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2日，天氣陰。

李維備戰過考試，備戰過面試，甚至備戰過相親，但從來沒備戰過“世界末日”。

離職這幾天，他已經制定了一個整體的方案，構建避難所的各個部分已經劃分完畢，接下來只需要對各個部分進行細致的策劃。

但這只是關于避難所的，現實中還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解決。

李維在省會城市一家國企上班，他的父親早逝，母親在外地姨媽那里工作，大部分親人不在身邊，只有一個堂弟李嘉寶同在省城。李維離職時向身邊熟悉的人打過招呼，暫時不要將離職的消息告知他的親人，所以李維也不怎么擔心應對家中質問。

策劃整體方案的這幾天，李維一直蝸居在住所內，與電腦和筆記本為伴。在此期間，有許多人試圖聯系過李維，包括他之前的同事，李維對所有的信息進行了選擇性屏蔽，他不想理會那些關于離職的八卦。

真正打破寧靜的，是這天的到訪者，老楊。

老楊本名楊簡，是老員工，在公司干了二十多年，即將退休。他算李維的師傅，在李維剛進公司時老楊帶過他，李維與老楊是有交情的。

說起老楊的性格，就不得不提他的名字。

每當人介紹老楊時，他都會補充解釋，是簡單的簡，不是二郎神那個楊戩，并向人說明，他與明代一位哲學儒士同名，就是言“無思無慮是謂道心”的慈湖先生。因這號兄之緣分，他還特意為獨生女取名楊琪，是為“揚棄”之意。

老楊說，都現代了，當然不能再搞心學那套。

但老楊的性格與那位慈湖先生卻不相同，人家求“毋意”，廉儉立身，老楊卻有些貪小便宜，且好飲酒。

早年，老楊當副主任時因偷拿公司物資補貼自家裝修，被上頭問責處罰，這么多年再無升遷機會，后來因喝酒誤事，又被降了職稱。這些年，老楊時長自艾自怨，一和同事喝酒就說自己當年被冤枉，轉而又說自己拿的都是沒用的邊角料。碌碌不得志而已。

再后來，老楊就看開了，反正自己就一個女兒，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再找個好人家嫁出去，自己享清福就完事了，何必折騰那些有的沒的。

于是老楊就灑脫起來，但凡有人請客，尤其是聽說有好酒，那是無局不赴。奈何老楊身體也好，年紀來了也沒什么大毛病，有種豁然開朗眾病皆祛的意思，按他的說法，小小貪杯而不狂醉，無傷大雅。

這次老楊登門，就是幾天前收到了李維的飯局邀請。

李維離職時，老楊作為企業代表在外地出差，李維第一時間沒有見到他，于是李維電聯老楊，說等他回來要請他吃飯。

在李維看來，老楊是必須要見的一個人，末日穿越的那幾分鐘里，李維唯一見到的熟人就是老楊，他必須和這位老同志見見面，看能不能找到與世界末日相關的蛛絲馬跡。

另外，他必須確定老楊退休的準確時間。

在公司能查到老楊退休的具體時間，李維對此依舊不放心。他認為，這件事必須當面聊聊，他得確定清楚老楊的退休意愿，萬一老楊說，我身體好，還想干個五年八年，那世界末日的時間就會推遲好幾年后，留給李維的時間就多了。

