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畔,早西風,滾滾江水泛潮去,飛濺白煙。
岸邊有家小棧,棧中有孤影,著麻衣戴麻帽,腳穿草履腰扎草繩,靠坐欄桿,手里提著兩指可挑的酒葫蘆。
今日是唐十六為大哥披麻戴孝的第七天,也是林家大小姐出嫁的前一天。
棧中無旁人,農家老板也被打發了,這幾日只有每日更替的新鮮蔬果,黃紙,上好的寒江花雕,祭臺桌上……還掛著林鴦酒親手奉送的粉白褻衣。
唐十六本來沒有錢倒置這些供品,可是林鴦酒不光給了褻衣還塞了那把簪子過來,他一想就去典當鋪給當了,八十八兩,興許是被店家坑大發了。不過也沒關系,重要的是林鴦酒的這番心意。
寒江花雕酒,是大哥趙長山最愛喝的酒,相識數月無論再窮再苦,每天晚上都要想法子喝上兩杯。
小棧呢,則是大哥常來的地方。
唐十六曾問過大哥,問他這破江有什么好看的,問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大哥說,誰也沒等。
可最終還是死在了這間小棧路。
聽小棧老板說,當時有兩名自稱軒轅門客的俠士找上門,點了兩壺清酒,兩碟鹽花生。大哥趙長山起初獨飲,后來與之共飲,飲著飲著起了風沙,小棧老板便再也看不清,只能聽到劍風呼嘯金鐵交擊,隱約中還有人提到了林氏,還有唐氏。
唐十六獨自在棧中揣摩了好久,借由以往十年大逃殺的生死經驗,諸如美人計苦肉計連環計甚至于釜底抽薪借刀殺人侍從反叛等等陰謀斷定,大哥的死絕非仇殺那么簡單。
唐十六只是有點不愿意相信,自己來到上江城化名唐十六根本就無人知曉,加入梟幫也僅僅四個月不到,可還是有刀子伸了過來,而幫自己接刀的,竟然是交情并不是深到見骨的大哥。
‘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
‘唯有淡了刀光劍影,才能遠了江湖恩怨。’
這是大哥常常掛在嘴邊的話。
唐十六以前覺得,這大哥可能是想當大俠想瘋了,成天講些不切實際的話,刻意營造出自己是退隱江湖的什么什么大俠。
但近幾日,時常想起大哥獨坐棧內的模樣。
他抱著劍,就像是抱著整個江湖,抱著心愛的女人,戀戀不舍念念不忘,可惜未曾回響。
“大哥啊,你說你也是,死就死吧,好歹告訴我你還有什么心愿未了,你就這樣走,我怎么報恩?”
“要不,我幫你把林大小姐劫下來砍了?我覺著她也不太想嫁給那什么軒轅家,什么玩意兒,還不如下去陪你,對吧?”
話音還未落完,身后啪嗒一聲響。
有只香蕉掉在了地上,原來是有位白衣美人來到棧內,聽到了唐十六的玩笑話。不過她沒有真的發笑,只是去到唐破身邊款款而坐,撩著鬢發輕聲細語:
“荊州軒轅,三流都算不上的小世家。門不當戶不對,江南林氏沒有理由把女兒嫁過去……這人,是殺給你看的,所以,你真的是唐破~”
東西掉地上,人坐到身邊,唐十六都沒有回頭,但在聽到唐破這個名字時,他猛地回頭:“什么?!名震天下的唐家養子居然是我?!瀟大小姐你可不要害我,我叫唐十六!!”
揚州洛陽城瀟家,家中老祖宗是當朝超一品左相,扶持前夜帝完成中原一統的大儒士;嫡長子官任揚州刺史,冠三品,賜龍庭虎锏;如此正兒八經的簪纓大世家,偏偏生了個不愛文偏愛武的千金大小姐,瀟詩雙。
瀟詩雙今年才十八歲,雖為女子,但在揚州片區也算得上是個狠人,這種狠不是說她的心腸有多歹毒,而是說她言出必行有賭必償,曾經還讓好些個臭流氓愿賭服輸真吃屎…而且她的武功是真的高,所以在游歷至洛陽城時,唐十六故意猜她是男子身繼而履行賭約,被抓進瀟府借了大半年的庇護。
而今,唐十六以奴仆之身出逃至此,瀟詩雙千里迢迢的追了過來,言語中卻是不見惱火見柔意:“我又怎會害你,此處無旁人,你可與我講講心里話,唔……先說你為何不辭而別?”
鐵拳小姐真任性,頑皮家丁假瘸腿。回憶起往日種種,唐十六本以為自己被抓到了肯定會被打成真瘸腿,沒曾想林鴦酒也好瀟詩雙也好,內心里都藏有如此溫柔柔軟的一面。
回頭看看隨行的侍女,只有兩個白裙飄飄的小家伙,離得遠遠的沖唐十六做鬼臉,或許是真的聽不到什么。不過她們聽不聽得到也不重要,瀟詩雙腰間別的兩把刀足夠殺掉唐十六。
如此這般,惺惺作假也就沒了必要:“你又不是傻子,你祖父你父親更不是呆瓜,時間待長了我的身份總歸藏不住,屆時我自己百口莫辯插翅難逃,你瀟家或許也要遭到禍連,何必呢?
