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午飯時間,李維告知我他們吃完飯要午休,我只能先離開,去不遠處吃了頓飯,然后等待下午。
帶著未盡的疑惑,我熬到了兩點多,終于再次等到李維。我們依舊在院外的草地上開始交談,這次是在樹蔭下。
招呼兩句,我先開始了話題:“所以,你之前說的,唯一向其描述世界末日景象的,就是羅雨寒?”
李維點頭。
之前在李維的講述中我就留意到,每當李維提起羅雨寒時,都很不自然,我猜,他們的故事應該不限于講出的那些,只有對存感情的人,才會這么在乎。
羅雨寒相關的事,我也不敢多問,擔心引起李維反感,于是我將話題引往末日場景,希望能解開我心中的疑惑。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什么樣的世界末日?這個疑問從一開始就埋下,至今都沒解開。
隨著故事進展,眼前,李維終于談到了這一點。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我則用充滿期待的眼神望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我不是故意吊你胃口,因為人類的語言是有限的,很多時候,人都無法將心中的感受用語言準確表達出來。你是個作家,應該了解。”
我不可置否,寫作領域內能做到的,都是大家。
李維:“其實我跟她講得也很含糊,但我知道,她應該聽懂了。”
“這么久以來,我也試圖組織準確的語言,去表達那種感受。”
我問:“一個場景很難描述嗎?為什么你一直用感受這個詞。”
李維:“確實是一個場景...這樣吧,我講給你聽,但我不直接描述,我們從一些問題開始探討,探討完了,也應該清楚了。”
我點頭:“也好。”
“首先我問你,人的眼睛是不是能夠接受信息。”
“當然。人有五感,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這是感受世界的媒介。”
“那么,人在直接獲取這些感覺信息時,可以得到已經處理完的信息嗎?”
“什么意思?我沒聽懂。”
“我舉個例子,你伸手在背后摸到一個乒乓球,上手的一瞬間,你就知道那是乒乓球,為什么?”
“因為我熟悉啊,這東西是生活中常見的,我們看見過它的形狀,知道它的質感,聽過它滾動的聲音。”
“看見一輛汽車,你也能立刻判斷出那是汽車,對吧?”
“當然!”
我試著問:“你是不是要舉‘半貓半狗’的例子?黑板上畫一只半身為貓、半身為狗的動物,只見過貓的人說是貓,只見過狗的人就說那是狗。”
李維搖頭:“我沒聽過什么半貓半狗問題。我想說的是,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通過感官獲取的東西,比如某個物體,他們都是‘簡單事物’,且大多是熟悉的、已在心中建立印象的,所以一接觸就能判斷出來。這個‘簡單’,不是指它的物理結構,是指你認知它的過程十分簡單。”
“人在清醒時,大腦無時不刻都在處理信息,走在路上、坐在車上、趴在地上,無論干什么,總會眼睛看到、耳里聽到、鼻子聞到一些東西,這構成了我們的感官世界。我們遇到簡單事物時,根本不用仔細去分辨,大腦潛意識就替我們做了判斷。”
他話音一轉:“但,遇到復雜事物時,就不同了。”
李維又向我要了支煙,躲在樹下偷偷抽著。
我想著他的話,頓感熟悉。我問:“你是想說大腦的運行系統嗎?處理普通事物時,大腦運行系統一;處理復雜事物時,大腦運行系統二。”
“我記得這是丹尼爾·卡尼曼提出的吧,思考的快與慢,他說過兩種處理信息的大腦系統。”
李維:“這書你看過?”
