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路遙
- 海的故國之出塵
- 涂山希未
- 11034字
- 2022-02-20 10:31:45
第九章、路遙
經過鳳轎旁側時,鄭經感到那塊沙雕木頭長羨終于瞥了過來。他也轉身看過去。對方正用打量的眼神看著兩人,尤其是沉畫。
鄭經本想開口解釋,但是考慮到沙雕并沒有詢問的意思,于是徑直走到馬車前。“公主殿下,此女涂山沉畫,擅醫理,可為殿下所用。”他邊行禮邊向沐魚介紹道。
沐魚斜眼睨了沉畫一下,“方才有印象,若是姑娘懂醫,便上來罷。”
“奴婢沉畫,愿盡心照顧公主殿下。”沉畫伏跪在地,叩首。
“不必多禮,能做事才行。”沐魚此時額間都顯得蒼白,明顯很不舒服,在鄭經聽來,自然是挑剔之言,有抱怨但能為她減緩癥狀便是上策。
沉畫起身,輕聲道:“奴婢現在便嘗試為公主減緩癥狀。”她湊近沐魚,坐到車夫的位置上,“請殿下伸手。”
沐魚照做。
沉畫按照手穴的部位用力按壓。其實她也沒多少力氣了。但是必須得拼。
“啊!”沐魚吃痛地叫了一聲,抽了手。“弄疼本宮了。”
“奴婢知錯,但請殿下稍微忍受片刻,若是奴婢醫治不力,殿下盡管責罰。”沉畫退下馬車,又跪了一跪。
鄭經在旁邊看著,忽然有些心疼。
太心酸了啊。
“起來吧起來吧,別動不動就跪。本宮也不是不好相處。”沐魚言下之意是向鄭經表明自己的態度。
鄭經伸手扶起沉畫。
“多謝公主殿下,多謝鄭大人。”
沉畫繼續為沐魚按壓穴位,兩息之后,她問:“公主現在可感覺好些了?”
沐魚眼睛發亮,眉梢帶著笑意,“確實,舒服多了。你還真是神奇,按壓一下穴位就能好受許多。”
“殿下過獎了,不是奴婢神奇,是手穴神奇。”沉畫露出一個甜甜的小酒窩,“還有更神奇的呢,揉一揉小耳朵,能夠讓殿下的頭部舒緩很多哦。”
沉畫一改方才的沉悶,說話都變得有趣起來。
“沒想到你竟是個愛撒嬌的。本宮倒是喜歡這樣的性子,純粹。”
鄭經見狀,喜笑顏開,忙插口道:“既然這名女侍得了殿下歡心,殿下何不就叫她跟在您身邊伺候呢?”
沐魚沉吟片刻,“也不是不可。這一路舟車勞頓,她跟在本宮身邊照應。我初入夏土,近身仍需自己的貼身女婢,請大人把本宮的宮婢也叫來一位罷。”
鄭經想,這位公主殿下也算是聰慧,一個人族女侍跟著,一個鮫族女侍看著。反過來,大夏也是,知道沐魚身邊暫時少不了鮫族婢女,對他們而言至少也要做到,一個鮫族女侍跟著,一個人族女侍看著。
就這樣,沉畫成功地進入沐魚的鳳轎。沐魚與她相視而望,喜不自禁。不過兩人都沒有說多余的話,畢竟車夫就在簾外候著。
不一會兒,沐魚的一名貼身宮女流碧也進來與兩人匯合。
流碧并不知道沉畫的身份。此前她一直在沐魚宮里伺候。這樣也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雖說挑出來跟著沐魚的兩名鮫女都是最忠心耿耿的,可卻難以保證大夏的法師不會對她們施以法術,又或者下了藥毒,進行控制。再者,前車之鑒就擺在那里,此前銀姬的女侍姒久便被陷害沒入浣衣局了。
沉畫的身世目前是個秘密,她在海國的經歷也是保密狀態。
車隊繼續前行。
鄭經的侍從在前方開道,另有護衛數名在鳳轎前方。長羨緊隨沐魚鸞駕。后方是女侍車輛。
鮫族護衛與大夏護衛交織殿后。
為沐魚駕車的車夫,其實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是聽覺甚佳。他一邊御馬一邊留意著車廂里的動靜。
“公主殿下,可感覺頭部輕松些了?”沉畫用按壓耳部相應穴位的方式放松沐魚的身體,在流碧面前,她也顯得小心翼翼,表現出一個人族女侍該有的樣子。
