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8月1日

石浩功日記

今天是建軍節，也是我最值得紀念的日子，錄取通知書到了，BJ航空航天大學，地面雷達專業。

我帶著小妹到一中領通知書，空氣中彌漫著興奮和喜悅的氣氛。我和小妹買了兩瓶汽水，一起慶祝。小妹祝我在大學里學業有成，我祝小妹將來也能考到BJ。一路哼唱著戀曲90，我們興高采烈地回家。

我要去BJ了，大學校園是什么樣子呢。我忍不住地想象，將來在BJ學習工作，戀愛結婚，安家立業。

回家后，帶上小妹，請三禿子，二狗子和四順兒，在鄉政府邊兒上的小飯館吃飯慶祝。干杯，干杯，最后四順兒喝吐了，大家才散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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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浩桐指點那幾個名字：“這些名字都是小名。在我們農村，父母都會給男孩子起個低賤的小名，好養活。我哥哥的小名叫小石頭，村里人喊我爸石頭。

他們四個關系最好，對我也當親妹妹一樣對待。四順兒也考上了大學，三禿子和二狗子又復課一年才考上。

我們鄉考上大學的孩子沒幾個，都是HEB省的院校。去BJ的，就我哥一個。

我哥骨灰入土時，三禿子和二狗子哭得最厲害，對我和我父母說，他們就是我親哥，是我父母的兒子。

我還記得， 9月12號是哥哥去BJ的日子，爸爸送哥哥去石家莊，那天我到一中報到上高一。

自從接到錄取通知書，爸爸的心情一直就很好，見到鄰里也比往常多嘮一會兒。叔叔大伯們總說，石頭啊石頭，從小我就知道你家小石頭不一般，你是真有福氣，將來還不把你們接到BJ啊。

爸爸總會呵呵地回話，說這話還早哩，孩子上學去BJ，得花錢不少哩，要不你幫襯幫襯唄。

我家在村里屬于中等吧。哥哥的學費，今天看來，92年上學的學費很低，加上生活費，對我家而言，卻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那時紀縣的經濟在HEB省排名靠后，除了農業，其他的資源有限。土地堿性大，一年到頭，從土地里扣不出幾個錢。好在我父母勤快，養雞養豬。農閑時節，爸爸會去做小工。雖然辛苦，能拿到多余的錢，心里總是覺得希望就前面?！?

1992年9月12日

我的日記

今天是上崗第一天，特意將自己裝扮得老成一些。再演練一下，如何表現得嚴肅一些，如何詢問，怎樣回答，多是跟潘導取經。

會是什么樣的學生，和我一起度過四年呢？給自己鼓鼓勁，迎接挑戰吧。

早八點，排球館8.00開門迎新，一眾學生家長就擁了進來。筆記本上已經提前畫好了班干部人選，今明倆天再考察一下，看定誰。

張源，1304專業，BJ，四中，班級體育委員，熱愛足球。BJ孩子的優越感

宋超涌，1301專業，西安，渭南中學，班長，愛好文學。答話平靜自然

王文斌，1303專業，天津，海河中學，班長。天津話，天然喜感

宋天宇，1301專業，湖北，襄樊一中，班長。高考成績，大班第一。眼鏡后透著聰明

田偉遠，1305專業，遼寧，鐵嶺高中，班長，黨員，市級三好，?；@球隊主力。沉穩

黃哲明，1304專業，深圳，紅嶺中學，班長，愛好廣泛。深圳的自豪感

冬之梅，1304專業，沈陽一中，文藝委員，校舞蹈隊領舞，擅長民族舞。熱情洋溢

白如雪，1302專業，成都都江堰中學，團支部書記，喜愛文學。柔弱中透著倔強

……

石浩功，1304專業，紀縣一中，學習委員，喜歡歷史，書法。略顯緊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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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浩桐，仔細看著我的筆記，“真謝謝您，還能記下我哥”。

“我二舅母家是紀縣的，對我很好。聽到紀縣的口音，我感覺好親切。我還記得，他那天穿了件西服，紅領帶”。

石浩桐捂著嘴笑了起來，“我哥穿的西服是我爸的，我爸只有這么一件像樣的衣服。紅領帶是同學們送的。我哥寄到家的第一張照片，也是這身打扮。西服偏大，哐當哐當的?？?，就是這張照片?！?

