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埋棋
- 海的故國之出塵
- 涂山希未
- 9280字
- 2022-02-20 10:20:13
第七章、埋棋
天下為公,也要為受害者鳴冤。而害人敗類,才是百姓的公敵。在這條路上,無論從前多少人罹難,如今多少人犧牲,清除害人之徒,都是我們一致的目標。
烏沿嘴角噙笑,笑著笑著眼角泛了零星的淚光。
他轉過身,想要掩飾。卻看到不遠處,大司祭走了過來,然后他明白為什么沉畫不再戴針了。于是他抬手從眼部一晃而過,又轉回頭,接過她手中的針,輕輕道:“調息一下,一個人能過去嗎?”
沉畫“嗯”了一聲,隨后緩緩站起身來,向長羨那方走去。
長羨的面容不自覺地舒展,就好像看到一個久別重逢的昔日鄰家小女孩朝自己迎面撲來。她雖傷重,可卻重新嘗試著站了起來。她會踉踉蹌蹌,可還是堅強示人。
“帶你去一個地方,要做好心理準備?!遍L羨扶住沉畫,聲線柔和,“不過也不必太過緊張,放心,不是龍宮?!彼殉廉嬒雴柕膯栴}直接回答了出來。
沉畫點點頭,由長羨帶著,掠身幾個騰空跟翻飛,平穩地落在一處紫藤蘿瀑掩映的巖房外。
看那藤枝交錯,色澤鮮明,沉畫本能想到一個名字,脫口問道:“莫不是那位玄紫先生的居所?”
長羨輕笑,溫柔回道:“他的居所與此處類似,但是不是。這里是一處機要室?!?
“機要室?”
“里面有一些情報,還有曾經的案底。”
沉畫更加疑惑,只聽長羨解釋道:“他們的罪行,我們想要直接拿到是很難的。大戰結束后,我們粗略統計了傷亡數目,還不包括陸上的鮫人。也根據比率對藥毒量進行了大致的估計?!?
“數目字化的估量,”沉畫用了一個專業性的術語評道,她曾跟著母親與姐姐學過簡略的歷時算法,“恐怕他們非但不會承認,而且還會顛倒一切黑白?!?
“真正德高望重的仁醫是不會與他們為伍的,甚至會竭盡全力拯救無辜。至于攔路虎,沒有真才實學卻要依靠行當的神圣性謀財害命;沒有操守德行偏要偽作正人君子,貌似滿腔仁義道德實則殺人于無形。”
長羨將卷宗攤開,讓沉畫大致閱覽,沉畫的臉色起初還是平靜,隨后越來越難堪,憤怒,悲慟,仇恨,絕望,這些情緒從眉間蔓延開來。
通道深處走來一位頭戴通天冠腰配碧玉鞶的男子,氣宇軒昂,相貌不凡。
他離沉畫越近,她便不自覺地愈發緊張。
“王上?!遍L羨率先俯首鞠禮,同時暗渡了輕風拂過沉畫衣角,示意她從容應對。
沉畫的怔忪轉瞬即逝,也跟著俯首,輕聲道:“王,王上......”她不知自己該如何行禮,只得硬著頭皮:“初見?;侍祛仯埶⌒∨佣Y數不周?!?
男子斜睨了一眼沉畫,而后放聲笑道:“無妨,這里不是宮里,不必拘泥小節?!蹦切β暲镉腥执肢E,交融著親切與疏離。
“敢于出手相救的俠義之士越來越少了,然那些只顧自己的人,難保哪天,被害的不是自家的老弱婦孺,不是嗎?”海皇又是嘆惋又是嘲諷:“到那時,他們也會突然發覺,這世間竟無人敢為他們聲援?!?
人人三緘其口,甚至道路以目。由是天下昌平,歹人都是善人。
?;蔬€未等沉畫回答,接著道:“所以朕想問問你,如果沒有這血仇,如果對你不控制,可你還是被命運推到了他們面前,你該當如何應對?”
沉畫思忖著?;实膯栴},這個問題的重點好像不是自己該如何應對,就像問自己的籌謀,也可以回答得似是而非。
問題的重點是,沒有血仇跟控制,自己還會與長羨齊心協力嗎?還會保護沐魚嗎?還會為那些無辜者奮不顧身嗎?
