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女侍
鄭經出門的時候披了錦帛在身。他是個男子漢,但男子漢也分身體硬朗的與身體羸弱的。相比較來說,他屬于后者。文弱書生。
藏青色的披帛隨著男子的步伐微微顫動。他走到錦江客棧外堂,朝對面望了一眼,“望仙鋪,名字倒是有趣。”只是不知望的是哪座仙?
“小二。”鄭經一腳踏入望仙鋪,口中便喊了店里的伙計。入目之處,裝潢古樸,棕褐色的整體布局,更像是古董店。不過,他覺得其間透著一絲陰冷之意。
或許是主觀感覺罷,鄭經想。
看了陳設與柜臺,鄭經猜到這里是當鋪。他倒是沒想要買什么東西或者兌換什么東西。初到蘇州,人生地不熟,跟這些長期做生意的商販閑聊幾句可能更容易打探消息。之所以不在客棧詢問,是因為想來客棧里已經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了。
“客官,歡迎大駕光臨,小鋪蓬蓽生輝。”
聞言,鄭經皺眉,油嘴滑舌的,他最討壓這類人。然而這類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給錢說錢話。
于是他從懷里掏出一點碎銀,“在下初來乍到,做些小本生意,想了解了解市場。”
望仙鋪的伙計樂呵呵收了賞銀,心想出手闊綽還小本生意,實在謙虛:“敢問客官想了解哪方面的行情?”
“美人。”
“......”敢情是做那方面的,怪不得看起來如此斯文,嘖嘖,斯文斯文斯文敗類。“客官想要人妓還是鮫妓?”
“不瞞您說,咱蘇州城里,美女不比揚州小秦淮弱,真是比試一番誰拔得頭籌還未可知吶!”不等鄭經回復,伙計繼續說道:“客官問我算是問對人了,咱這里能提供的比教坊司的官妓還秀色可餐。”
“......”鄭經頓感無語,聽小二提到“人妓”跟“鮫妓”的選擇時,他就已經很難堪了,再聽小二說能提供比官妓還美的美人,他很是汗顏。原來,這里的當鋪不僅當物,還當人。
“哦?”鄭經暫時壓抑心頭的慍怒,表現出一股好奇的詫異感:“竟還能比教坊司更厲害?”
“難道客官不曾聽聞過府人司?”伙計挑眉,自信感爆棚。
府人司。鄭經是聽過的,但是這不歸禮部管,而且屬于官民交接的灰色地帶。大約類似民間的教坊司,民間承包但背后有上面罩著。人員構成自然比官家戴罪之身的女眷更為復雜。里面不乏曾是大戶人家、家道中落、走投無路的女子。無論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亦或窮苦人家,如果不愿委身青樓,那么府人司確實是相較之下的“好去處”。因為府人司的賣身契是專屬服務。由此價位也要比妓院歌舞坊的均價高出一部分。
至于其間的具體行情,鄭經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專門去了解的。只是據他所聞,近年來,好些個富戶養成了在府人司尋小妾的做法,買回去的都是完整的身子。它與青樓的區別在于,青樓是贖身契。也就是說,從府人司買回去,與從奴隸市場買回去同樣。賣身契意味著主人可以把買來的女子或者幼童完全當作私產,在買家手里是什么地位,也取決于買家的心情。他們高興了,就寵,不高興了,便是為奴為婢。如果遇到更歹毒的,性命隨時不保。
對于這等吃人生意,鄭經當然是抵觸的。
“聽過。”鄭經道:“店家這里可以直接買到府人司的女子?”
伙計一聽,更是樂開花了,他知道有些富戶不愿意在當地進行買賣,專門跑到外地買人。眼前這人說是做生意了解市場,看樣子更像是想要買小妾。
“咱這里就是府人司的一個直銷點。”伙計訕笑,原本微皺的臉龐不知怎的竟堆起了肉來。
鄭經大為光火,真沒想到這等齷齪生意如今做得如此明目張膽!
伙計急于推銷生意,沒多注意顧客的神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連著話鋒道:“今兒就來了兩個姿色甚好的姑娘,客官想不想瞧瞧看?”哈哈,如果能夠賣給這位顧客,相當于徑直從自己這里出單,都不必把里面那倆轉回府人司兜售了,這樣一來,利潤全都在這里就賺了。
鄭經扶額,要不,能順手解救兩名妙齡少女就解救一下罷。“那就帶來給我看看罷!”