李維卻深知一個要點：千萬不能主動干預老楊的退休意愿。

這是李維深思熟慮過的。

關于世界末日發生的時間，李維想過，如果自己提議讓老楊推遲十年再退休，而且老楊同意了，那么世界末日會一起推遲嗎？答案是肯定不會。

老楊退休，這只是一個時間線上的參照物，就像鐵軌旁的一棵樹，把樹往后挪動，火車依然會在對應時間點經過它原來的位置。

李維唯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讓這棵樹在它本該待的位置，這樣結果才準確。

當然，如果小概率事件發生，比如明天公司就宣布，所有達標人員可以提前一年退休，老楊明天就收拾東西回家種花養草，那李維也沒辦法。可這畢竟是小概率事件，暫不考慮。

總而言之，在老楊退休這件事情上，李維必須作為一個徹底的旁觀者，不加任何干預。

當敲門聲響起時，李維從沉浸狀態驚醒，聽到老楊的聲音，他才意識到自己都忙忘了時日，今天是約定好請老楊吃飯的日子，人家已經主動上門了。

寒暄一陣，兩人來到一處相對豪華的飯莊，李維抬手就上來兩瓶茅臺，看得老楊笑迷了眼。

老楊：“小李啊，這一路也不聽你提，這會兒酒上了桌，我就不得不問了，你今兒專門請我吃飯，還整這么好的酒，到底是什么情況？”

李維清了清嗓子：“從一進公司就是您老帶的我，這會兒我專程請您吃頓飯也是應該，您就好好吃好好喝，菜一上來，咱們慢慢聊。”

老楊：“好好！”

又閑聊一會兒，菜已經上齊。老楊的筷子橫在杯盤上，眼含笑意望著李維，似乎在等著李維開口。

眼見老楊的神色有些不同以往，似乎總有問題呼之欲出，李維內心思量，會不會老楊也經歷了一些與末日相關的奇怪事情，于是李維試探道：“我看您老神采奕奕，身體健朗，胃口一定不錯，來，我敬您一杯！”

半杯酒下肚，李維又道：“您老最近...嗯...有沒有見過，或者聽到過什么奇怪的事情，就是那種...怎么說呢，不太常規的事情...”

李維不知，這話一出，在楊簡心中更加確信了他之前的猜測。

本以為老楊會提問或回答點什么，結果老楊直接嘆道：“哎呀，真是今時不同往昔啊！”

老楊環顧四周，一邊看一邊點頭：“我老楊經歷的飯局數不勝數，比這兒好的地方也見得多了，可要我自己沒事過來喝酒吃飯，我老楊也不會這么揮灑。小李，古人不是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年輕人要沉得住氣啊！”

說著，老楊拍拍李維的手，頗有語重心長的意味。

李維頓感困惑，老楊從一見面開始，就對自己的態度有些奇怪。照道理，李維離職，他們已經沒有上下級的關系，可畢竟是前輩，在老楊面前，李維仍舊是謙卑模樣。

可老楊的表現確實奇怪，表面上看和從前一樣，可言語間，對李維仿佛重視了很多，而且總是長輩關愛的口吻，向李維傳來關懷之語。

李維：“怎么，您老剛回來，是經歷了什么事情嗎？”

老楊擺手：“無事！無事！你不用緊張，邊喝邊聊。”

說罷，老楊又開始講出差的見聞，外地的飯局如何如何，那些人酒量如何如何，菜是怎么個好，酒是怎么個醇。

話題間，兩人幾杯酒又已下肚。

見老楊一直拉家常，李維只能附和著聊。說著，老楊又講起李維剛進公司時的那點事兒，兩人談笑間倒也氣氛融融。

李維酒量本就有限，喝得也比老楊慢，但這時候，李維臉頰已經泛紅。見時機到了，老楊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這解開了李維之前的疑惑。

“小李啊，我剛回公司，就...就聽里頭有人說，說你最近...是不是沾了點鴻運。”

“誒！”老楊推開手掌示意：“你先別急著回答，我懂！這種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會經歷到，畢竟是少數人，而且是極少數！放心，你就是承認了！我也會替你保密！絕不外傳！”

“嘖嘖嘖，我早就看出來，你李維是個熱心腸講良心的小伙子！不然，怎么第一個想到我老楊？誰都不請，就請我老楊呢！”

李維愕然。

“老楊，你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什么鴻運不鴻運？”

李維腦中，問號三連。

老楊擺擺手：“沒事兒！這種事情承不承認無所謂的，你這算好的，有的人直接人間蒸發，不知道跑哪兒享福去了。我今兒過來，一路上心里都想，你還在那住的地方嗎？換別人，早就卷鋪蓋走人了。啊不，鋪蓋都不用卷，那些破銅爛鐵算個啥是不是？”