“嗯。”嗯、嗯、啊、啊,這樣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到車外。車夫想,這女侍的能力還真是不錯,至少能哄得公主歡心。
來時,鄭經便宜行事,自己與兩三個護衛行至蘇州城探察。剩余的護衛與儀仗隊結伴相行。大部分是直接前往目的地,小部分是跟在鄭經身后。最終都在海港城匯合。
歸時,不可避免的聲勢浩大。為了不擾民,最方便的行路途徑自然是沿著山林長道行進。
待到晚間,鄭經會命令車馬在驛站休息。倘若途徑城鎮,他會吩咐侍從在城門入鑰前進駐,停在最近的客棧。
迎親隊在揚州城歇腳那晚,鄭經將一部分護衛派去打前站,接下來會走水路,沿通濟大運河直抵京師。
夜間服侍公主入睡,還是沐魚的兩個貼身宮女。沉畫仍然與綺葉還有蘭兒住在一起。
等到兩人熟睡,沉畫照舊開了窗口。
長羨一閃而進。他點了蘭兒與綺葉的睡穴,還設了兩個小結界。其中一個罩住自己與沉畫。
沉畫將一封信交給長羨。“蔣麟是個可靠的,好人。我想問問他我姐姐是否安好。另外我有東西寄存在他那里。”
“我知道——長——”沉畫想了想,還是改了稱謂,“領主您在揚州有人,可以幫我遞消息到江寧。”
長羨在陸上的身份,明面上是海國和使大臣,暗線上是星落組織的領主。
“幾日未與你得空講話,倒是生疏了?”聽到沉畫這樣稱他,長羨湊近一步,俯首看她,模樣仿佛是在審視,卻透露著幾分英邪的霸氣。
“求人總要有個態度呀。”沉畫破嚴肅為嬉笑。
“這幾日,還好嗎?”長羨見沉畫綻開了笑容,態度也變得溫和起來。他摩挲了一下信封,收下了。
“嗯。大多數時候靠著止痛丸,撐著。自己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給自己用耳針。”
“難為你了,躺著休息的時候要留心。”長羨伸手將沉畫的長發別到她耳后,探了探她的耳朵,撫掉上面殘留的血痂。
“這是自然的,夜里戴針我都不敢翻身。止痛丸效力過了之后,半夜也會被折磨醒。然后再醒醒針。待到快天明時,拔針。”沉畫隱忍著承受的苦痛,隨意說出來這些,就好像當事人并不是自己。
長羨捻訣,將一股真氣輸送到沉畫體內。
“烏沿已經在滎陽岸口等待。從滎陽前往洛邑,會有所行動。”長羨收回手,有些不舍,“我不宜逗留,還有事情要辦。你且安歇,顧好自己。”
沉畫垂眸,“好。”
望著長羨離開的背影,沉畫才發覺自己忘記了一件事。
謝謝你啊,長羨。沉畫很認真地在心里道。
倔察拿著信封,有些垂頭喪氣,嘟囔著大司祭明明自己就在揚州,卻不去見碧玉大家。
雖然他跑腿跑慣了,但他也知道,碧玉大家最想見的是領主大人,而不是他。
小秦淮河畔,燈火通明,春色旖旎。
碧月樓像往常一樣熱鬧。客人們喜歡來,因為這里有美人,還有美鮫。有人喜歡黑發黑瞳的女子,便有人喜歡藍發碧眼的姑娘。
倔察掠過一樓的歌舞喧囂,二樓的滿室春光,徑直落在三樓里間。
“既然是領主的吩咐,我自然會盡快辦妥。”姿色艷麗的女子正對鏡整理妝容。方才下樓陪酒,唇脂褪了些。
她接過信封的時候,晃了晃身子,裙擺隨之動了,拖尾在地面上,金線映著流光,搖搖曳曳。
“有勞碧玉姑娘。”倔察低眉,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奈何只有他一人面對碧玉大家。鏡子里反射出的幽怨眼神,讓他不忍直視。
碧玉將唇紙咬合,鮮紅的印痕掛在其間,心道今夜的妝有些濃了。“不知領主大人近來可安好?”
這句話顯得很是多余。
“當然當然。”倔察回答得也多余。“姑娘有話要捎嗎?”