“好嘞客官稍候!”伙計真是樂得不行、急忙跳腳往內院里跑。
“接客了!”這仨字喊出來,坐在屋里的沉畫怔住了,蘭兒當即面露驚恐之色,趕忙看向沉畫。畢竟剛認了一個不錯的姐姐,想來是她的主心骨。
沉畫見蘭兒忍不住抖著手來抓自己,先是一瞬的慌亂——因為她也沒想到怎么這么快,然后努力平復自己的內心,握住蘭兒的手。
她的另一只手也在抖,手心冒汗。但是很快,她便調整好自己的神情。
“接客?”沉畫故作猶疑,“不是說做工嗎?”
伙計聞言面露尷尬之色,不過轉瞬便掛上了喜色,這般單純癡傻的女子。好糊弄。“客人要買你們做工啊!”
“......”沉畫與蘭兒俱是一震。
沉畫:編瞎話能不能再高明點兒?
蘭兒:太不是東西了!
沉畫將蘭兒護到身后,她心中已做好了盤算,先出去看看情況,假如被賣了,長羨那邊總有法子把她們弄出去。
本來是想通過府人司的安排,進入鄭經屬下的遴選視野,沒想到這伙計私下攬活!活中活!
見沉畫姐姐護著自己,蘭兒面上的驚慌也漸漸消退。
伙計發覺這倆女子沒有反抗之意,更是開心得不得了,扯著沉畫的衣袖便往外堂去。“誒呦,姑娘吶,全靠你撐場面啦!”
鄭經坐在外堂的藤椅上,椅子還沒暖熱和。看到伙計牽來兩個女子,他忽然站起身來。連他自己也是后知后覺:為什么會彈起來?
可能看見前面那女子,有些親切?
“兩位姑娘,不必害怕。”鄭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總不能讓人家上來就誤以為自己是個大色狼罷,但是想把她們從狼窟里拯救出來也不能做得太明顯,畢竟強龍都壓不倒地頭蛇。如果今兒他明言要解救府人司里的婦女兒童,明兒他可能就被暗殺了——假如沒有護衛的話。
嘖嘖,人模人樣。伙計的心理活動特別豐富。
看樣子是想買寵妾。他想。所以這位客官才會上來就安撫兩個姑娘。
沉畫看見鄭經的時候,眉頭一跳,心中笑嘆:真是天意。
她此前已經看過長羨拿出的鄭經畫像了,對比眼前人,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想想他就下榻在對面的客棧,也不是不可能親自來買侍女。
關于畫像這點事兒,沉畫還真問過,為什么大夏皇宮能夠對沐魚的長相了如指掌?
長羨告訴沉畫,因為沐魚經常出席海國盛大的典儀。包括海上的儀式。這就意味著就連少數東海行商都能遠觀沐魚的面貌。而且沐魚又是個不安生的性格,跑來跑去,即便是在深海里,也難保不會混入海國叛民在為大夏充當細作。
沉畫曾反問長羨,那他豈不是也在大夏的掌握之中?
長羨說,他鮮少以大司祭的身份露臉,如果需要,比如在公開行祭祀禮儀之時他也會用隱容術,所以大夏掌握的海國大司祭的畫像甚至姓名都是假的。他的真實面容與姓名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
大司祭的宮殿設有辨識禁制,有他或者瀾漾的法術確認的隨員才能步入。
欸!當時沉畫就震驚了,真是未雨綢繆到極致啊!
長羨笑著說,都是被逼出來的,如果不知人心如此歹毒,鮫人的心也不至于將細膩用在這等地方。
沉畫將真摯的神情在面上盡顯,當然她也不需要過多設計,經此大難,再純真的人都看得懂人性。譬如面前這位迎親使鄭經,雖已是大官人的身份,但仍然書生氣未脫,跟自己姐夫的氣質很像,就是羸弱了些。
自己也虛弱,強撐著打起精神來。“多謝官人寬慰。”沉畫鞠禮,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鄭經與沉畫聊了幾句,見她對答如流,條理清晰,覺得是個得體的女子。人之善,能從面相辨別。人之品,能從言行得察。
他也不是沒有經歷過官場沉浮,經歷那些之后,就去拜師了,學的便是面相跟玄學。為了識人之明,免遭坑害。
“涂山沉畫,好名字。”鄭經夸道:“姑娘若是不嫌棄,不妨到我府上做工?”他已經知道沉畫奔親未果、在尋生路的經過了。
“那小女便多謝官人了!”沉畫福了一福。
鄭經從懷中掏銀票,這是他第一次親自買人,有點慚愧。他看沉畫伸手拉了拉身后的女孩,大概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兩個落難的姑娘抱團取暖。行罷,本來他就打算一起解救的。
“小二,我就在對面暫住,去天字號甲房找我的隨從領錢罷。”鄭經這么說,伙計當然明白,這位貴客出門沒帶那么多現錢。
言罷,鄭經對沉畫與蘭兒道:“兩位姑娘可隨在下一同前往客棧,旁邊還有很多空余的房間。”為避免誤會,鄭經解釋了句。
他的想法是,先回客棧,兩人去留自行決定,若想跟著他,他便收作女侍。
“公子思慮周全。”沉畫將稱謂改了。