我點頭。
李維:“心理學那些東西我不懂,我是在查閱資料看過這個說法。”
“其實我要說的跟這個什么雙系統理論,也沒太大關系,它只是幫我更好地理解這其中的荒謬。”
見我更加疑惑,李維吐口煙,接著道:“這個理論說,當人遇到復雜問題時,大腦就開啟系統二的運作模式,必須集中精力去思考。我要說的與這個道理類似。人要判斷清楚一個復雜形勢,得出一個可信結論,是件很難的事。”
“我舉例子,古代打仗,雙方統帥要根據敵我雙方勢力,甚至通過局部戰場,判斷出一個具體的敵我形勢,這很難;人若生在亂世,需要根據當前的環境判斷出自己所處的局勢,也很難;即使是現代,人生在現世,需要根據自身條件規劃出路,搞清自己的定位,自己該做什么、能做什么,是當老板還是打工人,這也很難!不是嗎?”
“要搞清楚這些,還離不開一個要素——時間。”
“時間?”
“對!就是時間。記得開頭我和你講你乒乓球的例子,你幾乎一瞬間就能判斷出那是什么東西,不需要思考。”
“然后呢?你看到的?”
李維夾煙的手指出現顫抖,他的眼睛直直盯著前方空地,慢慢呆住;幾秒種后,他的目光仍然僵直,隨著他緩緩轉頭,落在我身上。
他開口道:“一瞬間,一個可怕的觀念就在我心中形成。不需要我觀察,不需要我思考,它是直接從我心底冒出的,就像射在墻上的鋼釘,‘嗖’一下就出現了。”
結合李維前面的講述,我在努力消化這些信息。
“那...具體是一個什么觀念?”
李維緩緩答:“秩序。”
“秩序?”
“是的。”
我還是希望他能講清楚,在我開口詢問之前,李維就搶先問到:“你難道還不懂這其中的蹊蹺嗎?一個復雜問題的結論,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地出現在人的腦海中,看一眼,結論就出來了!”
我分析道:“有沒有可能,你其實是被動接收的。”
李維:“被動?”
我:“你不是說就像射釘槍一樣,‘嗖’的一下釘在墻上。有沒有可能,這顆‘釘子’本來就是外界打出去,打到你腦中,而你是被動接收的。”
話到這里,李維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我的猜測。他居然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這笑容讓我實在捉摸不透。一時間,我不知道話題該怎么繼續。
“剛才你說到‘秩序’。嗯...可以談談這個嗎?”等李維情緒稍稍恢復,我試著問。
李維點頭,又跟我舉起例子。
經過這么長時間,我已經習慣李維的敘述方式,不知是否與我的作家身份有關,他講故事就像掏盒子里的卷紙,總是一截一截抽出來給我。
李維:“我先編個故事。假設,你一個人行走在荒野之中,四周寥無人煙,環境極其陌生。突然,你發現了另一群人的存在,那群人奇裝異服,扮相野蠻,而他們正在用惡劣、血腥的手段對待一個被捆綁的女子,并以此為樂。你會怎么想、怎么做?”
我聳聳肩,沒有回答。
“你報警?不好意思沒有信號!上去營救?可你不是超級英雄,也不會武功。突然,這群人發現了你的存在,手舉尖刀,張牙舞爪朝你圍過來。你拔腿就跑。”
我指著自己道:“我也穿越了?”
李維擺手:“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作為一個現代社會的人,是不是會想這些問題:這里到底是個什么地方?我還在一個文明社會嗎?”
我皺著眉,正在思考。
李維問:“什么是恐懼?大作家,你能下個定義不?”
我搖頭:“關于恐懼的詞語和現象太多了,廣義的狹義的都多。比如怕黑就是一種對黑暗的恐懼,這個沒法幾句話就概括完。”
李維:“對黑暗的恐懼是老祖宗基因里遺傳下來的,是猴子變成人的過程中留下的,這個暫且不談。我是說現代社會中,一個生活在鬧市的普通人,有什么情況能夠使其徹底恐懼?”