沉畫望向海皇,義正言辭道:“一個族裔的偉大與否,不僅僅在于她孕育了多少英雄,多少光鮮亮麗的人,更在于其中絕大多數的人們是否愿意為無辜受害者挺身而出。”
她把?;史讲诺募僭O反了過來,將這世上原本的公義說了出來。
海皇眸光一亮,露出了欣賞之色:“告訴朕,你的選擇。”
“竭盡全力,除惡保善?!背廉嬋鐚嵳f出心中想法。
“好一個‘除惡保善’。”?;士畤@,饒有興趣地問道:“在你眼里,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惡?”
沉畫想了想,開口道:“昔年,我以為人性本善,后來經此大難,初時,我以為善惡天定,而今,我更加明白,因為那些害人之徒的惡,才知道我們原來竟如此善?!?
?;手币暢廉?,柔和里透出一股戾氣:“你想要陳情,可你們中原的天家不見得會給你陳情的機會,因為你無權無勢無聲望。就像那登聞鼓,不是所有含冤的人都敢去敲響的,而其中敢于去抗爭的人,即便叩響了登聞鼓,鼓聲之下的案情也同樣可以被聞而不見。撞死在登聞鼓前,又或者從城墻上跳下死諫的,據朕所知,每年中原各地也不在少數,最后能上達天聽的,沒有幾個。”他頓了聲,幽幽道:“倘若你陳情,而永隆帝并無回應,那時,恐怕你會更加進退兩難?!?
“所以,小女說,要籌謀。”沉畫回答得很淡然,因為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可如今她懂得,要讓這犧牲盡可能值得?!拔也皇菦]有抗爭過,可是抗爭不過,我不是沒有申訴過,可是申訴不過。身受重傷的我,失去了自身這個保護屏障,想要鳴冤,且不說還會遭遇怎樣的阻力,在這樣的傷情下,我根本沒有辦法層層向上申冤。如此,沉畫便只能另辟蹊徑了?!?
“與大司祭同?”海皇戲笑,“便是你的蹊徑?”
沉畫的臉微微一紅,又正色道:“善良的人想要永遠善良而終其一生不遭遇惡的迫害,那是幾乎不可能的。經年之后的善,皆是從與惡的斗爭中走過的善。我們既然從惡的迫害中走來,有的人是幸存,有的人是殘存,那么幸存的身居高位者理應援助殘存的無辜受害者,只要他還心存善念?!?
善良的人保全善良,經過與惡的斗爭的善良也要保全正在受害的無辜。
“你說得很好,可惜這世間的善惡,不是你想象得那樣分明。表面是白,實則黑心,白里黑而且坐擁權錢勢能行燈下黑?!焙;蔬盗诉蛋笭?,忽而笑道:“胡蘿卜坑頂多栽跟頭,可黑心白蘿卜卻能害人性命而逃脫罪責??!”
“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爭取正義的保守。我與大司祭同,而天下心存善念的人與我們同,”沉畫說出經書上的一句至理名言:“不敵擋我們就是幫助我們?!?
不敵擋就是幫助,很好,?;市睦锏?。
“朕還要知道,仇恨在你心中的分量?!焙;室姵廉嫴唤?,便解釋說:“這對朕不重要,但對沐魚很重要?!?
“小女的家仇,與沐魚的關聯?”
“假如你見到永隆帝,一上來就和盤托出這一切,想要換個沉冤昭雪,那你叫朕的沐魚怎么辦?”
“沐魚是我的朋友,我不會連累朋友。就像我也對烏沿表達過,必要時先犧牲我。”沉畫說完,又覺得有點答非所問,便補充道:“其實我心里沒有仇恨的概念——在沒有遭遇這場慘案以前?!?
她停了停,咽了口吐沫,“什么是仇恨呢?別人打我一拳,我還回去或者不還回去,都無所謂。因為這一拳的外傷可以愈合,而我的心靈也不會因此重傷。就算不是一拳,是漫長年歲里很多次霸凌與欺辱,只要我的身體還是完好的,我的家人和好友還在,我都不會選擇同歸于盡的方式或者犧牲自己的法子去解決這個問題?!?