一旁的蘭兒也瞧出來了,這位官人是個正人君子,跟著他總比跟著衣冠禽獸好太多。
三人一同出了望仙鋪,進了對面的錦江客棧。鄭經命小二在他房間對面開了一間新房。待上了樓,安排妥當,小二退下,他才向兩位姑娘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
沉畫直言感謝公子搭救,她從前并不知道府人司的內幕。
蘭兒更是大為動容,表示愿為鄭公子效力。
鄭經想了想,按照標準,沉畫倒是可以入選沐魚公主的人族女侍。至于蘭兒,年紀小了些,言行看起來比較稚嫩,有待考察。
關鍵是,入宮倒不是好的選擇。
但是他還是試探性地問了句:“不知姑娘覺得,在宮中伺候如何?”他不是沒有私心,選個自己知根知底的侍女,總比遴選出幺蛾子來強,萬一出了什么事,自己恐怕難辭其咎。
沉畫先是滿臉驚訝,隨后平靜下來,“公子貴氣,沒想到竟是圣上面前的紅人。”她落出成熟的評語,卻也沒有高攀之意。
“姑娘過獎了。”鄭經這才將自己的官位告知兩人,表示他此次前來蘇州,就是為了替圣上迎娶海國的和親公主。為了確保隨侍環節的穩妥,他才想著在這里單獨選出伺候沐魚公主的女侍。
“公子之恩,沉畫結草銜環,必當重報。”此言一出,鄭經便知,這位沉畫姑娘是愿意隨他入宮的。
“兩位姑娘若是愿意,本官便將二位的名字寫入遴選名單,屆時,還要看沐魚公主的選擇。”鄭經笑容溫和,如春風沁人心脾。
在與兩人交流一番之后,鄭經回到自己的房間,命屬下將涂山沉畫的名字寫進了女侍候選人的名單。當然了,她的身份也還是需要再次確認,引牒無誤。
入夜時分,沉畫用迷香讓蘭兒完全昏睡。
她抬眸望見長羨站在窗口,仿若謫仙。
她的臉上露出了自己都未察覺的甜甜的笑意,在眉梢流轉。
雖然傷情依舊嚴峻,隨時都可能發作的劇痛還有并發癥會將她折磨得面色蒼白。可是因為生命里還有人在堅守,她便也不愿放棄。
長羨一步步朝她走近。
近身時,她脖頸間倏爾一紅轉瞬即逝。
“沒想到這么順利。”連長羨都不禁慨嘆。
“我也沒想到。”
“還是因為你人好,遇上好人,惺惺相惜。”長羨夸耀道。
“可是撞見壞人,就很凄慘了。”沉畫嘆了一聲,又覺得此時說這話有些掃興,便補充道:“好在有你這樣的,補救。”
她不知道該怎樣稱,嚴格意義上講,長羨不是“這樣的人”的范疇,因為他是鮫族,不屬于人族。
當然,她亦尚且不知道長羨的母親是人族。
“你跟我講起話來,愈發沒規矩了。”長羨本想用“本座”來著,從前若是拘夢跟倔察放浪形骸,他肯定會把自稱改為“本座”,讓那兩只家伙變得嚴肅起來。
笑容在沉畫臉上更加燦爛。“似乎大司祭也不是很在意呀。”
有些嗔癡,還有撒嬌。
這是出事之后的沉畫,很難得的流露。
長羨感觸得到,于是也隨著她笑,笑而不語,因為他也不想打破她短暫的歡喜。
他捧著這束煙花般的熾熱。甚至假如可能,他多想拘著她、的這般甜美,將這片刻的美好化作永恒。
直到笑容在她臉頰盡退,消散到無影無蹤,他都不忍打破這份寧靜,還想從她面上追尋方才的美意。
長羨從未想過,一個人族女孩純真的笑容竟然有天會叫他若微醺、似方明。稍久了,便可能如癡如醉。
太難了,因為煙花易冷,幸福易逝。
沉畫見他怔怔望著自己,也變得有些呆然。腦袋里都是空白。
良久,還是長羨率先打破了沉寂。他輕輕牽起沉畫的手。
沉畫一驚。
再一看,他在為自己把脈。
長羨左手手指并攏,一個微不可察的散訣,壓下心頭的悸動。
一副夫子的莊重,掩蓋了他的動心。
“脈象沉膩,氣血比以前充盈些。”長羨簡單說了兩句沉畫目前的大致狀況,然后繼續道:“今晚,我為你施針治療。”
還沒等沉畫詢問是否要在這間房間里,長羨便拉著她的衣袖往窗邊邁去。不經意間,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這與把脈是不同的。把脈還需靜心。
此時此刻他甚至無法靜心。
他不顧沉畫詫異的表情,徑直帶著沉畫從窗邊躍身而出。
他帶著她,去到他自己的寢房里。
她畢竟是個姑娘,難免感到尷尬。
他轉身,看她嘟著嘴,仿佛好奇寶寶瞪大了眼睛,圓溜溜軟糯糯。
長羨咬唇,第一次體會到人間情話里想要捏捏你的臉蛋是什么含義。
“閉上眼睛。”他說,或者是習慣性的命令,畢竟他是大司祭。
可是為什么要她閉上眼睛呢?他沒說。
叫她以為這是治療的一個環節。
沉畫真傻,如果她知道這句話是因為長羨的生理反應,她肯定羞到墻根了。
聽到這句話時,沉畫本能遵從了他的指令。說出這句話后,長羨看著緊閉雙目的她,自己都震驚了。
我說了什么?長羨滿腦袋問號。無奈,他只好繼續圓下去,伸出雙手在她眼周按壓。
“眼穴療法。”
“......”沉畫微微啟唇,倒也聽說過,只是她以前沒用過。
他的眼神不自覺跟著她細微的變化走,見她紅唇輕啟動齒貝微露......
