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象館
- (法)薩洛特
- 9385字
- 2022-01-05 14:51:05
二
“噢,該讓他給你們講講這事,太有趣了……太滑稽了,他姑媽的故事……最近的那一段應獲金獎……不,給他們說說吧,就這段最精彩,門把的故事,她怎么把裝幀師氣哭的……您講得如此有聲有色……那天您逗得我笑了那么半天……不……講講吧……”
她以她慣用的突如其來的方式,抓住你脖子上的皮,把你拋到那兒,推到場地中央,眾目睽睽之下……她太不體貼人,冷漠無情……不過,這也是他自己的過錯,他知道。他總是需要博得眾人的贊同、奉承……為了讓他們高興,使他們滿意,令他們感激自己,他有什么舍不得拿出來的呀……連他的親生父母都可以出賣……而他自己呢,有多少次,他故意在怪誕的場合,以可笑的姿態出自己的洋相,丑化自己……他把不體面的細節湊在一起,逗得他們一笑,自己也跟他們一起笑,他為自己處在他們中間,和他們親近而感到幸福。他脫離了自我,和他們完全貼在一起,和他們結合得如此緊密,融成一體,以致在用他們的眼光看待自己……這次又是這樣,是他自動地,自己送上來的……他哪里經得起……“噢,聽著,我得給你們講講,真是笑死人……我姑媽是個大怪人,啊!這家人多怪,你們可能這樣說……我們確實都有點瘋瘋癲癲……”此時想拒絕,想裝出厭倦的樣子已經有點晚了,只得自作自受……他們全在這兒,圍成一圈等著,在指望他的拿手好戲。他已經看到了他們眼中那絲興奮的光芒,他感到他們內心正在做著幾乎覺察不出的準備動作,以便騰出地方,可以更自在一些。
但是,他怎么忽然又皺起眉頭,反感地撅起嘴來……他為什么發脾氣?……他那種不情愿的、干巴巴的口吻,那譏諷的眼光……平時他要隨和得多,沒這么膽小怕事……但他從來沒準……只要他覺得她很想……也許是因為突然對自己缺乏信心,孤僻、懶惰的秉性又在作怪……可見人是多么復雜、難處,她不理解這些……他需要別人來使他振作……“好了,別讓人笑話,別擺架子了……您讓我們等急了……行了,別掃大伙兒的興……講吧……”
讓她別糾纏這孩子吧。這孩子有道理……這樣麻木不仁、粗野無禮,真是聞所未聞……他們結婚已35年了,可他仍像新婚之日那樣替她害臊,她那天盲目地低著頭瞎來,惹人討厭,走路腳步沉重、說話冒冒失失,做盡了蠢事……現在已毫無辦法,她不會輕易放過這可憐的孩子的。她明明看出他不樂意,自己在傷他的自尊心,也許他本來就心情不佳,但她根本不理會……這就是她嘲弄人們的方式,是她報復他們的辦法,天知道這是為什么……她比表面上來得頭腦清醒,對自己做的事一清二楚……也可能她對此一無所知,只是覺得有趣,如此而已: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要取樂,干嗎那樣神經過敏,干嗎把事情搞得復雜化?她才不在乎呢……現在她已認定這時就該給他們來點這類傻里傻氣的無稽之談……流言蜚語……這些東西毫無意義,一句真話也沒有,從來如此……小伙子平時太聽她擺布……他在這些蠢貨面前神氣活現,極力討他們欣賞,為一些無稽之談而如此興奮,這多叫人惡心……他難得這么一次做出了應有的反應,堅持不干……“你就讓他安靜會兒吧,得了,你明明看見他煩了。再說,這種故事有什么意思?她是個老古怪,如此而已。”