她的眸色漸漸下沉,神情變得悲戚,“可這場慘案,那些敗類害得我家破人亡,重傷無法復原,好好的人生全部焚毀,他們還沒有收手,非但不收手并且更加肆無忌憚?!?
說著說著,她哭了,忍不住撕心裂肺:“有冤報冤,天經地義,有仇報仇,理所應當。天懲,人懲,歷史之懲,一樣都不能少!”
字字剜心。
“沒有在天下人面前陳情,虞家、海氏的冤屈與凄慘,又如何能得到真正的昭雪?我虞沉畫若是怕死,也不會有勇氣跟他們抗爭。一時勝負在于勢千秋勝負在于理,我就是要跟這世間講講道理!”沉畫緩了好久,才讓自己重新平復下來,“我不會用沐魚的安危去做任何交換,我會在她身前保護她,盡管如履薄冰,我身負內傷,可我仍然可以用自己的經驗和本能的反應,在深宮之中保護她?!?
?;矢惺艿竭@個叫沉畫的女子胸中的剛烈,也感受到她心底的溫柔,“能如此護著沐魚,朕很欣慰?!彼度チ速澷p的目光,也停頓了半晌,然后又道:“如果將來某天,他們察覺到你在誓死保護沐魚,到時他們誣陷你一個私通敵國的罪名,你便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而且老百姓也會因此把所有臟水潑到你身上,他們以此為由便能立即將你處死?!?
“如果保護一個他族的朋友,而且這位朋友善良且無辜,我就要因此背負罪名與罵名......如果因為身處不同族裔,便是私通叛國之罪——那么古時的奴隸反抗奴隸主,簡直就是罪大惡極了,前朝揭竿起義的歷史豈不也要改寫?”沉畫當然知道他們會怎樣步步構陷申冤之人,她沉聲道:“我要做的,是除惡保善之事。正義不分邊界。百年之后,總會有人給出公道的評價。”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九死不悔,為公道。
海皇緘默了須臾,眉宇間呈現了一絲暖色,這世間的公義,從來都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討的。
“大夏的迎親儀仗已經在來的路上了,留給你們準備的時間不多了,要把握好機會?!焙;蕦⑦@話說給面前的兩人聽。
長羨見王上不再對沉畫發問,心里舒了口氣,他鞠禮道:“王上請放心,臣定會安排妥當。”
“朕回宮,你們也回殿里罷?!焙;实瓛佅轮家?。
“恭送王上。”長羨這樣說,沉畫也跟著如此說。
海皇臨去前,將一玉飾交給沉畫,上面雕著晶瑩的白蓮,一塵不染?!斑@是朕宮中的寶物,出淤泥而不染,與你的品性相合,將它收好,說不定將來能夠用到?!彼麤]有告訴沉畫這件東西除了裝飾還有什么用處。
沉畫怔忪了一瞬,趕忙行禮:“謝王上?!?
?;蕯[擺手,離開了機要室。
良久,長羨側對沉畫,柔聲道:“你是第一個?!?
“嗯?”
“王上第一次御賜人族女子這等寶物?!遍L羨的眸子里閃爍著光亮,好似清風拂面:“你在海國,得了皇室的庇護。”
沉畫握著那玉飾,低頭看了看,沒有多想。她抬首,問長羨:“先不說這個,我想問問你,我要怎樣安排出去?迎親隊應該會給沐魚預備他們所選定的女侍,我......”
“據線報,大夏迎親使鄭經早前已被永隆帝秘密派往東境探察形勢,并未與其后的隊伍同行。這兩日我帶你上岸,演一出好戲?!遍L羨令沉畫不必擔憂,沉畫卻微微一怔,“好戲?”
“總要設法叫鄭經先信任你。我雖不能直接安排,但可借他人之手為你鋪路?!?
看著長羨自信的模樣,沉畫心里的擔子落了一些。
他帶她返回海堡,又替她施針運功,然后為她備下飯菜,囑咐她早早休息。
當沉畫服下止痛丸,將身子緩緩滑入毯子里時,待藥力發作,她終于感到片刻的輕松與舒適。要是能不受這骨毒之折磨該有多好,興許自己還能做更多事情。
可被害已是既成事實,傷情無法改變,那就只能硬抗了。
扛到下一個天明,天終將明嗎?