長羨剛清靜一些的心又不清靜了!
就在他將“閉上口”三字脫口而出之際,他及時反應過來,剎住閘,這次不命令了,用強的。
長羨將纖細的手指從沉畫的眼部急轉直下撫到她的唇瓣。他右手拇指與食指上下一捏。
“......”沉畫就是想說話也只能無語了。
還有唇穴???嗯嗯嗯,沉畫想,似乎是有口穴的,可是那不是主要治療偏癱,將銀針扎在牙齦部位嗎?
像兔子一樣可愛,可是沒有兔子跑得快。長羨想。
他松動了拇指,僅把食指停留在她的人中。
似乎忘了,沉畫也是懂醫的。
“好了。”片刻后,他徹底松了手,也沒有解釋什么。
長羨調轉自己的目光,將床鋪又平整了一番。“我尚未用過,別擔心,躺上來罷。”
“哦。”沉畫輕聲道。
她躺到長羨的床鋪上,和衣而臥,也要整理衣衫,抬手的時候,手釧不小心勾到了床簾,紗縵勾連而下,將她身子半掩,若隱若現。
任誰看了都不禁浮想聯翩。
長羨咽了口吐沫。
偏偏沉畫好像沒有在意這個,手從前面移了下來,提了提衣領,自動閉上了眼睛。
畢竟扎體針老是睜眼看,也沒那個勇氣。自己給自己下針的時候,更多是摸著穴位去的。
這下換作長羨尷尬了,好在他見沉畫完全漫不經心,于是也便釋然。
然而這份釋然在近她身子時,變作了了然。
也不是沒有這樣近過,但是仿佛今天的心情最為復雜,最是猶豫,因為這是這段時間以來,雜念的峰頭。
他信手擼起她的袖子,裝作自然,實則心里砰砰跳。“先是腕針。”他解釋道。
沉畫“呲”了一聲。吃痛。
他低頭,吹了口氣。
“......”沉畫睜開眼睛,撞上他的藍眸。“你的眼睛怎么又變色了?”
“......”不能告訴他這個秘密,讓他心緒起伏不定而且瞳仁反復變幻的,只有她。
平時他都是能控制得很好的。
在陸地上,以人族身份示人的時候,都是黑瞳。
“可能我比較放松罷。回歸大海的顏色。”這解釋也是新奇,不過純屬欺負沉畫不懂行情。
“哦。”沉畫又閉上眼睛,覺得方才長羨的吹氣,實在太小孩了。自己已經不是三歲的小奶娃了。
兩柱香過去,長羨拔了沉畫的手針與頭針。
“翻個身。”他淡淡道。
沉畫照做。
他心潮澎湃。
“我替你按壓穴位。”長羨邊說邊用指腹在沉畫脖頸間游走,隨后又行至顱腦,然后又跳到肩部。
明明可以不這么費力氣的,用法術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唯恐傷了她,畢竟有力度問題。
就這樣揉按了好一會兒后,長羨想:我必須打住了。
于是他冷不丁地將被子掀開,覆到沉畫身上。
沉畫還沒來得及翻身,半顆腦袋就被床褥壓住了。
“......這是你的床。”她說出這話才意識到有歧義,臉上黑線,幸好沒有翻身,被他看到。“我的意思是——”
她剛想解釋,便被他打斷,“睡吧,今夜我守著你。”
“啊?”