碧玉看了看臺前那個香囊,那是她悉心求教江南最好的繡娘編織成的,細節繁復,頗費了她一番眼力。到現在,她手上還有針眼。“本打算親手贈予領主,里面有我為大人求的平安祝頌。”
倔察心想,領主大人自己就是大司祭,還能不更懂鬼神?“多謝姑娘,倔察愿為姑娘效勞。”他腹誹歸腹誹,不過仍舊表現得殷勤。
憐香惜玉嘛。懂的都懂。
待倔察離開之后,坐在梳妝臺前的女子忽然覺得,這日子好像也沒甚意思。
可大仇,還要報。
活著,真是很可憐的事情。碧玉這樣想著,拉開抽屜,將桌上的玉剪放了進去。
當年她的家人在極盡殘忍的折磨中凄慘死去,她因委身寺廟避過慘禍。走投無路之際打算自戕而亡,那把玉剪剪掉了她的長發。漆黑的發絲如同鴉羽似的在火盆里燃燒著,她恨不得自己是這世間最厲害的巫師。可她并不會巫蠱之術,也只能發出臨終咒詛:不求來世,但求變作厲鬼,一報還一報。
就在她要將玉剪戳入自己的身體的時候,領主出現在她面前。
后來的步步為營,為了家人也為了他。
她不奢求什么。漫長的復仇歲月,在大計成時,她是愿意獻身的。甚至說解脫才是幸運。
然而這些年,終究還是生出了情絲。
她盼著他來,也害怕他來。
她怕自己動搖了。也深深自卑。
屜子深處,有一粒蜜丸。服下之后,兩息之間,便可斃命。那是碧玉給自己準備的。
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可這世上究竟為什么會有冤,又究竟到怎樣的程度需要報?
至冤不就是害人之徒戕害無辜生靈導致的慘劇嗎?
假如不報,豈不是任由那群暴徒肆虐?
蔣麟在義莊門前掃著積塵。明明是新春,一點兒也除不了舊。
被害得家破人亡,難道還不許還手嗎?
被殘得生不如死,難道還不許陳情嗎?
若是這樣,從前的朝代里,中原何必大戰北狄南蠻?難道任由侵略者長驅直入?國之被犯,舉族還之,那么一個個小家呢?
不是所有的冤,都可以放下,不是所有的仇,都可以不復。
距離虞沉音失聯已經兩月余了。南面走貨的兄弟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正為虞沉畫在海港城的死諫而悲痛不已。
他不知道,海夫人撐著傷弱之軀,究竟會去到哪里。她體內的余毒有沒有清除干凈。
他知道的是,如果不是必死的結局,虞沉畫的性子不會輕易那般赴死。
也許海夫人正是因為愧疚才會離開,畢竟海家與虞家到最后似乎只保全了她一人。
如果這樣,那么海夫人默默自盡的可能性也是極大的。
但是這些個日子以來,蔣麟一直在努力勸服自己,海夫人或許還活著。她的生機,是她的妹妹沉畫冒死換來的。她不該怯懦。
這是蔣麟最后一次在江寧的義莊當值了。他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前去京都了。京都的差事,是托了師父的故友。他知道京都大居不易。他本來也沒想過要在京都站穩腳跟。他這一輩子原是要安安靜靜呆在江寧城做個小仵作,有時清醒有時裝聾作啞就這么過下去的。
可是,江寧驚變里,冤死了那么多人。對他有恩的海大人一家,對他有義的虞氏一族。還有那些無辜的老百姓,甚至是試驗品。
歷朝歷代,不管在哪里建都,京城都是鳴冤的好地方。畢竟登聞鼓可以直達天子腳下。
他自然知道,活著,抗爭不過。
但是他可以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在他活著的時候,竭盡所能收集證據。在他彌留之際,將這樁驚天大案公之于眾。
反正,他是孤兒。也不打算再考慮娶妻生子一事了。
以前,他覺得,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后來他明白了,所謂必須要做的事情,都是人活著的執念。
有的人的執念是加官進爵,有的人的執念是安穩度日。
這世上并不缺乏一個叫作蔣麟的仵作,也不會因為多一個小家而變得昌平。但是如果沒有人去懲奸除惡,制止犯罪,就會有無數無辜之家慘遭橫禍。
蔣麟把掃把放到門前,有人制造垃圾,就得有人清理垃圾,還這世間一片清明。
他進屋,撫了撫肩包。里面有海蘭衣襟里海老爺的自白書,還有沉畫放在他這里的舊物。
他打算貼身背著。他在,這些物證就在。
雖然不能直接證明或者推翻什么,卻也是他日揭露真相有力的佐證。
蔣麟正在凝神之際,近處的窗戶忽然開了。
他愣了愣,明明記得有關嚴窗戶啊。畢竟空氣尚且寒涼。
他探身過去,忽見一封黃色信箋從窗戶外檐掉了進來。
訝異片刻之后,他反應過來,急忙拿起信封去看。
封漆處畫著一朵小紅花。這是......