希望我還能活著,看到黎明。
這是暗夜曲,是黎明的前奏,但不是每個在沉默中守著真相的人都能聽見曲終尾音的。
一個弱女子,受害了,重傷之軀,還要與那白布遮掩下的黑幕做斗爭,這叫傳奇,其中的家國情懷與大無畏的犧牲精神,都不容任何人妄圖玷污,無論終局走向何方。
陳情是一個含冤者的權利,沒有誰有正當理由阻攔,縱使他們將所有的罪名都強行加在她身上,為天下計也永遠都是她的赤子之心。
以一人死,換天下生,她如此說。
從什么時候起,一個善良人開始知道何為真正的善惡,不是這個人被教化識忠奸,而是這個人或者這個人的至親師友無辜被害時。
沉畫是被折磨醒的,隨著受傷時日的推移,夜間一粒止痛丸的效力漸漸減弱,刺骨的疼痛,從深處到邊緣,再從末梢反射回內里,全身的經絡仿佛藤網交織,而藥毒在不斷侵蝕這繁復的根枝。
她在床榻上痛得翻來覆去,隨后蜷縮在一角,喘息了好久,才讓自己添了一分氣力,靠著這恢復的一分氣力,硬撐著坐起身來,靠在檐邊,就這樣等著,熬著。
她不是沒有痛得發汗,可是她顫著手抹掉了,她不是沒有痛得咬唇,可是她磨著牙捱過去。
也許在旁人眼里,意志力是戰勝殘忍的最好方式,可面對藥毒損傷的這些日子,沉畫發覺,重傷的傷情,光靠意志力是不行的,一定還要有別的東西。
比如,還有人愿意守在你身邊。陪你度過這漫長黑夜。當然也可能長夜無盡。
待到辰時,沉畫服了藥之后,便起身收拾一番,她將與大司祭前往陸上。
見到長羨時,他也身著便服。他對她明眸一笑,那笑容的溫度,瞬間便叫沉畫忘記長夜難明的折磨。她回他以淡然淺笑。
他扶著她的身子,沿著深海緩緩潛行,慢慢升騰,直到露出海面。時光仿佛定格,然而沉冤不能永遠石沉大海。
長羨的體質已不懼骨毒,雖說毒溝是為鮫族所設,對人族無礙,但考慮到沉畫的傷勢,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穿梭,而是帶她潛入商船,隨船靠岸。
當沉畫再次站到陸地之上,她看著綿長的海岸線,已恍如隔世。其他女子如自己這般年紀,大約會欣喜地觀望美麗而寧謐的風景??伤齾s心中隱隱作痛,甚至于不敢面對。
無數次告訴自己已經變成這樣了,可還是無法相信,他們都一一離開自己了。無數次告訴自己從此無論能夠續吊多久的命,都得跟骨毒的傷情時刻抗爭,卻再也無法觸碰曾經完整的自己。
長羨擔心海邊風涼,便替沉畫披上了一件氅衣。他或許感知到她的心境,便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陪她靜靜等待。
物仍是,人已非......
倔察奉命前來接應,一看見沉畫便露出訕笑,想起了順手撈、順手扔跟順手托、還有順手攬的場景。沉畫怔忪片刻,看著眼前這小廝,覺得甚為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還未等她開口詢問,長羨便將她扶入馬車,自己牽起了馬就要駕車而行。
“大,大司祭,還有我呢!您進去就成,我為您策馬?!本蟛焖坪醢l覺哪里不對勁。
長羨在颯颯凜風中拋出四個字:“你,走水路?!?
“......大司祭,我,這是又犯了什么事?。俊本蟛煳桶停幻魉浴?
“我怕遇到盤查,你身上可是有鮫族印記的,跟我們同行,不能這般明目張膽。”
倔察甚為無語,怎么多了個女子出來,自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跟大司祭同行了。他耷拉著腦袋,很是郁悶,等他回過神來,馬車已經跑開了,徒留他一家伙在原地轉圈。
“我們這是要去哪里?”沉畫掀開車簾,迎著風對長羨問道。
“蘇州城?!遍L羨扭頭回答,并說;“快坐回去,馬車車速快,風大,容易沖到。”
沉畫微笑著點頭應允,然后放下簾子,心里淡淡道:蘇州......