“又不是沒守過。”他淡然。
“可,我有自己的床呀。”她跟蘭兒那間是雙人床。
“你想剛做完治療就出去兜風么?”
哈?不就是從一個窗戶翻到另一個窗戶的事么?
長羨似乎意識到不妥,連忙道:“聽,外面狂風大作,呼呼的。剛用了針灸跟推拿,著涼怎么辦?寒氣侵襲,對你的傷情——肯定會加重癥狀。”
沉畫終于有機會翻了個身,聽他說完這席話,她仿佛變成了咸魚。
她半睜著眼睛,偷偷瞅他。
“睡覺!”長羨霸氣道。
“還......還沒有服藥。”沉畫有些委屈。
長羨這才想起忘記喂她止痛跟助眠的藥丸了。
他頭皮發麻,轉移話題:“今日進展如此順利,沐魚可以上岸了。”他邊說邊去拿藥。
她睜開眼睛,望著他仙逸的背影,“接下來怎么安排呢?”
沉畫雖然跟在長羨身邊,但也不會提前知道太多海國的計劃。
“這兩日,海國的送親隊伍便會集結,由大夏官船運載駛入海港城。屆時,鄭經會現身碼頭,親自迎接。距他見到沐魚,大約也有個三五日時間。你抓緊這個時機多與他——”長羨忽然頓住。
“嗯?”
“親近。”長羨有些干澀地吐出這兩個字,方才他與她算是親近過,猛然說出這個詞,似乎也有點別樣的意味。“讓他幾近熟悉你,更加確定他的選擇沒有錯。”
“那沐魚呢?會直接選我嗎?”
“當然——”他笑著轉身看她,“不會。”
“......”
“做戲做全套,先找倆不合適的,還容易被大夏官方懷疑。”然后再叫鄭經推薦。
“那我可得裝深沉嘍。”沉畫和著長羨的微笑,撅了撅嘴。
長羨一個箭步,將藥丸塞進她口中。“你呀,孩子心性,有時候跟沐魚挺像的,不過你比沐魚懂事多了。或許性情相投,也會叫鄭經更愿意將你推到沐魚身邊。”
“說得好像鄭經很了解沐魚似的。”
“別小瞧這位書生,學過相術。”
“啊?”
“他以前也曾遭人構陷,是被賞識他的大官給從獄里撈出來的,好在蹲監獄沒幾天,算是沒受多大折磨,只是經此折辱,他懂了人心。”長羨合上藥瓶,撫了撫她的頭,給了一個安慰。“然后,他專門去學了看相。”也不算太迂腐,還是懂得靈活變通的。
沉畫倒是沒料到鄭經的仕途有這么個插曲。“遇到大奸大惡也沒用啊,除非他自己擁有絕對的權力或者他成為更加奸惡的人。”怎么看,鄭經都達不到這兩個標準。
“也許某天,實現了他的政治抱負,然后歸隱了,與世無爭。”
鄭經的甲字號房間里,侍從正在向他匯報。一件明事,一件秘聞。
明事自然是海國送親隊伍已經集結,很快便可由朝廷的官船接入海港城。
這兩日,作為迎親使的鄭經便要前往碼頭做準備了。
據悉,海皇派了親信大臣隨行。
“長羨。”鄭經看著線報,低聲喚出那名海國大臣的名字。“可真夠神秘的了,竟然沒有查出他的具體官職?”
“屬下揣測他可能是海皇的隱衛長官甚至首領?”鄭經身后的侍衛官輕聲道。
“嗯。這個長羨肯定是大有來頭。”鄭經不置可否。
至于秘聞,便是海國的北平王出逃了。
鄭經指著底下的密報,壓低了聲音:“是不是真的叛變,還未可知啊!”
“北平王一脈是靠著咱們大夏的船艦暗中上岸的,舉家遷入大夏,想來與海皇矛盾極深。”侍衛官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畢竟北平王是南楚王昔日故交。”
當年大戰,海皇處置了一直主張和平的南楚王一族,僅有零星的南楚族裔逃往陸上。北平王與南楚王素來交好,幾次上書陳情,就差罷官離朝了,卻也仍是沒能阻止南楚部族血流成河。
二十年來,北平王徒有王位的空號,幾乎不再享有實權。
“郁郁不得志,成了老夫子。”鄭經嘆道,眼里閃過一絲猶疑:“雖說他算是邊緣化了,但畢竟尚可安享晚年,冒著如此巨大的風險,本官倒是有些想不通啊。”這叛國罪,可是遺臭萬年吶!
