后把槍收起來。我轉(zhuǎn)身走到門口,穿好外套換了鞋,打開門走出去。今天是十二,按約定下班得去茶葉店。
“江寒長官啊!”老顧滿面春風(fēng)的迎過來,我邊故作好奇的流連店里的商品邊寒暄,“顧老板,最近看起來生意不錯,還進了不少新奇玩意兒呢。”老顧呵呵一笑商賈氣十足,“不錯啥呀,這不過年了么,討個新年新氣象的彩頭,多進了點兒東西。對了,您上次要的咖啡我找著了,不過只有一盒,得大后天才能進來。”
“大后天?”我故作不滿,實是確認時間。老顧趕忙陪笑,“這不是最近又嚴(yán)查了么,貨不好往里進。大后天算最早的啦。還有另一位主顧也要這個咖啡,我都沒敢告訴他!專門給您留著呢!”我無奈的點點頭嘆道,“好吧,那天我也正好休息。”他一哈腰,“得嘞!那我恭候著您來了!”我又掃視了一圈,“也別白來,上好的紅茶給我包一包。”老顧立刻喜笑顏開,“好嘞!”包好了紅茶,他遞給我的時候,手掌拍了一下紙包,食指,中指和無名指迅速的一跳。我也迅速看他一眼,表示收到。正月十六下午三點,茶葉店后屋,雅茹姐要和我們會面。會是什么事兒呢?回去的路上我不禁猜想。
“呀,回來啦,買的什么呀?”花駒接過紙包看了看。我脫下外套掛好又換鞋,“茶葉。”他拿起來放在鼻尖聞了聞,“喲,金駿眉呢,這不便宜吧?”我想了一下回答,“還好,老板給的進價。”花駒隨著我走進屋邊說,“還是你常去的那家?他家有那么好么?”
“習(xí)慣了。晚上想吃什么?”我說著走向廚房,他把茶葉對手丟到餐桌上,跟著我走到廚房,“啥都行啊!我說,哈爾濱可不止他一家茶葉店,你逛逛別家的,萬一有更好更便宜的呢?你啊,就是不懂,這些商人宰的都是熟客。”我手里干著活兒敷衍著,“嗯,好。”花駒不甘心似的湊過來,“再說你喝咖啡你就去正經(jīng)咖啡店買唄,那天我去中央大街上看到好多洋鬼子的咖啡店呢!那多正宗啊。”
“那不是賣的貴么。”
“嘖,你去問問價,我跟你打賭,八九不離十那顧老板買給你的和洋鬼子咖啡店的一個價!你啊,就是心地太單純了!”他說著便抬手幫我摘菜,我由得他去,不過這次多了幾分認真的答應(yīng)他,“好,下次我去別的店看看。”要不這么說,我真怕他沒完沒了的,而且要是我一直堅持說去老顧的店他也會起疑心。不如答應(yīng)的干脆些,然后該怎么還怎么來的簡單。
“我跟你說,中央大街打南頭的那家......”
聽著他的碎碎念,先開始還附和幾句,后來思緒就飄走了,回到了從前某個初春的傍晚,娘在廚房里忙來忙去,他就跟在娘后面碎碎念著,說著部隊的生活以及自己的志向。而我坐在小院兒的搖椅上吃著果子翻著書,彼時夕陽和柳絮一同散落進來,輕柔又安靜,帶著空氣里絲絲的甜......
舊夢美好又短暫,正當(dāng)意猶未盡,轉(zhuǎn)眼便又坐在了警察廳的辦公室里。窗外陽光耀眼而又明媚,屋子里暖氣也燒的格外熱,可我只覺夢醒之后的冷清與落寞。
“江寒!”
一聲呼喚打斷了我的心不在焉,我趕忙集中精神向門口看去,原來是特務(wù)科的老孫。“孫大哥啊,啥事兒啊?”我扯出個微笑。老孫也是笑容可掬的向我和另外兩名滿洲同事招手,“來特務(wù)科幫個忙兒!你們都來!”我們相視一看趕忙起身走到他面前,“咋了?”老孫帶著我往特務(wù)科走,“這不都是四團的事兒鬧的么!多數(shù)警力都派出去了,咱們現(xiàn)在后方空虛啊!剛才廳長來電話,說四團那幾個家屬別留著了,讓我們處理了算了。我這不四處抓壯丁來了嘛!那幾個日本警察我指使不動,也只能跟你們張這個口了!”