進城時,正趕上全城大喜,原來是江寧的越家和蘇州的吳家聯姻,在江寧辦了婚宴之后,又到蘇州回門。擺回門宴的時候,吳氏開了粥棚,給窮人施粥,還遍地灑喜錢,叫大家跟著湊熱鬧。
吳氏乃姑蘇大族,即便曾經家道中衰。海氏敗亡之后,江南官商大都向吳氏靠攏,明里暗里都和朱為鶯的夫家搭上了關系,不過為了遮掩風頭,吳氏沒有直接接過海氏的全部衣缽,而是通過與其他家族的聯合,貌似平分秋色。實際上,吳氏已隱隱具備江南第一皇商的勢力跟實力了。
沉畫跟長羨隱在人群中,了解了大致的情況。她喃喃道:越明跟吳喜兒的婚事......她還記得姐夫赴京都的時候,正值秋天,一個豐收的好時節,然而不過就是一個季節的變換,一切就全都不一樣了。
迎著新春把舊除,迎著新春辦喜事。
“走罷。”沉畫淡淡地說,“我們去辦正事,何必在這里看熱鬧?”
“好?!遍L羨的回答給沉畫的感覺是,可能他并不知道虞家曾與越家定親。
“江南盡歸吳氏朱氏等所有了,對嗎?”沉畫隨著長羨前行,仍是忍不住問道。
長羨知道沉畫心里難受,于是安慰她:“他們貪多必失?!?
沉畫又道,像是失了神的瘋女,“你看啊,他們偽裝得多像啊,一面在暗中肆意殘害忠良,一面又裝作青天大老爺并慈人濟世的施主。”
長羨聞言,頓住腳步,扭過身來,一把將沉畫攬入懷中。
“他們把姐夫誣陷為奸污犯,他們把海蘭構陷為鬧事者,他們把爹娘逼死,把海氏滅族......”沉畫悲從中來,無論再怎樣竭力忍受,終究還是掉了眼淚,一滴一滴停不住。“還把我害得如此生不如死......”
她的氣息在他懷里一圈一圈旋著升出,他知道她已痛得不能自已。
“總有一天,他們的罪惡,會被天下人皆知?!遍L羨扶了扶沉畫的肩頭,“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遍體鱗傷不知傷......”良久,沉畫輕聲吐出這七個字。
外傷雖然愈合,滿身的內傷卻不能恢復,日日夜夜殘忍的折磨,當她再看到傷心的人事,她覺得,這已經不算什么了,比如越明的拋棄跟背叛。
這算什么呀,她心里苦笑:比起全家被害,自己身受重傷。
只是......沉畫驀地想起一件事來,就是最后一次見到越家夫人時——她猛然抬頭,看向長羨,緊緊盯著他的眼眸。長羨的臉龐有一瞬的微紅,不過她沒有留意。“越家,可是與吳氏朱氏合謀了?”
長羨惶惑:“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沉畫感到心中最后一瓦防線被徹底擊潰,“所以當初所謂的虞家造假案,很可能是越家所為,然后栽贓到我們頭上?”
“嗯?!遍L羨給出肯定的答案。
沉畫眼里露出一絲哀絕,“這筆帳,我要算?!?
長羨點點頭,“越家根基不算太穩,若是想探出什么問題,還是有跡可查的。”
沉畫嘆了口氣,“我們還有要緊的事情去辦。”這個,只能暫且緩緩了。“鄭經在蘇州城的落腳處是哪里?”
“錦江客棧?!遍L羨看著沉畫矛盾的樣子,心里也跟著嘆了口氣,忽然有些迷茫,而后抬手替她抹掉了眼角尚且掛著的淚水。
一觸的溫涼,她想要留戀,卻也奢望不得。
“我們要如何做?”
“沐魚的陪嫁婢女安排了兩個,但是到了大夏皇宮,不能確定能否同時留下兩個鮫族婢女,就算勉強留下,也會被嚴密監視,甚至可能很快遭遇危險。所以,如果你能成為沐魚的貼身人族女侍,對我們的計劃最好不過?!遍L羨看到沉畫神情微變,知道她擔憂之處,補充說道:“永隆帝為了表示誠意,不會命后宮主動指派,而是由沐魚從迎親使提供的名單里自己選擇。”
從迎親使提供的名單里?如此說來,沉畫想,遴選女侍的事宜算是交由鄭經負責了?!澳?,鄭經是從京都帶人來嗎?”