“陛下既然答應了北平王的請求,想來定是許諾了高官厚祿,請他為我們所用。”要知道,陸上還是有不少鮫人族裔的。“北平王來到中原,也算是鮫族最大的領袖了。”
鄭經搖搖頭,合上了奏報。“這兩日,動身罷。”他吩咐道。
他的下屬恭恭敬敬回了句“是”,然后鞠禮退出了他的房間。
鄭經沒有休息,而是對著燭火,一張張名牒看去。他把遴選名單里的每個女子的信息都記在了心里。
十名迎親宮女,回京之后還是位司原職。
六名遴選女侍,兩名出自江寧教坊司,兩名出自蘇州教坊司,另外兩名出自民間百姓之家。
待看完了全部的案牒,鄭經才提燈到床鋪上休息。
次日,天微微亮。
甲字號對面的那間房里,蘭兒睜開惺忪的睡眼。她感覺有些奇怪,昨夜似乎睡得沉了很多。好久都未這樣休息好過了。
她起身,不見沉畫的身影,正是慌忙之際,聽到沉畫推門而入。
“起來啦?”沉畫手里拎著一個紙袋。“我到樓下叫了一籠包子,趁熱吃罷。”
“謝謝沉畫姐姐。”
“客氣了。”沉畫笑著回道:“對了,方才下樓的時候,遇到了鄭大官人的隨從,說是很快就要動身前往海港城了。”
“能離開這里,自然是好的。”蘭兒鼻頭微酸,只是讓她窒息的是,臨走前都不知道父母埋在哪里。她也不敢提這回事了,生怕給沉畫或者鄭大人帶去更多麻煩。畢竟那伙人,在這里的勢力實在是太大了。
沉畫見蘭兒的表情,忽然想起她的爹娘。“我這段時間在蘇州雖未投奔成親人,但還是認識了一兩個朋友,我托他們暗中幫你打聽打聽——你爹娘的事情。”
“沉畫姐姐真是善解人意。”蘭兒感激涕零,剛咬著包子吃了一口,眼淚便落在了手上。
“你還小些,相信無論如何,鄭大人將來都會幫你安排個好去處。”沉畫安慰著蘭兒。
“姐姐去哪里,我便想跟在哪里。”
皇宮可不是個好地方。沉畫想。“傻丫頭,你呀,能獲得自由之身,才是最好的。”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用過了早飯,便向鄭經請安。
鄭經囑咐她們準備出發。
不久,數輛馬車先后途經錦江客棧。然后朝著海港城方向駛去。
使團護衛騎快馬先行開道。鄭經一人坐在使臣轎輿中。身后跟著幾輛搭載典儀嬤嬤、宮女跟備選女侍的馬車。
一路行得很快,幾乎沒有停歇。膳食都是在車廂里解決的。干糧是侍從提前備好的。
到了傍晚,一行人在驛站里歇息了會兒。沒過多久,便又繼續上路了。
途中,沉畫沒有找到機會多與鄭經搭訕。
再站到他身后時,她們已經抵達目的地了。
“原地休整。”鄭經下達命令。“明日接親!”
護衛隊在碼頭外沿扎起了露營。
沉畫覺得此舉有怪。按理說,應當是在鎮里好好休息,哪怕大半夜起來梳妝準備,捧上喜服,也比在碼頭吹風好吧?
鄭經看向不知所措站成一排的迎親使女們,和聲對身旁侍衛道:“把諸位嬤嬤跟姑娘安排到碼頭客棧。”
沉畫朝鄭經福了一福。動作很輕。
鄭經看到了,沖著人群微笑了一下。
當夜,沉畫與蘭兒還有另外一名換作綺葉的民間女子擠在一間房里。蘭兒如今的身份,算是鄭經的婢女。
沉畫在蘭兒與綺葉睡熟之后,偷偷開了窗檐,露了個縫隙。
一張便箋飄了進來。
她伸手接過,湊在月光下,隱約只見一字:安。
這是為了叫她放心。長羨遞來的消息。
看來今夜周圍有動靜,那些護衛隊恐怕無眠。否則長羨可能會來。
沉畫將那張小紙片折了兩角,放進了荷包里。
好在顛簸的時候,她便服用了兩粒止痛丸,不然撐不到現在。
她拿出助眠的丹藥服了,輕輕躺回鋪子上。
這夜,鄭經和護衛隊確實無眠。因為他們在配合大夏的暗探幫助轉移北平王一家。他們的任務是吸引海國夜塔哨衛的注意力。
毒溝的存在雖然阻隔了鮫人游上岸頭的絕大部分可能性。不過,還是會有偷渡。