“現(xiàn)在就處理啊?太著急了吧?”一個同事問道。“咳!”老孫大咧咧的一揮手,又壓低聲音對我們說,“這是日本人的意思,那幾個家屬都是大頭兵的價值不大,而且都是男的,能吃能喝的誰喂的起啊!更何況現(xiàn)在日本人火氣大的很,誰敢說一個不字兒?哎,我可聽說,日本那邊兒要有大動作了,估計挨家挨戶的大搜查就要開始了。”我心里咯噔一聲兒,卻不敢露聲色。
特務(wù)科與警務(wù)科一共七人,再加上幾個新來的實習(xí)警員,押解著十一名家屬一路往城邊開。路上警察小聲商量著,副駕駛的行動隊長搓著手回頭對最靠左邊的老孫說,“別去‘那邊兒’了吧,太遠了,天兒還冷。”老孫點頭,“是啊,這兒還有女警員呢,別折騰了,就近找個地方吧!送走了再去吃個飯,回來正好下班兒!”行動隊長不禁抬手看了看手表,“唔,找哪兒呢?”
“隊長,松花江咋樣?”司機忽然發(fā)話。老孫立刻說,“江面還沒開化呢!這鑿開多費力氣啊!再說太費時間了,岸上人來人往的看見了影響可不好。”司機略微回下頭,“去江北唄!再說沒開化才好辦,順著江水飄下去,等開化了不定就飄到哪兒了。”
“江里的魚都餓了一冬了,還能等他們飄走?”中間的同事不疾不徐的道出一句。我心里原是陣陣發(fā)寒,聽他這句差點就打冷戰(zhàn),還好及時忍住了。行動隊長思索了片刻,然后一點頭,“就江北吧,找個背靜的地方。”于是司機穩(wěn)穩(wěn)的一打方向盤向北行駛而去,身后的卡車也趕忙跟上。
江邊,老樹下。我和行動隊長,老孫抽著煙,不時的看向距離江岸不遠處。剩下的警察指揮著找來的幾位漁民,奮力鑿著江面。
“一會兒吃啥去啊?”隊長抽了口煙問。老孫立刻來了精神,“道外六合順唄!正宗魯菜,三絕回頭,南煎丸子,聽說最近還出了道紅燒三道鱗!”隊長笑了笑,“你沒少去啊這一看。”老孫哈哈一笑,“那兒的老板我熟,總給我留包間兒!隊長,賞個臉嘗嘗去?”
“有點兒遠吧......”
“咳,來得及。跟老板說一聲兒可咱們先上不就得了!”老孫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隊長掃我一眼,“江寒啊,你有啥想吃的沒?”老孫見此一副老大哥的樣子,“對啊,妹子,你想吃啥呀?不過他家紅燒三道鱗味兒老好了,我建議你嘗嘗!”話說至此,我還能說別的嗎?更何況我其實根本沒胃口。“好啊,正好也沒去過六合順。”我裝出有興致的樣子。老孫笑呵呵道,“成啦!”
說話間,我們抽完了一根煙,于是各自又點上一根。我沒有什么煙癮,只是心里煩躁。雖然和行動隊長,老孫閑聊著,心思卻總放在不遠處的卡車上,那里有十一個生命進入倒計時的人,而那鑿冰的咔咔聲像催命的喪鐘。
“好啦!”
一聲招呼打斷了我的心境,抬眼看見鑿冰的漁民們擦著汗。隊長向?qū)嵙?xí)警員擺了擺手。兩名瘦高個子的警員小泡過來,隊長走上前低聲說了些什么,其中一個面容一滯,另一個倒算沉穩(wěn),只略微凝重的點點頭,接著他們便跑回去了。老孫剛要動,隊長阻止他,“行啦,就讓他們忙活去吧,也沒多少活兒。”老孫諂媚的點點頭,聽話的站定看熱鬧。犯人蒙著眼睛被帶下車,當(dāng)踏上冰面的時候,明顯步伐有些遲疑了。押解他們的警察催促著,原就身受重傷的犯人踉踉蹌蹌的......
