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牙黃，驢老牙長。

歲月強摧少年志，儒風書生弱登臺。

遠遠的望去，假書生低著頭坐在老驢背上，形槁心灰，搖搖欲墜，好似一陣風吹過去他就會倒下。

老驢若有所感，不時停步回眸，咧嘴弄牙。

假書生在懷里掏了掏，掏出來桿子吊著胡蘿卜，逗著老驢繼續往前行。看胡蘿卜晃來晃去，晃著晃著還是被老驢咬住，吃了大半就不再被誘惑，也就不再走了。

河畔邊有兩塊圓石，正好當做一椅一桌。假書生捂住胸口翻身下地，坐到圓石上長吁一口氣，隨即抄出斷劍往桌上放，抄出書籍往桌上放，抄出一道卷宗，往桌上放。

斷劍名叫驚鴻，是師娘的遺物，書籍名叫《云經》，是假書生看的第一本書，至于卷宗，則是奕劍門的驚鴻劍法。

面對這三樣東西，假書生沉吟良久，正想伸手去抓《云經》的時候，老驢把腦瓜蹭了過來。假書生笑了笑“頑皮”而后便改了選擇，翻開了卷宗。

驚鴻劍法一共有十八式，分為笙簫二訣。

之所以用樂器對其進行命名，是因為這套劍法本身就是為了伴舞而生，結果卻陰差陽錯的舞出了紅塵劍意，名揚天下。

“笙簫雙股劍，亦稱之為雌雄雙股劍。”

“游龍劍法，亦稱之為隨影劍法，或者雙修劍法。”

深林中，小刀郎坐在樹杈上，翹著二郎腿，娓娓道來：“此劍法分為陰陽兩派，左陰右陽、男上女下，若能練至陰陽兩合男女相融，方能達到如影隨形的神妙境界。

所謂如影隨形，便是……”

小刀郎故作玄虛的頓了頓，誰知等半天等不到誰人追問，低頭一看，原來唐破跟林鴦酒早已經往前摸去。

“好神奇！！你怎么知道會往這邊走？”林鴦酒貓在唐破的身后，鬼鬼祟祟，探頭探腦，有如精靈。

唐破蹲在草叢里扒拉著葉子，以一手‘獨眼望秋水’進行流氓式窺探，很是猥瑣。

“順著一劍天再往南走便可見鞍山，項云那廝若想去激流山的話就得順道經過這，既可以尋到文臺斬草除根，亦可以確認咱倆是否真的被白前輩賣給了軒轅氏。”

林鴦酒似懂非懂干脆不想，直接攥住唐破說道：“這次你可不許再猶豫不決了，見到人直接就沖出去打！”

“我打個屁啊我又不會武！”唐破沒好氣的反懟，驚覺自己太大聲了才暗搓搓的壓低語氣：“花錢干什么使的？你要不放心也別煩我，煩白前輩去~”

林鴦酒蹙眉嘟嘴，一個乾坤十八擰直接擰上唐破的腰，隨即氣憤憤的回頭去到樹下：“白前輩~~~待會就麻煩你啦~~~”

小刀郎沒有回應，只是遠遠的看著假書生，神色嚴峻，若有所思。

‘所謂守株待兔，便是無能的獵手在等待獵物自投羅網’

這是在滄瀾關的時候，假書生對唐破說的話，這其中褒義貶義都有，可如果獵物真的愚蠢到自己送上門，那就是讓無能的獵手有了翻身之機，或可褒貶易換，乾坤逆行！

而這，只需要足夠的耐心。

正所謂寒門學子十年苦讀，一朝高中光宗耀祖，這里頭的耐心并非天下學子都能擁有，但很顯然假書生也擁有這樣的優秀品性，只可惜他的傷勢已經積壓數日。

坐著坐著，點點倦意席卷而來，恰好冬日寒風卷河侵襲，猶如道道劍風吹動著卷宗，導致其中招法來回閃動，隱約中便覺得栩栩如生，別開生面。

假書生忽然睡意全無，精神百倍，嘴角高掛，成竹在胸。

這時。

邊上的小石子動了動。

車輪滾滾自北方緩緩醒來，馬蹄聲由遠而近由驟漸止，赫然便是軒轅長青率眾趕到，后方還拉著輛木車，木車上裝載有兩大寶箱，猶似萬金賞。

“少爺，此人好像是那夜的書生。”

軒轅劍侍中有長者，閱歷頗豐眼力老辣，一下子就認出了假書生的身份。

軒轅長青凝眸而望，眼前便浮現起當夜假書生重傷跪伏的慘狀，可現如今他又出現在眼前，說不得什么，唯有敬重。

“軟筆書生尚且如此執著，不愧是寒江人。”

軒轅長青揮揮手指，令人將項云推上前來。項云遠遠的看見假書生，不由得眼神一凜，啞然失笑：“軒轅老弟誤會了，我那師弟可不是什么寒江人，只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

“多說無益，上前應戰。”軒轅長青拔劍一挑，輕易就將項云的束縛斬斷，同時伴以冷冷威懾：“如若不戰而逃，本少必將你碎尸萬段。”