“朱氏自然希望自己安排的人能夠進入?!遍L羨輕笑,“可偏巧,鄭經是個榆木腦袋讀書人,我猜測他唯恐在這上面出岔子,致使后宮不和,影響朝政。所以他來到江南時,并沒有從京都帶人,他要在這里親自遴選?!?
“這,你是怎么知道的?”沉畫揉揉眼睛,有些不解。
“因為鄭經已經吩咐他的屬下去辦了,自然逃不過我們的眼線?!?
“如此,我們應當先去錦江客棧察看一番?!背廉嫽腥淮笪?,“還是說你另有安排,我可以直接進入候選人名單?”
長羨從懷里掏出一份文牒,遞給沉畫,“這是你的新身份。”
沉畫接過文牒,仔細看了其中的內容,“涂山氏,”她輕聲呢喃,默默記下,然后點頭道:“我明白了。”
兩人默契地相視一笑,隨后,長羨將沉畫送到錦江客棧對面的望仙鋪旁,交給她一只普通款式的玉鐲,然后自己輕輕一個旋身,便退避到側邊。
鋪子里的伙計見一少女走了進來,眼珠子溜溜打轉問道:“姑娘想當什么?”
“來投奔親戚,人沒找到,銀錢卻不夠用了,這只玉鐲,您看看能換多少?”沉畫利索地直奔主題。
伙計看那玉鐲質地普通,沒有接過,而是訕笑:“姑娘是打算返鄉,還是留在這里做工?”
“我還可以留在這里做工?”沉畫故作訝異的神情,“賺錢養活自己嗎?”
“當然了!”伙計甚是高興,他看眼前的姑娘單純干凈、沒見過世面,覺得自己這單生意很有把握,抵押一只不值錢的玉鐲跟轉賣一個女子自然是沒法比擬的?!肮媚锟稍犝f過府人司?”
沉畫剛想搖頭,鋪外卻傳來一陣喧嚷。她和伙計的目光都隨之調轉。只見一身著灰布大衫的小丫頭被兩個身穿白棉襖的中年男女鉗制著,架著往前走。
那小丫頭哭哭啼啼,嗚嗚咽咽,掙扎著想往后退。
那婦人騰出手來跟望仙鋪里的伙計打招呼?;镉嬕姞睿B忙呲牙咧嘴笑著:“雪花嬸嬸您這是?”
“自然是請您幫著介紹到府人司啊。”從您這兒,有門路,還有好價錢。被稱作“雪花嬸嬸”的婦人笑得合不攏嘴,發髻上的假寶石明晃著刺人眼睛。
“為了錢,你們真是喪盡天良!”小丫頭掙扎了半天,終于說出一句囫圇話。
“我們都是為你好!”雪花大嬸張口一句話便顛倒了黑白,骯臟的交易做多了,說謊自是不用打草稿。要不是為你好,直接找人牙子把你賣到黑市或者青樓,哪里會有府人司的待遇?
沉畫覺得這腔調甚為耳熟,自打江寧慘案案發,這類婊言婊語就沒有停過。
我們都是為你好,所以害命又謀財。呵呵。害人害得如此喪心病狂,謀財謀得如此心安理得。
那小丫頭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急得一直哭,卻不知如何是好。沉畫有意幫她,雖不知她是怎樣落入眼前這一男一女手中,但沉畫知道,小丫頭一個人斗不過他們,如果再回去,更是狼窩。“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頭抬頭,看到鋪子里還有個小姐姐,像是抓到救命稻草,連忙道:“我叫蘭兒——”
她還想繼續說,卻被雪花大嬸給打斷了,“人我送到了,過兩日再來。”再來清賬。雪花大嬸拉住身旁男子的胳膊,徑直離開了。
蘭兒見此情景,也要跟著跑出去,還沒待她邁出步子,伙計便側身擋在了她面前。“蘭兒,府人司的待遇很好的,方才與你說話的這位姐姐,也是想要進去的,不妨你二人結伴,也好相互照應?!?
沉畫真想朝那伙計翻白眼,怎的還想叫我“協同作案”?“我是要賺工錢的,蘭兒年紀尚小,她若不愿,怎可強行扭送?”