李維:“如果我說,沒有安全感就是最大的恐懼,你肯定說這是廢話。
什么是安全感?人類社會在繁華的外表下,保證每個人心中有安全感的,是秩序!它由法律、道德、責任等諸多因素構成。有了秩序,人走在街上不會擔心被莫名其妙地殺死;有了秩序,普通人可以在晚上安心地在公園散步;有了秩序,物資、金錢、文化等等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會按有規律的路線運轉。當然也有犯罪的產生,偶爾打破秩序,但那在人口基數龐大的整個社會,只是個別,不會影響大的趨勢。
若世界失去了秩序,人類的安全感將會受到最大的削弱。秩序就像一條安全線,是人類內心深處最強大的一道保險,失去秩序,就是動物的世界,物競天擇!
在這個荒野故事中,我想傳達出的信息就是:這片荒野,沒了秩序!”
李維的講述已經夠清楚了,我聽完后基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將的是宏觀意義上的恐懼,人類社會法則崩壞所造成的恐懼。
話題進行到這里,我自認為已經了然,我已經能夠腦補到世界末日的場景。與此同時,一股難以抑制的“不屑”在我心中升起。
最開始我一直被李維的故事吸引,被一個賣關子的情景吸引。而李維花了這么多時間,舉這么多例子和故事,就是為了說明世界喪失秩序?這也太...我想不出個詞匯去描述,只能說,作為恐怖的世界末日,“喪失秩序”顯得不夠格。我見過太多電視劇集、電影、小說,里面對秩序混亂的描述太多了,也太常見。舉個簡單的例子,在一些喪尸危機的電影里,世界秩序早就崩壞,人們搶奪資源、互相殺戮,這種情節十分常見。
我不擅長隱藏自己的情緒,李維好似看出我心中所想,他宛若自嘲般笑了笑,又開始了他的話題。
可他接下來的話讓我覺得,事情貌似不那么簡單...
“先是有光。我看到的,是七彩的光。”
“太陽依舊還在,它在空氣里的光芒,仿佛每一束都通過了三菱鏡...”
“每一種顏色的光束里,都是不同的景象。”
“我沒看到外星人,也沒看到宇宙飛船,但我看到了...”
“大作家,你見過兔子咬死老虎嗎?兔子騎在老虎身上,而老虎就像斷脊之犬,趴在地上嚶嚶作吠...”
我已經不記得這個話題是怎么結束的,我很后悔在李維描述末日場景時沒錄音,以至于震撼過后,很多細節記不清楚。
之后,李維繼續講故事,我回到家中,依舊將其整理進主線故事中。
除了編撰故事,我將李維的經歷進行前后對比,得出一些結論,我推測,事情應該是這樣:
首先,世界末日的種類,應該是外星生物入侵。這與我們之前的討論吻合,因為我不認為地球上有什么武器可以分解所有陽光,使整個城市環境出現變化,甚至整個地球。至于外星生物的種類,這個就不好說了,它們可能躲在大氣層以外;也可能它們本身就是一種光、一種霧,可能都不是硅基生物。
第二,“兔子咬死老虎”可能是個比喻,也可能是真實發生。七彩光線(根據描述,我更愿意稱為‘光霧’)應該有致幻作用,對地球生命造成強烈影響,所以,秩序喪失已經不是在社會層面上發生,而是在生態層面上發生。有沒有上升到物理層面,這個就不清楚了,如果有,出現水往高處流的現象,恐怕李維的避難所也無法生存。
第三,關于“末日李維”的經歷。這部分只能是猜測,因為李維穿越過去,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跑到一間民房,和老楊在一起避難的。我只能猜,七彩光霧各部分的作用不一樣,其中某種帶有毒氣性質,“末日李維”很幸運,只經歷了這部分光霧,帶著防護面具存活下來。
我覺得李維是個很聰明的人,至少能夠判斷出自己腦中出現“理念”的不正常邏輯;他腦中的理念,應該是他起身的瞬間,受到光霧影響而被植入的。
我只能這么猜。
最后,是城市的整體場景。那時候已經爆發大規模的戰亂,外星武器和人類自己的武器都有。在李維的視角里,他判斷出,那里無人能夠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