李維：“老楊你沒喝多？你這酒量不至于吧。”

老楊：“什么喝不喝多，我老楊什么人，離喝醉遠著呢！小李，我懂你的心思。”

李維：“我想，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老楊終于妥協：“好，好，誤會，就是誤會！”

說罷，老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兩人就這么安靜了幾秒鐘，老楊仿佛做了個什么決定，他道：“小李，有什么事兒你也不用瞞著我，實話實說嘛。其實那會兒，我知道你心里會有不滿，這樣的故事你們年輕人不是看得最多，那些小說里都寫爛了的梗。我可從沒看扁過你，你這么年輕，帥小伙一個，和我家琪琪算般配，當初我可不是故意給你使絆子，是琪琪這丫頭啊她...”

李維坐不住了：“您老等會兒...這...這事兒我...您到底...”

說到楊琪，李維有點語無倫次。

放在平時，李維和老楊之間是從來不會提楊琪的，因為說起來會尷尬，畢竟是同事關系，還是上下級。

這得說到一年多以前，李維當初并不知楊琪是楊簡女兒，偶然相識后，李維對她動心了，正準備追她時，老楊手提三十九米青龍偃月刀，肩抗方圓一丈虎皮金刀盾，氣勢洶洶站在了楊琪身前。

后來這事兒就沒了下文。其實于李維而言，生命中能夠驚艷自己的人并不多，楊琪算一個，但這事兒還得講究個你情我愿。一方面，楊琪對他仿佛興趣不大，這使一直以來因家庭而有自卑心理的李維，并不能十分果決。另一方面，楊簡的態度也使李維止步當前，這是單位的老同事，還是自己的直屬領導，追別人家女兒？這事兒在現實中總顯尷尬。于是，偶然的邂逅，兩人只一個平淡如水的朋友關系，微信里的一個名單而已。

此時，見老楊將這件事情都說出來了，還這么直白，李維心里已經猜到，這個誤會就大了。

老楊又擺手：“無妨，無妨，年輕人嘛，兒孫自有兒孫福，小輩的事情我是不會再插手了。”

“但年輕人一定要恪守本心，絕對不能飄！你想想我當年，唉，那時候也是意氣風發頗為得志，結果就犯下錯誤，以至于到現在，混了二十幾年還是個部門小領導。所以說，不管是有錢還是有權，人都不能飄飄然，這是我老楊的一番苦口良言~”

“話說回來，小李你算好的，真不錯！”老楊豎了個拇指。

李維已回過神，他嘆口氣道：“老楊，咱們就不打啞謎了，您就說，回來都聽見些什么了？我李維有些事也跟您交心談一談，如何？”

老楊：“好！你這么信任我，我也答應，這件事絕不外泄！”

“我今兒來找你時，還特意路過你小區隔壁那條街，那家彩票店門口大紅氣球還掛在那呢！

這事兒我一回來就聽說了，新聞也爆料，中大獎的是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小伙子。”

你想想看，中了幾千萬，就在你家附近，三十歲不到。我一回公司，就聽說你消失好幾天，然后工資獎金啥都不要就裸辭。你說，是個明白人都能猜到些什么吧？

呵呵，公司里你的事情早就傳遍了！不過咱公司的人也還好，沒太多人出去八卦，你暫時不用擔心曝光。畢竟你平時為人也不錯，人緣挺好。再說，富貴自有天命，嫉妒又能怎樣？無妨！無妨！”

一種荒唐感在李維心中油然而生，他莫名想笑。怪不得最近總有熟人甚至不太熟的人，會明里暗里試圖聯系自己，微信上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李維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的“末日備戰”被人發覺，大家以為他已經發了神經。原來這其中，有這種啼笑皆非的巧合。