是這樣的,他現在感覺出他身邊這塊沉重的東西了,它使他身不由己,無法大膽從事,這是個巨大而臃腫、繃得快要炸開的袋囊,它壓在他身上,緊緊地逼迫他……假如他動一動,它就會癟掉,裂開……一些傻里傻氣的無稽之談,閑話,謊言……無聊的粗話……長舌婦們傳的謠……而他這個最下賤的長舌婦卻在賣弄自己,招搖過市,真是不要臉。這些廢話會使人墮落,一聽就知道愚蠢透頂……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將向他擁來,會悶死他,會噴出辛辣、滾燙、使人惡心的液汁來填滿他的嘴、他的鼻子……
但是她不怕。噢不,她不怕他狂怒,也不怕他極端蔑視自己,他永遠制服不了她……他已經作了35年的嘗試……她一張嘴,就感到他哆嗦得多么厲害……他們會怎么想?這番話傻嗎?是不是有點俗氣?有點傷風敗俗?粗野?人家是不是生氣了?……他頓時變得很粗暴,壓得她抬不起頭來。起初,她還年輕,常因此而十分膽怯,心情壓抑……幸虧她精力充沛,堅持下來了,成了他的勁敵……隨他顫抖去吧,這無法阻止她干她愛干的事,不能妨礙她按自己的意愿操縱談話。她不理會眾人的看法,她不需要人家喜歡,她這人不怕觸犯他們的敏感之處。他們被活剝了皮也活該。再說,這一切都是他胡思亂想出來的,是他的怪毛病,她從不得罪任何人……在人家面前那樣踮著腳尖行動反倒使人敏感、懷疑……應該不拘禮節地對待他們,這樣他們會感激你……他們很喜歡她,她知道,他們一切都原諒她……她有時失言……但他們知道她無惡意,非常坦率,心地善良……而跟他在一起就……假如她隨他去,那就煩死人了。從來拿不出任何使人興奮的東西,老是些嚴肅的話題,財政、政治……尤其是只能由他來當主角,他來講話,來炫耀自己,否則他就堵起耳朵,一切都使他討厭,別人都傻,都煩人……現在,她可不能讓他欺侮這小寶貝(1)……從來沒人有權說一個字。只能聽他一個人的……“噢,我求求你,讓我們樂樂吧,人們不能總那樣嚴肅……你在的時候,誰也不敢說話,你見什么都討厭,只有你說話的分……”
壓得這么重,妨礙他行動的巨大袋囊破裂了;她飛快地一下子把它狠狠地刺破了,那些頭腦簡單,毫無意識的人,那些從本能出發,不假思索的人從來也不猶猶豫豫,他們就這么狠,而袋囊里裝的東西也并不那么嚇人,那么使人厭惡……不過是自私而虛榮的老人、愛妒忌的老小孩不知何時傷了心,受了什么挫折而發泄的一點怒氣罷了……他顯得突然消沉了,精疲力竭而順從地嘆了口氣,像膽小的狗那樣轉過眼去,縮回自己的角落,沉下臉來……但千萬別心軟,一聽任他,就會變成他的獵獲物。她是對的,他在妨礙您呼吸,使您窒息(2)——煞風景的家伙……他對待您的那種粗暴方式……只要想起這些就讓人生氣……每次他周圍有人興奮些——他就那樣不耐煩地聳肩膀……“喂,是什么這樣吸引你們呀?這可真是新發現……大家早就知道了。20年前大家就為此著過迷……”沒有一片清涼的水洼可以在里邊抖動一下身子,在陽光下挺挺胸脯,梳理一下羽毛的……她言之有理,不該被別人嚇住,他將不再聽人擺布,他不害怕……朋友們圍成一圈,鼓勵他,對他微笑,講吧,果斷一點……他清清嗓子,輕輕咳了幾下……一開頭就這樣被人纏住,四面八方都求他,夸張地宣揚他,這可不是件好事……凡事應順其自然,讓人不知不覺,首先慢慢地引出來,然后一點點展開。可是這兒卻早早地騰好了地方,留給它的地位太寬大了,故事到了里邊會飄起來,會顯得單薄得可笑,幾乎看不見……然而已經太晚了,開放在他面前的空間在拉他,在吸他,他感到身后有股力量在推他,他往前沖,但起步沒起好,他感到自己的聲調多么假,多么做作……“好吧,是這么回事,其實根本沒什么好笑的……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覺得它這么滑稽……還是關于我姑媽的怪脾氣……關于她布置房間的事……最近情況變得嚴重了……她半夜三更打電話給我……我在看東西,正準備上床,突然聽見電話鈴響……我看了看表:11點……吉賽爾睡著了。