兩國也達成了海邊協議。有常年的“浮樁”官艦巡行,一半大夏護衛,一半鮫人護衛。
毒溝內側,還有夜塔哨。
鄭經整裝待發,火把綿延,仗勢浩大,著實成功吸引了碼頭那邊的注意力。
他并不知道,那個前日里他念叨的“長羨”,早已穿梭其間洞察了一切。
至于北平王,根本就是海國故意放走的。
配合演出嘛。長羨在樹林深處望著那些露營火把,嘴角微微揚起。
清晨,碼頭客棧,兩位大嬤嬤領頭,排成兩排,二十名女子身著鑲金紅袍,齊齊步向棧道。
冷風獵獵,吹得隊伍里年輕的女子瑟瑟發抖。
沉畫更是抖得不行。
入棧道時,她忽然感到一股暖意襲來。
望向淺水,一陣陣波動。
她知道,他在。
她的身子漸漸變得溫暖起來。似乎周身還被他用法術給微微籠罩了,連風的凜冽都小了很多。
天光大亮之時,朦朧海霧尚未消散。
一艘披掛著滿江紅的巨艦緩緩靠了岸。
鮫皇護衛隊半攏著一名高貴的女子,從甲板下船。
“大夏迎親使鄭經,恭迎沐魚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隨侍紛紛跪下行禮,鄭經除外。
大夏迎親使代表著朝廷,自然是不會向海國屈膝的。
若不是沉畫已經熟知沐魚的秉性,看到這么莊重的場合里沐魚優雅的身影,她真的會覺得那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公主殿下。
沐魚較好的面容在鮫紗面巾下若隱若現。環珠掛在額間,頗有異域風情。珠子打磨得幾乎沒有差別。
沉畫看著沐魚走向鄭經,微微抬手示意。
鄭經方才躬身現已退到一旁。典儀嬤嬤上前,從護衛手中接過沐魚殿下。她身后跟著兩名鮫人宮女。
還有一人,是護衛首領。
鄭經看向他,緊隨沐魚殿下。想來便是那位稱作“長羨”的神秘長官了罷。
自兩國確認和親以來,海國便派出一支護衛隊跟隨大夏的官船上岸受訓,學習陸上的騎術箭術等。在鄭經看來,完全可以由陸上的鮫皇后裔擔此責任。不過海皇并不信任。于是大夏的駐兵便與這支護衛隊“切磋技藝”。
據悉其中的首領“長羨”,明面身份是海國的和使大臣,實則是海皇派到沐魚公主身邊的貼身護衛長官。就連他的訓練,都是單獨的。線報說,海皇重金聘了陸上的族裔,秘訓長羨。
“下官長羨,海國和使大臣。”長羨沒有向鄭經行禮,語氣疏離且冷漠。他掏出官牒,遞給鄭經。鄭經也從懷里拿出自己的任命書,兩人交換為證。
長羨不再停留,跟上沐魚的步伐。
鄭經覺得,這位和使大人可真是特別,仿佛木頭,或者說,沙雕。這樣的鮫皇貴族,若是放在戰場上,定然殺伐果決。
喜樂聲起,典儀官宣讀承天奉詔。
沉畫都不知長羨是何時換身到沐魚跟前的,為了避嫌,她與他都沒有看向彼此。
此時,她眩暈發作,體力不支,嘈雜的聲響傳入她耳畔已經變得斷斷續續。
她隨其他女侍也都退到一旁。
沐魚經過沉畫時,察覺到她的異樣,于是頓了一下,看似不經意撫了撫沉畫前面的兩個女侍,緊接著又撫了撫綺葉與沉畫。她用手壓著綺葉,另只手卻抬著沉畫,暗中幫她支撐。
“這些女子可是使臣大人選派?”
鄭經走到沐魚跟前,“回殿下的話,正是。不知殿下意下如何?”他回話的時候微微低頭,言罷抬眸。
沐魚這才看清使臣的長相。相當清秀。一表人才。
她第一次見這么好看的人呢。
見公主愣了好一會兒沒回復,鄭經看向她的眼睛。
沐魚的一雙鳳眸此時此刻睜得很大,水汪汪的清澈。
“本宮自己有兩個婢女,再選兩個就夠了,就她倆罷。”沐魚回身,隨手指了指前面那兩名女侍,乃蘇州教坊司的官家女。
鄭經眼波微動,沒想到這位沐魚公主如此隨意,他收起訝異,對前面兩名女侍溫聲道:“既然是公主屬意的,清雅,淺秀,你們二人還不快快謝恩!”