沉畫!
虞沉畫的風格!
熟悉的符號,拆開之后,是熟悉的字眼。
信的內容很簡單,大意是她本人安好,勿念,詢問家姐狀況。
沒有落款,大概也是怕萬一被人瞧見,會連累到他。
蔣麟大驚之余便是大喜。沉畫還活著!太不可思議了!這是發生奇跡了嗎?
他掐了自己的臂膀,確認自己沒有在做夢。
呆滯良久之后,蔣麟磨墨提筆寫了回信。他心里有愧,愧疚沒能照顧好海夫人。但是沉畫既然問起,他只得據實回答。不過為了讓沉畫稍微安心一些,他沒有說出心中的推測,而是將可能性往海夫人選擇獨自隱居上引。
他告訴沉畫,自己即將前往京都赴任,并且會帶上她存在他這里的物品。他說,如果有需要,他自當兩肋插刀。
末了,他言:江寧不安全。雖然京都可能是那群人的大本營,但是那里沒有人認識渺小的我們。
他希望沉畫如果尚能行動,最好也去京師。
無論是治療,或是鳴冤。
蔣麟寫這封回信的時候,不是沒有想過某種可能性。甚至,他猜到了相近的答案。
譬如沉畫究竟是被誰所救,又如何存活下來?就算她是幸運地掛在崖下被高人帶走療傷,那么她應該也會告訴自己一個大致的經過。
他想象著那些畫面,又否認掉那些畫面。
因為沉畫的來信言簡意賅。這意味著她有難言之隱,或者說可能救她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某個組織。
她孤身一人,勢單力薄,親友大都歿于江寧驚變。從傳信的細節來看,倒像是專業的受訓人士。這是蔣麟作為仵作的本能認知。
所以他沒有在信中詢問沉畫那段隱秘的經歷。如果沉畫只是一個人,如果她是自由身,他會與她相約一同離開江南。
現在看來,她有她的事情要做。很可能還離這里很遠。
如果有機會見到她的話......
好在他告知了她自己即將前往京城。
倘若有緣,千里可見。
蔣麟心領神會,將回信放到方才的窗臺邊緣。
不一會兒,一條銀絲一閃而過,勾走了那信。
他沒有跟出去,因為知道這樣的跟蹤沒有意義,還可能給自己或者沉畫帶去麻煩。
蔣麟整理好行李,今晚與同僚道別后,明早便啟程前往京師。
沉畫看到蔣麟的回信時,迎親隊已是行進在大運河的途中了。
聰慧如她,又怎會不知姐姐獨自一人離開,是個什么意思?
她忽然好后悔,在墜崖前寫信告知姐姐。也許姐姐不知道自己和珠兒的事情,反而會吊著信念努力活著前去尋找。
沉畫看這回信的時候,沐魚支開了流碧。她見沉畫看完信的神情很是悲痛,難免擔心沉畫,可她又不知該怎樣安慰。
蝕骨的痛與噬心的恨。
每夜輾轉難眠,即便服用止痛鎮靜的藥丸,也會反復被劇痛折磨醒,一夜又一天地捱著,熬著,究竟為了什么。
沉畫已經壓著心頭的巨恨好久了,為了大計。
哪怕無數次殘忍折磨中,她亦有很多次都想,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像烏沿說的那樣,與害人的畜生同歸于盡。
她終究還是一次又一次按下仇恨。因為她知道,比起仇恨,還有更多事情要做。
因為她知道,她有一家一族的仇要報,有自己備受摧殘的仇要復,可放眼整個中原老百姓,這絕不是她一家一族或者一個人的事情。
如果不能從根源上遏制,那么還會有無數個類似的虞家、家破人亡,還會有無數個類似的沉畫、生不如死。
然而,用自己的死去換姐姐的生,都沒能換來她的平安。
沉畫好恨,恨意再一次鋪滿了全身。
她恨不得自己就是這世間最厲害的人物,擁有最高的武力,能夠徑直斬殺暴徒。
假如此時有死神的交換,拿走她的殘軀,悉數復仇。她覺得自己一定會換。
可惜這世上,沒有假如。
沐魚低咳了一聲,想提醒沉畫留意時間,流碧馬上就要端著茶水進來了。
沉畫木訥地動了動,拿著信紙,就著燭火點燃。那張紙很小,很快便燃盡。
流碧進來伺候的時候,沐魚對沉畫道:“沉畫,本宮這件披帛有些皺了,來時壓在包袱里。上岸時要穿,你替本宮拿到甲板上抖一抖。”
沐魚很貼心,想到沉畫此時或許需要出去透口氣,又害怕她著涼,于是把“皺皺巴巴”的披帛拿給沉畫,叫她披著出去抖抖。
沉畫到了甲板上,猛然吸了一口氣,然后長長嘆盡。她望向沉靜的河水,禁不住自己的腳步靠近船欄。
一瞬間想要跳下去的沖動。
也只是一瞬間。
她驀然想起,母親將自己與姐姐推入地窖,讓她們逃離——那時她不是沒有感覺到——盡管母親說隨后會出去與她們匯合,但是她又怎會沒有感應?或許那是最后的告別?