項云接過佩劍，掃了眼十八名冷面劍侍，趁機逃跑的心思登時削減大半，此時再看回遠方的假書生與無風山林，便是漸漸掛起了獰笑：“軒轅老弟請放心，任憑這廝再如何詭計多端，亦不可能在此地行偷襲之舉，在下必將速戰速決。”

軒轅長青沒有理會，只是往側旁打了個眼神，令兩名劍侍左右散去，前往查找小刀郎的所在。

劍侍乘風而去，踏葉踏水生勁風。

勁風蕭蕭，便叫假書生緩緩抬起眸來，剛剛好看到項云于十多米外拔劍卸鞘，所以他也抓住驚鴻劍，艱難起身。

此一時，寒風再起，撩動項云的左臂空袖獵獵作響。假書生的右臂空袖則是別在了腰帶中，而且一身青衣修身緊縛，纏腕綁靴干凈利落，顯然就是做足了打架的準備。

師兄弟倆人遙想對望，良久良久未有言語，直至項云再次邁開步子往前：“師弟啊，你可曾想過，有沒有可能是師母先勾引的我？”

距離雖遠，但是這句話還是叫林子里的人聽得真切。

林鴦酒眸生暗火雙拳緊握，一個回身便再次去到樹下，仰頭催促道：“白前輩，你收了錢就要辦事，現在人已現身，你還在等什么？”

小刀郎依然沒有動，唯有眼神往下看向唐破，剛好唐破也回過頭來看他，他便搖了搖頭，輕說一句：“已是油盡燈枯，無可救藥。”

“什么意思？”林鴦酒惱怒蹙眉，但卻忽然驚醒：“文臺他要死了？！”

如此突然的噩耗，其實也算不上是突然了。唐破冷不丁的嗤笑搖頭，甚至還當著林鴦酒的面道了聲“活該”。林鴦酒本是氣得雙腮直哆嗦，可就在她準備暴怒呵斥的時候，卻見唐破改蹲為坐，咬著手指頭連連顫抖。

這一顫這一抖，抖得林鴦酒驀然鼻酸，于瞬息間感受到了唐破的心境。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梟幫大哥為自己而死，天涯好友即將死在眼前……林鴦酒沒忍住嗚咽一聲，隨即快步上前跪坐下來，由后至前的把唐破摟進懷里。

河邊的仗，已經打了起來。

項云的誅心之言仍在持續，但是假書生面如止水，僅以斷劍對長劍，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不再像五天前那般毫無章法，只可惜實力差距太大，他那身青衣還是很快就留下了劍痕。

小刀郎坐于高處，一邊看假書生且戰且退，一邊看底下緘默無言的倆人，于是悻然嘆息，道了聲：“如今這江湖，狗看了都搖頭啊。”

可不是，相比起曾經的走馬觀花快意恩仇，這一代的年輕武人都背負了太多太沉重的東西，然而，正是這些莫須有的存在才讓他們便的更加鋒利。

放眼望去，假書生的退勢不見敗亡，反而是項云久攻不下漸漸惱怒，于是游龍劍法越斬越快越斬越兇，直至一劍落空險些被驚鴻劍掃中頭顱。

倉促間后仰躲避，項云順勢而起以后空翻行燕返劍招，轉手間接連使出天外飛仙落英繽紛等雜家劍法，以至于劍光層疊河面震蕩，凜冽劍風直接帶起喨喨之音，迅捷如雷！

假書生退勢再生連中數劍，紅得發黑的血在天地間肆意飛濺叫人頭皮發麻，可他自己卻緊抿著唇不曾吭聲，甚至連表情連眼神都未曾有一絲變動，直到項云的劍追至眼前步步逼近，他忽然道了一聲：“師兄，可曾聽聞劍歌？”

剎那之間，一抹寒光閃現，從假書生的腰間呼嘯而出！！

小刀郎猛然竄起身姿，立于樹上驚艷贊嘆！

軒轅氏連番倒吸冷氣，雙雙瞳孔來回震蕩！

只聽得風音呼嘯猶如笙簫，此起彼伏水乳交融，化作了令人為之動容的獨特劍音。原來，那斷成兩截的驚鴻劍并沒有失去它的鋒芒，只是被假書生藏得好緊好緊，直至此時此刻才被他綁在袖上現出真容，化作了兩把短劍！！

此一時，假書生好似陷入了無我之境，左一劍必定帶起右一劍，右一劍落下的同時必定有左一劍的相隨，于是乎兩道劍鋒如影隨形越來越快，天地間的劍歌也越來越洶涌！！

項云獨臂單劍應接不暇，只能是以劍氣強行逼迫，試圖讓假書生的攻勢緩解下來，可惜后者悍不畏死迎劍而上，哪怕是死也要叫項云同歸于盡，所以他只能是惱怒收劍，一退再退，直至腳下忽然踩到半截胡蘿卜，身法崩壞！！

此時此刻，假書生終于掛起嘴角，笑容滿面：“師兄，黃泉再見我還殺你，百次，千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