于是李維對老楊認真說了一句，中獎的不是他。但后者仍舊認為，這是掩耳盜鈴，不想明里承認罷了。

見話題越來越偏，李維拉回話題。李維不經意間問到老楊的退休時間，得到確切答案后，他向老楊傳達了關于末日經歷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和人講：“老楊，我問你個問題，如果說有人知道，一年后就是世界末日，如果不做準備，無人能幸免。你相信嗎？你覺得，當事人該怎樣向外傳達這個信息？”

老楊：“哦？你說的是什么科幻小說嗎？怎么突然有這個說法。我記得前幾年，應該十幾年前了，不都說2012年是世界末日嗎，那時候好多人都信了，也不是什么都沒發生。”

“嗨~小李你在想什么！所謂福禍相依，但這不代表大福和大禍會一起到來，有大福就會有大禍，那太玄學了！這個世界確實有人掙了錢沒命花，那無非是事業與生活的平衡。人生在世，太過于追求利益，總是會留很多遺憾，失去很多東西！”

可見，每個人都知道大道理，每個人心里都有雞湯。可人的處境，人的性格很難改變，老楊的話是大道理，是人人都懂的、聽過無數次的雞湯，但這么說的人，真就會這么做嗎？

李維沉默。

酒桌上兩人都喝了酒，不管酒量如何，對李維而言，這都不是說清這件事情的正確時候，李維覺得自己越否認，老楊越堅信中彩票這件事。況且在李維心中，這事兒根本不重要，即使身邊一萬個人認為李維成了世界首富，那又如何？與世界末日相比，這只是無關緊要的插曲。

聽完老楊的話，李維的思緒漸漸飄遠。一旁，老楊趁著酒勁，又開始了他的吐槽。

“我啊，混成今天這樣子也怪我自己，唉...不過我也不后悔什么，人生不能重來是不是。再說了，剛才那番話是我的肺腑之言，不是光講大道理。你看，我年輕時重利，反倒什么都沒撈著，說起來是企業老員工，最后還不是混個退休工資過日子，錢也沒存個什么錢。”

“話又說回來，說女兒家得富養，我那丫頭養大成人，是真不容易啊...”

飯后送走老楊，李維獨自回到了住所，躺在床上思考一番便睡去。

弄了個中彩票的烏龍，李維沒放在心上，這頓飯他依舊得到了一些結果。其一是末日的時間，李維已經基本確定是一年后，只要中途不出小概率事件；其二是態度，就是他人對世界末日的看法。僅老楊一個例子，李維就清醒地認識到，要讓他人相信這件事的真實性，基本不可能，更別說全世界的認可。于是在李維心中，更加篤信了獨善其身的做法。

再后來，有這個彩票烏龍事件在，李維不希望對自己的計劃產生影響，于是更主動地屏蔽了外界信息，一心一意投入到避難所的構建計劃中。

一個月的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轉眼就到十二月。

這一個月，是李維相對寧靜的一個月，期間老楊又來拜訪過，還主動回請李維吃飯，而那些，都是無甚重要的小事兒。聊的，也是生乎相關的家常。

后來，李維和母親通過電話，提出在省城買房的計劃，母親十分支持，將家中積蓄都轉給了他。加上他的存款，李維一共湊了三十多萬，準備離開租住的小屋，返回家鄉。

李維輕裝簡行，資料大多在電腦里，他和房東打完招呼便離開了住所。

房間并沒有退，因為這是長租房，房間不大，租得也便宜。李維還有許多自己的東西沒能打包帶走，他尋思，萬一還有什么事情需要來省城置辦，也有個落腳的地兒。

臨走前，李維看了眼外面的世界，依舊生氣勃勃。

早點攤上熱氣蒸騰，馬路中央車水馬龍。路邊情侶相互依偎，在寒風中你儂我儂；運貨小哥急急忙忙，電話邊走邊撥。

古時就有名畫，清明上河圖，如今這世界，有沒有人將繁華的世間百態，用那樣藝術的手法記錄下來呢？李維不知道。

或許，這個世界有照相機的存在吧，他這么想。

世界末日，將在不經意間來臨。繁華一夢，終毀于斯？

臨走前，李維心中也產生過一瞬間的疑問，他自己問自己，那一天真的會來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