蔣麟參與了驗尸,他說虞夫人在襖裙的里衣內留下了一句話,許是想要告訴你們的:
生前事已了,何懼身后名?
她知道,娘親她知道。她知道這樣自縊,就等于認下所有莫須有的罪名。可她做完了一個母親為保護無辜的孩子所做的一切。
把自己的生死算進去,便是算好了每一步。
走到今天,自己何嘗又不是把自己的生死都算盡?
一滴眼淚從沉畫的眼角落下,滴在了欄桿上。
生前事已了,何懼身后名?
或許有天,自己亦會如此這般。
冒天下之大不韙,為陳實情而聲名俱毀、性命堪憂。
可自己身負冤案,再怎樣清白也已經不清白了,自己身重劇毒,再怎樣續命也存續渺茫。
從現在到臨死前走的每一步,都要有意義。
不能沖動,不能無謂,不能徒勞。
要讓自己的犧牲,值得。
如果暫時做不到,無論多么茍延殘喘,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但是沉默不是要自己永久的沉默,更不是沉默著死亡,而是為了沉默之后的吶喊,真相的陳情。
那時,便是赴死亦從容。或可瞑目。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撐著,做完一些必須做的事情,不管以怎樣慘烈的方式離開這個人世間。
那必須要做的事情,便是為含冤者鳴冤,為無辜者陳情,使萬眾受益。
一人渺若塵埃,一人亦可為天下而死。
又一滴滾燙的熱淚墜落,下行。
沉畫垂眸,忍著疼痛與悵惘。
很多時候,都感到沒有希望,卻要從沒有希望中生出希望來。
正待她恍然間,視野之內,察覺到兩顆亮閃閃的晶瑩沿著欄桿下檐的凹槽滑了過來。
瑩白地朝著她。
沉畫直直盯著,眼波里好似有了星光,竟不自覺地伸出手去抓那兩顆珠子。
這是......
她怔怔地笑了。破涕為笑。
一定是他。長羨,她輕聲呢喃。
長羨把自己的眼淚煉成了寶珠。
怎么做到的?
沉畫向四周看了看,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是,用她的眼淚,和他的眼淚,一起煉成的。
須臾之前,海國大司祭長羨,就在河水里隱著呢。
沉畫握緊那兩個小珠子,抬眸望向河水,依然沉靜。遠處有孤舟前行,在碧空深處留下淺淺的背影。
此去遙途,不知歸處,君可知前路艱險,然我赤心,明月可照。
愿終有一天,天下人盡明。
鄭經在內艙里聽屬下的匯報,北平王一行已由鮫衛接應沿江潛入京師了。他知道朝廷有兩支關于鮫裔的秘密隊伍,具體情形倒沒過于關注。只是想著,這樣看來,即便運河寧靜的水波之下,亦有皇家護衛潛伏。
再過一日便要靠岸了。從滎陽到洛邑,腳程也近。
“關于女侍的事情,先按照公主的主張來。待我們步入京都,還有迎親宴,屆時還會有宮里的關卡。”鄭經對侍從吩咐道:“眼下先派出前哨,沿河岸戒嚴。”
“是。”侍從領命,離開了內艙。
鄭經稍后也整理了衣容,往甲板上走去。之所以要戒嚴,是因為這兩天他心里有種隱隱的不安之感。這樣的直覺讓他不能忽視。畢竟是學過玄學的人。
他走上甲板的時候,恰巧碰到將要下到艙內的沉畫。“沉畫姑娘?”他的語氣難免有些惶惑。
“鄭大人。”沉畫行了一禮,“沐魚公主叫奴婢披著她的錦帛上來抖抖,此前壓著受了皺。”她一面說著一面將披風取下,合了合,準備呈給沐魚。
“原是如此。”鄭經笑笑,“姑娘覺得在沐魚殿下跟前,可還適意?”