“可她欠著錢呢!”
“你說什么?”沉畫又是滿臉訝異,這次是真的訝異,“這么小的女孩,欠什么錢?”
“一大筆醫藥費,喪葬費,救濟費?!被镉嫵蛄搜厶m兒,見她欲言又止,便也不再多說。
“我帶你們去后院稍作休息,待府人司的管事前來。”伙計調開話題,又對沉畫道:“姑娘,你也幫我安慰安慰這小丫頭唄?!?
便是不用他說,沉畫也是會如此做的。她牽起蘭兒的手,就像曾經她與她的阿蘭手牽手。
蘭兒的掌心微微顫動,在沉畫的輕撫之下很快平穩下來,兩人一同跟隨伙計到后院的茶水間歇息。
在確認伙計離開之后,沉畫率先開了口:“蘭兒妹妹,別害怕,如果你不想去府人司,我會設法幫你逃脫,你能先告訴我發生了什么嗎?”
蘭兒有一瞬的失神,但看著沉畫誠摯的臉龐,也便反應過來,“姐姐是自愿要進府人司嗎?”
沉畫點點頭。
“為何,那里可相當于簽了賣身契??!”
“我有我的打算,妹妹不必擔憂?!背廉嬏峙呐乃募绨颍瑝合伦约荷眢w里的劇痛,努力綻出一個笑容,“那些人和你是什么關系,如何能夠強迫你至此?”
“我與阿爹阿娘來城中賣藝,阿爹偶感風寒,便去醫堂拿了藥,不知怎的,我娘也染上了惡疾,拖上一段時日之后,家里攢下來的銀錢就都花光了?!碧m兒說著,眼眶忍不住泛紅,“聽說有位大官人在城里開了濟慈堂,收容老弱婦孺,于是我與爹娘便到了那里。”
沉畫聞及此,脫口問道:“管事的,可是方才送你來這里的那二人?”
蘭兒輕輕“嗯”了一聲,繼續說道:“然而爹娘還是沒能熬住,他們便要將我抵給府人司?!?
“既然是濟慈,為何還要找你要錢?”沉畫不解。
“我一開始也不明白,不過這段時日里,見了好幾個跟我同樣遭際的少女,總算是懂了他們的意思。所謂濟慈,就是吊著我們家中老人最后一口氣......”蘭兒語頓,眼神寫滿了絕望。
“然后再把孩童與青壯年賣身還債?”沉畫下意識詢問,她從蘭兒的神情中找到了答案。
“那個雪花嬸嬸,就是專做這門生意的?!碧m兒裹緊了衣衫,袖口的補丁往里縮了一縮?!拔疫B爹娘最后一面都沒見到,他們說是沒了。”
“他們說沒就沒嗎?”沉畫義憤填膺,“怎又是如此無恥邏輯!”說不定蘭兒父母尚在人世呢!
“有殞身案牒,我也沒有辦法去求證。不過想來,他們應該不會拿這種事情說謊罷?!碑吘沟锷狭四隁q,身子又不好?!爸皇?,他們還說,因為最后幾日,給爹娘用了上好的藥材,這明細不能算在濟慈的賬目上,所以除了喪葬費,我還要拿出最后一筆醫藥費。”
呵,沉畫怒從中來,“蘭兒,他們給你爹娘服用的是什么藥?”
“聽說是......”蘭兒想了想,僵硬地吐出三個字:“續命劑?!?
“......”沉畫大為光火,“哪里來的?”
“好像是江寧分號那里運來的珍稀藥物,每一劑都貴得很?!?
“且不說藥價的問題,他們都不叫你見爹娘,事出反常必有妖,蘭兒你光明正大離開那地兒,他們難不成要拿你到官府索財?”
蘭兒眼神呆滯,神色瑟縮,半晌,她道:“他們說,我一家人受了他們的恩,如果我不還債還不知恩圖報,我的名聲也就毀了。牢獄算什么,癲院,青樓,就連乞丐窩棚都不會收留我。沒有人敢與他們對著干,可是誰若幫了我,便是與他們作對?!?
“......還帶如此恬不知恥捆綁好人?”沉畫徹底震驚,真是道德綁架到完全不要臉的地步!手段也夠齷齪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