‘噗通!噗通......’
他們未及反應(yīng)就被推入冰凌刺骨的江水里,致死都沒有機會再看一眼這個世界。我聽著冰面下傳來一邊嗆水一邊的哀嚎,那聲音像是從地獄里傳出來的嘶吼一樣......我想別過頭,可我知道我必須冷靜的看完全程,甚至還要帶一絲觀賞的意味。可這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接下來的發(fā)生的,卻讓我再也維持不住冷靜。
留下看守漁民的兩名實習(xí)警員與其閑聊著什么,押解的警員們走回來悄無聲息的將他們圍住。還未等漁民們有所反應(yīng),警員們就一齊出手將幾個人扭住,連拖帶拽的到了冰窟窿邊,又連推帶踹的把他們?nèi)M了冰窟窿。可漁民們熟識水性,紛紛掙扎著向外爬。實習(xí)警員一時無措,行動隊長冷冷丟出一句,“用鐵鍬拍。”實習(xí)警員趕忙轉(zhuǎn)身從地上搶來鐵鍬,照著欲爬上來的漁民腦袋狠狠拍下去。原是晶瑩的冰窟窿瞬間血肉橫飛,遠處看去猶如一朵盛開的血色玫瑰。它吸食著鮮活的生命,也吸食著震天的聲聲哀嚎。直至一切歸于寧靜,血色玫瑰也吃飽了似的,原本的暗紅竟越發(fā)鮮艷起來。
“江寒,江寒!”
“啊?是。”我心里一哆嗦,如夢驚醒一般。行動隊長指了指身后不遠處,“去問問情況。”順著他指的方向,見一個身穿灰色棉外衣,黑色棉褲,手挎一個小包袱的四十歲左右的婦女,正好奇的向這邊張望著。我立刻明白了行動隊長的意思,原就因為屠殺漁民而陣陣顫栗的心瞬間凍結(jié)住!竟至不能呼吸。可我不得不去。一步一步,似乎用了一個世紀(jì)那么久,方才走到她跟前。
“大姐,你好。”我用最溫柔的語氣打招呼,甚至帶著歉意。原本要走的婦女停下腳步,“哎,你好啊,長官。”
“您,您是哪里人啊?這是回家嗎?”
“我是前邊屯子的,去哈爾濱走親戚。”她說著揚了揚手里挎著的小包袱。“家里幾口人呀?”我努力扯出個笑臉,心下想著怎么提醒她快走。她也笑了笑,“我男人和我兒子。長官,沒別的事兒我就走了,家里頭等著做飯呢。”
“那好......”
“大姐,你來一下,咱長官有事兒向你打聽啊!”老孫不知何時來到身后。婦女看了看老孫,又看了看老樹邊的行動隊長,一提小包袱說道,“成啊。”老孫和藹可親的讓路,跟著她往隊長那邊走。我愣了愣神兒,機械的跟上。
心里不斷的對婦女喊;‘快逃,快逃!他們要殺你!’卻也知道無濟于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老孫迅速出手,一臂打在婦女后脖頸上。只聽‘嘭‘’的一聲兒,婦女應(yīng)聲倒地。而剛剛還笑容可掬的老孫此刻冷峻著面龐,俯身抓起婦女的頭發(fā)一路往冰窟窿拽,動作干脆利落。被打懵的婦女來不及發(fā)出任何聲音就被扔進了江水里。幾聲撲騰過后,一切又歸于平靜。我看著血色的冰窟窿,一時什么堵在胸口,好半天回不過神兒來。
“哎!江寒妹子!走啦!”老孫又恢復(fù)了那副老大哥的模樣。我這才機械的轉(zhuǎn)身,一步步跟上,雙腿灌了鉛似的沉重。車向南行,過江往東,駛向逐漸蒼麻的暮色。我只看著前方,不敢回頭,因為身后是掙扎著的,不肯西落的殘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