“多謝大人關懷。”沉畫想了想,輕聲道:“沐魚公主的性子倒是好相處的。”
“如此甚好。”鄭經很滿意,將與沉畫擦肩之際,他又提醒道:“若是入宮,還是仔細些好。”屆時,想來會有宮里的總管聯系她。
沉畫微微一怔,反應了過來,“謝大人提點。”
兩人交錯而行,各自前往各自的目的地。
鄭經終究是不了解沉畫的,他根本想不到沉畫身負巨冤、重傷,重返路上前往京都是為了復仇跟大計。
對沉畫而言,無論做出怎樣的抉擇,都不為過。現如今,一切道理都變得很簡單了:我的世界,天都塌了,還懼死嗎?
錦帛之下,那兩顆潤澤的寶珠被她放在手心里摩挲著。
是夜,待流碧睡下,沉畫服了藥。在船艙的這幾天,她貼身跟在沐魚身邊。令一位鮫族公主坐著游輪沿運河前行,實在是比行在路上還讓人感到尷尬。
鄭經生怕一個不小心,公主跳河里游泳去了。所以遣沉畫緊跟著。好在沐魚也表現得很安分。沉畫在她身邊仍然扮演著幫忙止暈止吐順帶打打雜的醫女女侍角色。
沉畫將將躺下,沐魚輕輕起身,比劃了個動作。她見狀,沒有吭聲。隨后,沐魚在沉畫手心里打了幾個暗號,告知沉畫關于上岸的一些安排。
沉畫這才知道,原來宮中的燕妃有設計阻攔沐魚順利入宮。
她很吃驚,畢竟和親是陛下的旨意。如此明目張膽,陛下難道猜不出來嗎?
沐魚繼續畫暗語,解釋道:“燕妃她們只想制造一場混亂,借機打壓自己跟姑姑的勢頭,讓京城的老百姓以為自己的到來是一種添亂,將來再出什么事,便有了‘由頭’。”
“所以,長羨打算將計就計?”沉畫寫道。
沐魚點點頭。
一夜又一晌午過去了。
官船在滎陽碼頭靠了岸。
人族侍衛打頭陣,鮫族侍衛簇擁著沐魚殿下離開官渡。
遠處,還有些漁民在作業。朝戒嚴的碼頭望來,眼見披著喜帛的女子正走向一頂華麗的車轎。
待沐魚與流碧還有沉畫上了鳳轎之后,長羨繼續緊貼在車轎旁側。
鄭經駕馬帶隊前行。沿著官道,很快抵達滎陽驛站。
前方的護衛來報,遠郊的山路已探。
稍作歇息之后,車隊再次動身。
“繞過前方的峽谷,步入林道。”策馬在鄭經身側的指揮官向后傳達命令。
就在車隊行至峽谷的拐角處,空曠的荒野一角之地時,前方山林里忽然人頭攢動。
“戒嚴!”鄭經反應很靈敏,他周圍的護衛官也立馬意識到前方有變,紛紛做出防御姿態。
呼啦啦人聲鼎沸,林中深處數百人大呼著奔了下來,近處已射來箭鏃。
護衛隊拿出盾牌抵擋,集中護在沐魚的鳳轎周圍。
另一支護衛也拉起了弓箭反擊。
“來者何人,此乃皇家迎親隊,速速繳械投降,或可免死!”鄭經在侍從的保衛下叫指揮官喝問道。
“老子就是專門來搶親的——財寶!”不知打哪里冒出這么個粗魯的聲音,響聲傳到鳳轎之內。
“公主,來人可能針對我們。為保公主鳳體安全,請公主與奴婢換裝!”慌亂之中,沉畫與沐魚匆匆換了衣裳。
“看來是山匪!”有護衛兵喊道。
“不足為懼!”鄭經大喝,可很快便被打臉了。因為沒過多久,那看起來像是烏合之眾的一群匪徒便包圍了迎親隊。
不是官家弱,而是護衛兵忽然一個接一個癱軟在地。
“不好!我們中計了!”鄭經震驚之余,趕忙后撤,“保護公主殿下!”