照片中，一張朝氣蓬勃的臉，微笑著看向遠方，特意站在照片一側，BJ航空航天大學，幾個大字占據了照片的中央。肩膀上一塊不大的牌子：學院路37號。

1992年9月12日

石浩功日記

今天報到很順利，迎新的老師們挺親切的。高年級的師兄們蹬著三輪車送新生回宿舍。

我本來在上鋪，BJ的張源問我能不能和他換一換，他想要上鋪，我無所謂，就跟他換了。

黃哲明，來自深圳。他說，輔導員要他臨時負責男生宿舍，有什么需要，可以找他。

蔡明浩，來自西安。

還有兩個沒到。

他們都講普通話，普通話說起來不難，就像念課文，所以我也很快講普通話。我覺得紀縣口音土。

收拾妥當沒一會兒，有人來宿舍，亮出學生證，自稱是我們系91級的，師弟們有什么問題，隨便問。他問我們要不要拍照片，舉了舉手中的相機，學校攝影協會的，富士膠卷，先拍照，后付款，價格便宜。北航東門，明天上午9.00，光線好。

除了BJ的張源，我們三個都報名照相。

又一會兒，有人敲門，手里拎著電子掛表，問要不要打火機，電子表，瑞士軍刀，可以用糧票換。我們都沒要，他說沒關系，以后想買，他還會來。

1992年9月22日

石浩功來信，

爸，媽，小妹，

家里一切都好吧！

我到校一個星期了，我們這里同學來自全國各地，除了XZ，XJ和臺灣。

學校管理嚴格。一入校，就開始軍訓，每天早晨訓練。教官是大二的學生，穿軍裝。我們1304專業班有班主任，整個92級大班有輔導員。

食堂就在宿舍樓下，飯菜挺好的。剛來幾天，我還搞不清學校的東南西北。

跟宿舍里同學也都熟悉了，BJ的，兩個陜西的，四川的，深圳的，和我，六個人一個宿舍。

北航里可能還有個機場，我在圖書館外的櫥窗里看到照片，有個停機坪。

我都挺好的，請爸媽放心。過些日子，我了解更多了，再寫信給你們。

小石頭。

1992年10月13日

石浩功日記

記賬，本月花銷，

菜票，80

澡票，10

十一車票門票，15塊

五道口，沖印照片，分攤5塊

十一，和同學去玩，花了很多錢。不花，怕別人笑話。一個月就花掉了100多了。大頭是菜票，我還有40，下個月我就不用買了。我要去競選生活委員，買多少菜票，別人也不知道，晚點去吃飯，師傅給的多，我就買最便宜的就好。

輔導員開會說，特困生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個人填申請表，再從當地的村鄉或縣政府開個家庭經濟情況證明。申請被批準后，按月發放貸款。不過要公示被批準的申請，保證透明度。

我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沒有申請。

晚上宿舍里聊天，天南地北，什么都聊。也聊各地經濟狀況，我說，我家雖然在小地方，家里經濟狀況還可以。

反正畢業時也得還，還不都一樣。

1992年10月13日

我的日記

繃緊神經一個月，十一假期，終于可以歇口氣。和其他幾個輔導員也聊天，抽根煙，大家一起發發牢騷。尤其和樓上宿舍的老樊特別交心。

老樊問我，怎么也往這個火坑里跳啊。

我說怎么是跳火坑呢。

他說，你看你得在這兒綁四年，半脫產輔導員，一個月補貼40。一個88級的師兄，去了一家外企，待遇不是一般的好，出差補貼給美元。去深圳的也不錯，氣象萬千。

我嘴上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不是自己的，不必強求。但心中還是有些不快，或許我也可以出去闖闖。

我問他為啥當學生輔導員。他說是綜合考量，家人和自己都希望留京。副書記老孟要他當這個學生輔導員。他探過他們馮導的口信，要是不接這個差事，怕是很難留京。那幾個留京名額，多少雙眼睛盯著呢。

他在準備托福和GRE，也就是我們北航的學生傻，看清北的，人人往美國奔，連理工的也比我們活絡。

我們也聊自己的學生，這個土鱉學生怎樣怎樣。那個牛逼哄哄孩子，被我好好的教訓了一頓。

我真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老鐘很信任我，為老鐘干活，我也是心甘情愿。也許在答應老鐘前，我應該多考察考察畢業出路，問問師兄師姐。

1992年10月30日

石浩功來信

小妹，

入學后，很忙碌，功課作業也很多。比如高數，一個大班一起上，用功的同學會早早來搶位子，坐在后面聽不清楚。一節課講很多頁，稍微一走神兒，就跟不上了。

遠不像高中那幾年老師校長說的，現在辛苦三年，等考上大學，你們就輕松了，你們的美好前程全靠這高中三年了。我現在知道，他們是哄我們努力刷題。

上一封信我說的那個不是機場，是航空館。大班組織參觀，有客機BJ1號，我還進到機艙里，也算坐了回飛機。另有一架飛機，是鎮館之寶，黑寡婦戰斗機，世界僅存兩架。

系學生會組織好多活動，尤其是對大一新生。剛結束的新生運動會上，我1500米跑了第一，同學調侃我是神鹿。接下來是新生集體舞比賽，我參加了，跳到不好，同學中跳到很好的也不多。