十年之期已至,我得回家。如果你非要抓我回去履行賭約的話,不如直接殺我。”
說到這里,唐十六直視瀟詩雙,目光灼灼,態度堅定,哪怕是天塌了也不會動搖。
瀟詩雙眉頭微蹙,下意識的就躲開目光,看向長江水:“見你一路向南,過了寒江用了唐姓,我大概就確定了。既然你肯與我承認身份,這一回我便放你回家認祖歸宗。只不過……你唐破今生后世永遠都是我的房奴,我會在洛陽等著你回來,屆時再罰你出逃之罪,可行?”
此時江風徐徐,吹起了瀟詩雙的鬢間云發,輕撫著溫婉與嫵媚并存的容顏,她帶著兩抹紅頰回眸注視,有點羞,也有點‘你拒絕我就砍你’的兇韻。
唐十六看得有些忘神,不禁想起自己那一手摧心疊浪,于是眼神不自覺的向下,試圖瞄向瀟詩雙那雙藏于男子衣袍之下的大長腿。
瀟詩雙見勢不對,本就不多的羞意當場消散,換來巴掌直接反手抽過去。
“說吧,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本小姐可不允許自己的房奴死在外頭,如果你想就這樣走回家的話,我不允。”
不愧是揚州第一英美人,體罰打罵一樣不落,清純靜雅一樣不存,倒是方才的溫柔神色叫人迷戀,可惜曇花一現不足以讓人欲罷不能。
唐十六揉著漸漸浮腫的臉頰,沒好氣的嘟囔:“大老遠的追過來,我就不信你不想行上一潮……”
瀟詩雙瞬間又揚起手掌,唐十六馬上雙手抱頭屈膝蜷縮,倆人就這樣對峙著,直至噗嗤一聲巧笑嫣然,瀟詩雙捏住唐十六的耳朵輕輕的擰:“你是蕩貨本小姐可不是,聽好,要是再敢以此來挑釁戲弄,我砍你雙手再挖你雙眼,明白?”
擰耳朵可不似打巴掌那般疼,這算是瀟詩雙比較獨特的寵溺方式。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她有好幾回在睡夢中偷的表白‘你這雙白玉耳,真好看’,而且還是癡笑著夢囈的。
唐十六不排斥這種親昵撫摸,甚至還順手往過摟試圖摟住瀟詩雙的小腰肢,可惜剛剛出擊就被百花掌拍了回去,索性只能把頭歪過去乖乖靠上瀟詩雙的肩。
遙望長江水奔流不息,滾滾向東不回頭,他說:“我大哥不能白死。既然你這輩子都不肯放過我了,那就再幫我個忙,讓我往后不得不去找你報恩。”
瀟詩雙微揚著嘴角:“說。”
唐十六摁上瀟詩雙的那兩把疊水鴛鴦刀:“明日軒轅氏就要入城接親,這個局是做給我的,我得去劫婚車。只有這樣,林家才會放我走。”
瀟詩雙點點頭,摩挲著唐十六的臉頰:“沒問題。……草叢里的那幾個,是你梟幫兄弟?”
“嗯,不管他們,我沒臉見他們。”
不知不覺,黃昏落,倆人相依而坐不曾變動。兩名瀟家侍女不時的張望,左邊的羨慕右邊的憤惱,但都沒有上前打擾。
不知不覺,夜幕過晨光微亮。唐十六懷抱瀟詩雙以外袍為其遮風拒寒,自己則是面對寒江握緊雙拳,看著那艘巨大的商船緩緩駛來。
江湖起家的軒轅氏族,曾經也有過風極一時的事跡,其族內軒轅劍更是天下劍客夢寐以求的寶劍,只可惜在唐家豎起浩氣長空旗的時候他們自傲成自負,因不屑天下盟而遭到各路劍俠的不斷挑戰,最終軒轅劍斷,軒轅氏從此一落千丈淪為九流氏族。
現如今,統管江南七洲的遂安王主動招攬,要將女兒林鴦酒嫁給軒轅長青結成姻親之盟好,無疑是給了軒轅氏東山再起的巨大希望。
光看河岸邊的架勢,那艘商船裝點得異常紅火,彩禮一箱又一箱的往下搬運,不難看出他們已經是傾盡家財表足誠意,再加上以軒轅長青為首的紅衣紅馬迎親隊,浩浩長龍少說得有個五百之數,可謂是風光至極。
瀟詩雙聽著遠方的鑼鼓喧天,蹙眉而醒,迷糊而望,而后緊了緊身上的外袍,嗔道:“你們寒江人,真不懼冷呀?”
唐十六笑了笑,搖搖頭:“不是不懼,只是習慣了。”
“那,我就不還你了。”瀟詩雙理著破破爛爛的黑袍,看著唐十六凍得發紫的嘴唇,沒有什么舍不得,只有理所應當的強橫與霸道:“記住你欠我的,我予你的。”
“若是你敢死在路上,瀟家會幫驚鴻門碾碎長空旗。”
“若是你接掌天下盟,瀟家會幫你唐家滅掉驚鴻門。”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