鄭經見自己與隨侍尚未有癱軟的跡象,暗中猜測可能有一小部分人沒有中毒。現在不是思考究竟是怎樣中毒的這個問題的時間。他連忙趕到鳳車前,看了看后面的鮫人護衛,似乎情況也不大好,紛紛倒地,口吐白沫。
“和使大人,我們保護公主先撤往隱蔽的地方,等待救援。”鄭經邊說邊點燃了懷里拿出的信號彈。
長羨點頭表示答應。“我保護公主,其他人你來。”
還沒等沐魚三人下來,后面的車轎里那些典儀女官跟備選女侍就嚇得跑了出來,到處找護衛護身。
“別亂竄!”鄭經只得硬著頭皮命令身邊的侍從官前去保護那些姑娘往峽谷后面的山道躲去。
鄭經掀開窗簾,見三個人都蒙上了面紗,可能是為了安全起見罷。他順手拽著沉畫跟流碧下了鳳轎,長羨則將身穿喜袍的女子抱了下來。
“嗖”地一聲,一支箭矢射中了鄭經左側的女子。只聽流碧“啊”地尖叫,很快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鄭經察覺到右手邊的女子猛烈地顫了顫身子,惶恐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了,他忙揮劍斬斷身后襲來的箭矢。見后方長羨已駕馬帶著公主絕塵而去,他也便不再耽擱,裹著右手邊的女子挾上了馬,快速往山道中撤退。
直到棄馬躲入山林,鄭經才意識到不對。“怎么是你?”他明明牽著的人應該是沉畫才對,長羨一直護衛著沐魚殿下啊!
沐魚大口大口喘氣,顯然驚嚇得不行。“我......沉畫與我換了裝束。”
鄭經恍然大悟,畢竟那伙劫匪可能會將公主擄走。
“我們先沿著山林尋找可以暫時躲避的山洞,想來長羨能與我們匯合。公主莫怕,下官相信,援兵很快就會到的。”
沐魚很無辜地眨眨眼睛,心道:你瞧著本公主像是那種會很怕怕的樣子么?“我更擔心流碧。”
“是下官護衛不周,只是現場太過混亂,臣實在顧不得——”鄭經意識到自己這么說似乎不太妥當,連忙噤聲,俯首賠禮道歉。
“罷了,倘若那群人目標不是她,或許她還有一線生機。”沐魚跟著鄭經前往山林深處,沿著丘壁尋找最佳掩藏點。
長羨帶著沉畫,瞧瞧跟在鄭經與沐魚后方。直到見他二人躲進巖洞,他才拉著沉畫的手拐進了旁邊的凹角。
一個結界信手揚起。
“呃......”沉畫納悶,“沐魚她——”
“我知道是你。”
“......”
“沐魚在鄭經身邊,入宮的時候更好說些。”所以長羨策馬向前,隱身之后又迂回到鄭經身后。
“援兵很快就會來嗎?還有鮫衛也中毒了嗎?流碧怎么辦?蘭兒——”
長羨“噓”了一下,“其實不過是配合他們下的藥罷了。”
沉畫疑惑地望了望長羨。只聽他笑言:“很多事情,永隆帝都不知道。如今這也算是一個明證,雖然不是致命的藥毒,至少給大夏朝堂一個提醒。”
原來如此。沉畫想,怪不得。“所以她們應該沒事?”
“嗯。用不了多久,那些護衛會恢復力氣,我們的人暗中配了些解藥。到時,連這窩山匪的老底兒一起都端了。”長羨見沉畫額頭上隱隱泛了汗,關切問道:“很痛對嗎?”說著,他從懷里拿出止痛丸遞給沉畫。
沉畫抖著手接過來服下。“沒事,服藥之后能壓制一會兒。”
“再撐一下,待他們尋來。”
“嗯。”沉畫咬唇。
長羨從發簪中抽出一根銀針,在沉畫手指與耳尖點了幾下,稍稍擠了點血,緩解她體內劇痛帶來的壓力。
隔壁的巖洞里,鄭經點燃了火折子,將披風墊在地上,請沐魚坐下休息。
“鄭大人也一起歇著罷。”沐魚輕聲道:“本以為大人是文官,沒想到騎射還不錯。”
鄭經望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很機靈的鮫族公主,除了藍發碧眼,似乎與人族無異。他的臉有一瞬微紅,微不可察。
“在下早年仕途經歷,讓我明白,學習防身之術必不可缺。”
“哦?”沐魚像是來了興致,“大人若是不介意,就跟我講講您是如何求學,入仕為官的?”