“清雅”、“淺秀”都是化名,教坊司給她們改的。那兩名女侍趕忙跪下,“叩謝公主大恩。”
沐魚見兩人抖了抖身子,跪了片刻都沒有起身的意思,她道:“快起來罷。”
鄭經不好拂了她的意。來時,宮中大總管交代過,盡量減少沐魚殿下身邊的鮫人隨侍。
鮫族護衛將沐魚平安送入宮中便會離開,至于是留在鴻臚寺還是返回海國,那是皇帝決定的事情。
大總管的意思是,沐魚殿下的近侍如果能只有一個鮫女就不要留兩個。畢竟銀姬娘娘先前那個鮫女宮婢犯了事。
鄭經想著,就算不犯事,也有可能被擠掉。他稍后得再命隨從查查這兩個蘇州的官婢。最好與海國沒有任何勾連。
這檔子事兒,真說不清。無論是哪里的教坊司,倘若對朝堂不滿,都有可能行不忠之事。這是派到海國公主身邊的眼線,如果完全聽從沐魚,那就是忠于主子卻不忠于陛下了。
六鳳金鑾喜轎停在棧道入口。
典儀嬤嬤扶著沐魚殿下上了花轎。
典儀官高唱:“起轎!”
馬輿緩緩挪動了軌跡。轎廂四周的喜鈴當當作響。
長羨駕馬貼在鳳轎旁邊。
鄭經望著那玉樹臨風的背影,發覺這位和使大人馬術甚好。
他并不知道,騎馬對于海國大司祭來說簡直是雞肋。主要是他們都不知道長羨最真實的那層身份。
兩名人族女侍和兩名鮫族女侍跟在后面的馬車上。待出了海港城,需要伺候之時,她們便會被沐魚召喚。
鄭經看了看身后的沉畫。
沉畫露出抱歉的眼神。沒能得到公主青睞。
“你們切莫沮喪,接下來隨時等待傳召,如果召到你們當中任何一位,盡心侍奉便是。”鄭經這話其實是想說給沉畫聽的。
確實,很快,沉畫便派上了用場。
車隊駛出海港城用了半個時辰,速度很慢。
進入林道之后,便加速前行。大約又是半個時辰,鳳車突然停了下來。
鄭經下馬察看。車夫停下來的原因自然是公主要求。
長羨護在喜轎前,寸步不離。
鄭經本欲詢問長羨,想借此機會多跟他打打交道,探探他的底細。沒想到長羨一個字都不言,倒是沐魚公主掀開了車簾。
“鄭大人,本宮第一次來陸上,車馬勞頓,經不住如此顛簸,暈眩想嘔,實在有些忍不住了,便喚停了。可否容本宮休息片刻?”沐魚說完,又補充道:“打擾大人腳程了。”
“是下官考慮不周,怠慢了公主。下官有罪!”鄭經連忙請罪。
“鄭大人多慮了,是本宮連累大家了。”
“這就去請隨行的醫官。”
鄭經扭頭就要離開,沐魚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鄭大人說到醫官,是男是女?”
一般說來,隨軍的醫官都是男大夫。護衛儀仗自然也是。
“這——”
“本宮的意思是,最好能有會些醫術的女侍貼身跟著。我那兩個婢女照顧我倒是合適,她們身上也帶了海國常用膏藥。只是她們亦是首次入夏,恐怕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鄭經忽然想到了什么,開口道:“下官這就前去尋隨行女侍,挑一位懂醫理的姑娘前來照看。”
“多謝大人!”沐魚頷首,明眸閃爍,皓齒在面紗之下若隱若現,很是動人。若是取下面巾,妝容當可傾國傾城。
鄭經看得有些發怔,須臾,他轉身前去沉畫的車廂。他記得沉畫出自AH涂山,文牒上載她的父親曾是鈴醫。只是她的父母相繼去世,她按照母親臨終叮囑,前來蘇州尋找嫁到此地的姨母。
“沉畫姑娘是否懂得醫術?”鄭經掀簾問道。
沉畫表現出驚訝的神色,“民女父親曾是鈴醫,民女自幼耳濡目染,倒是略懂一些。比起開方子,民女在全息外治上較為擅長。”
“你會針灸?”鄭經聽到這里,大喜。
“也不止,推按也會的。”沉畫想了想,“可是公主有需?”
“是,她因為車途顛簸,有暈吐之癥。”鄭經解釋道。
“這個好辦,如果路上不方便用藥,民女可為公主以手穴耳穴按壓止暈止吐的對應點。”
“那真是太好了,你現在便下來,前去公主車轎里侍奉罷。”鄭經微笑著對她說,仿佛對她寄予厚望。
沉畫害羞了一下,然后扶著車轎跳了下去。
鄭經在前引路,沒有看到沉畫跳下車的時候,一個不穩當差點栽倒。
外人若見了,可能以為這是崴著腳了。沉畫知道,不是,是因為軀體不穩的癥狀又發作了。
她忍著平衡感的喪失還有身子的劇痛,顫顫巍巍。
鄭經回頭看她時,她立馬挺直。
她覺得,自己就像才被開尾的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