生活挺充實的。

小妹，你也要努力，爭取考到BJ來。

哥。

1992年11月1日

我的日記

今天，在辦公室和潘導聊天。

我請潘導幫我參謀一下，剛剛成立了北京大學生歌舞團，有兩個大二的隊友在爭舞蹈隊長，黃老師很是為難該給誰。她說，要是我當這個隊長是最好不過的了。我在猶豫要不要接。

跟潘導說，我也談不上多愛跳舞，在老家，蒙古舞每個人都跳一些。只是跳著玩，也沒受過什么訓練。跳舞更多是為系里一二九文藝匯演做貢獻。

潘導說，這是個機會?，F在不是以前的北航舞蹈隊了，而是北京大學生歌舞團，高教局主抓，團長也是高教局的。政工也是一條路。

要不我就接了？我是不是太功利了？我的內心到底是追求什么呢？

1992年11月23日

石浩功日記

路遙病逝，死于肝硬化。在他那部《平凡的世界》里，我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代入其中。

當讀到孫少安的妻子賀秀蓮，我就想起媽媽。賀秀蓮賢惠、識大體，不嫌貧愛富，是孫少安相愛不渝的賢內助。她就是我媽媽，我媽媽就是她。

我會是那個積極進取，敢于拼搏的青年孫少平嗎？

我想在靈魂上成為他，我不怕吃苦，我腳踏實地，我向往外面的世界。而且我比他幸運，生在一個好時代，能考進大學改變命運。

田曉霞，夢中的戀人。如果真的有田曉霞出現在我身邊，我一定會像孫少安，面對田潤葉的熱烈求愛，我也會像他一樣自卑地逃避，我不過是個貧窮本分的農民的兒子。

致敬路遙，您離開了，卻留下了文學史上一粒璀璨的明珠。

1992年11月19日

石浩桐回信

哥，

地里的農活都干完了，爸去煤礦上了，干兩個月，年前回家。他說，我上高中住校，你在BJ上學，都得要錢。

媽去縣城一家毛筆廠打短工，工作不累，就是每天騎車往返辛苦。我說星期天去廠里幫媽，她不讓，讓我專心學習。

媽說，現在家里有些多余的收入，你在學校不要過于節省，買些有營養的食品吃，買件像樣的衣服穿。

每周回校，我都從家里帶些吃的，上高中住?；ú涣硕嗌馘X。我又不要和同學比吃比穿。

我在一中挺好的，期中考試，我在班里前三名，保持下去，我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四順兒哥來信說，他在河北師大學功課不重。師范不花學費，還有助學金拿，家里負擔輕多了。

將來我也想考師范，而且，我喜歡當老師。

哥，祝你在大學里學習生活愉快！

此致敬禮

桐

1992年11月24日

石浩功日記

小妹幫石頭把安全帽戴好，媽媽幫我戴好安全帽，把礦燈固定，注意安全，等你們回家吃飯，今天晚上咱們吃豆包。

下井礦車晃晃悠悠地沿著井道掉入黑暗中，哐當哐當地響，抬頭看，那最后一絲光線消失了。孫少平拍了拍我的肩，小石頭，第一次下井都會緊張，今天要跟緊我，過兩天，你就習慣了。石頭和我們迎面站著，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知道他正對著我嘿嘿地笑。

巷道里狹窄，經常要貓腰走路。運煤小車在軌道上吱扭吱扭地跑。我跟在少平和石頭后面，少平不時回頭看看我。

砰地一聲巨響，煤塵煙氣撲面而來。少平大喊，瓦斯爆炸，快跑。我被少平的手拖拽著，跌跌撞撞地跟著他跑，礦燈跑掉了，我聽見自己呼哧呼哧大口喘氣。煤塊煤渣噼里啪啦地往身上臉上砸，巷道兩側咕嘟咕嘟地冒水。

少平的手突然脫開了，我沒抓住。這時眼前一道黑影，巷道的一根支柱倒了，迎面沖我砸來。我本能地舉起手臂遮擋，身后被一雙大手狠狠地一推。我躲過去了，支柱狠狠地把石頭砸倒在地。我嚇哭了，頭也不回，拼命地往前跑。

少平救我，石頭痛苦地大聲嘶喊，大半個身體被煤堆壓住了，他的手使勁向前伸，胡亂地抓。少平拼命地往外拽他。兩側的水，噴涌而出，一下漫過石頭的身體，又一下漫過他的頭頂…

我啊地一聲醒來，滿頭大汗，心撲通撲通地跳。

收到家里的來信，我好想哭。我恨自己虛榮，貧窮又不是罪，何必遮遮掩掩。我心疼父母和小妹。

我要去找勤工儉學的機會，快18了，該為家里分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