“這......”
“讓我壓壓驚。”
“......”鄭經汗顏,行罷,轉移注意力。
于是他從他小時候如何啟蒙開化講起,斷斷續續講到他如何考取進士。
沐魚很認真聽,似乎打開了新大陸:人族學子是怎樣成為皇帝親信的?
如果鄭經知道沐魚真正感興趣的是這個,八成得吐血。
兩個時辰過去了。
長羨的臉色變得有點難堪。他皺眉,不曉得那群人為何這么蠢,還沒找到這里。
沉畫洞悉了他的想法,詢問道:“之前你們說烏沿會在這邊,他人在哪里出現啊?”
“原本是想叫他在渡口跟上,后來探知山匪的事情,便安排他扮作農戶了。我留有暗號,按理說他就在附近。”長羨剛說完,便看到一砍樵人打扮的男子走了過來。
三人一對視,各自調轉了視線。
長羨扶著沉畫的肩膀,與她一同蹲下。
烏沿在巖洞周圍裝模做樣地砍柴。
巖洞里,鄭經聽到外面有了動靜,便悄悄出去察看。見是農夫在砍柴,多多少少放下了戒心。
像是感應似的,烏沿忽然抬頭,直直撞上鄭經審視的目光。
“呃,這位農家——”
“官人可是要躲避山匪?”烏沿直言不諱,一語道破。
“是。”鄭經點點頭,沒有解釋太多,想看看他接下來要說什么。
“我方才過來時,只看前方峽谷一片狼藉,山匪已經離開,現在應該是安全的,趁著天未黑,設法進城報官罷。”烏沿說得赤誠。
“多謝小哥。”鄭經剛想進山洞喚沐魚出來,又轉念止住了,“這位小哥,在山頭砍柴多久了?可熟悉這里的山匪?”
他在打探虛實。
“不瞞您說,我以前不是干這個的。”
鄭經聞言,又生起了警惕之心。
“家中遭難,我一人,算是進山里隱居罷。”烏沿嘆息,繼續砍柴。
還未等鄭經回話,當然他突然之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回了,便見沐魚跑了出來。“我都快餓暈了。”
“......”
這還是個吃貨公主?
“屬下想辦法為小姐找些吃食來。”鄭經只得硬著頭皮道。
“姑娘若是不嫌棄,”農夫放下了砍刀,從懷里掏出一小袋黃包紙,“小人這里有些點心。”
鄭經頭皮發麻,因為還沒等他反應,沐魚便伸手去接了。這也太不見外了趴!
姑娘接過小伙兒手里的點心,打開一看,綠油油明晃晃的,“看起來蠻可口!”沐魚表示很開心。
“這是我母親的手藝。”
鄭經道:“令母與您同住?”
“她已經去世了,不過她生前是做豆糕賣豆糕,一輩子靠這個為生,我自然繼承了她的手藝。”這話是真的,烏沿的身世確實是這樣。
“抱歉,在下無意冒犯。”鄭經頷首。
“無妨,你可以不吃。”
“......”
“反正總有一個要防著點。”烏沿說得很直白。
人間清醒吶!
這樣反倒叫鄭經不好意思了,他也確實不會吃,但他阻攔不了公主,因為在他沒阻攔之前,沐魚就已經咬了一口了。“好好吃哇!”
“這個小哥哥能不能帶進宮里給我做飯?”沐魚吃完一塊豌豆糕,舔了舔嘴巴,湊到鄭經身旁輕聲呢喃。
鄭經感覺脖子癢酥酥的,但是他的意識還是很靈敏的:“除非公主希望他凈身。”
“......”沐魚若有所思。
就在鄭經以為沐魚打消了這個念頭時,又聽她幽幽道:“可不可以男扮女裝?”
鄭經驚得下巴跪地,“不行!”這位公主,為了吃,真是絕了!看著她眨巴著圓溜溜的眼睛,嘟著小嘴,滿臉無辜的樣子,真想掐她。
圓溜溜聞言,立馬變得水汪汪,委屈極了。“不行就不行,這么兇干嘛!”
哼!
“......”鄭經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抱歉啊公主殿下,在下考慮不周。”
等你考慮周了,黃花菜都得冒煙。
“山道可有小路?”鄭經皮笑肉不笑調轉了視線,望向烏沿。“若是有的話,能夠麻煩小哥帶路,我們下山報官去。”
“可。”烏沿言簡意賅,面無喜色亦無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