我以為發生了什么不幸的事……原來是姑媽來的電話……她的聲音很輕:‘喂……我吵你的覺了?對不起,我很抱歉……’你們想她會把這點放在心上嗎,我了解她……這也不是頭一回了……她一來勁就什么辦法都使得出來……甚至能從你身上踩過去……‘喂,聽我說……我有件煩心的事……我能對你講講嗎?你不太困吧?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想在配膳室和餐廳之間做一扇圓門嗎?你當時不贊成……唉,我當時該聽你的話,真不該改……可是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我不愿把一切重新折騰一遍,我要保留它……不過你想象不出他們搞的什么名堂,你想,他們在這扇實心橡木門上安了一塊推手牌和一個鉻門把……是你的勒努維埃(一個很出色的家伙,我把他推薦給她真是倒了霉)……他是個傻瓜、飯桶,根本就不會干他那行……我把這些東西都摳掉了……請你來一下,我求求你,我沒法這樣對你解釋……不,別明天早晨……你跳上一輛出租汽車就來了嘛……我傻透了,聽了你的話,找了這位勒努維埃,現在一切全糟踐了。’好吧,你們愛信不信,我去了……夜里11點……我了解她。反正我這覺也報銷了,她會清晨6點吵醒我的……她會像關在籠子里的野獸似的在門前來回踱上整整一夜……我一到,馬上就發現情況很糟糕。她顯得很恐慌。而周圍的一切對她來說真是亂得可怕:桌上一盒開著的上光蠟,地上幾只小瓶,幾塊抹布,一些瓶瓶罐罐……她手上舉著抹布給我開了門,說:‘來看看,沒聽說過能干出這種活,你的勒努維埃是個無賴……瞧瞧這扇門……’我見到一扇到處都能見到的、可怕的、嶄新的門,那種自命不凡的裝飾品,被莫名其妙地安在那兒……她一時異想天開的產物……但是我什么也沒說,太晚了,現在已不是這個問題了……推手牌已被取下,這樣,木頭上便留下了一些洞,一些很細小的痕跡,已用油灰堵住,她正在賣勁地擦著,漆著……她差點哭出來,懇求我說:‘你看……請對我說實話,我現在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到的只有它……’可以看得出釘子的痕跡……她要是沒對我說,我是根本什么也注意不到的。但她一說……顯然,是讓人懊喪,沒有疑問,我看得出來這些眼兒。大概是鬼使神差,我禁不住對她說:‘噢,要是不注意,就看不出什么大問題,可你對我說了,我倒確實看出了那些堵過的地方……不過這么細小……不知道就甭想看得出來……’但恰巧就是它,就是這十全十美的表面上的小缺陷,小污點,小紕漏……使她看不下去,非要把它弄小,把它消滅,把它抹掉不可……她往后退了退……有時,在某種照明條件下,從某些角度出發,就什么也看不出來,但過一會兒又顯出來了,她看見的只有它……門、房間被忘卻了,小圓點在那兒,眼睛能猜測出它們來,能規律地間隔一段時間就使它們再現一次,可以數出它們來……一種折磨……”他聽見他們在笑,柔和的格格笑聲,像鴿子在咕咕叫,像對他的愛撫、鼓勵、感謝……他們任他領著,對他友好而信賴,于是他感到心花怒放,想振作一下精神……“不過,你們知道,兩年前她就發作過一次,為一件比這還小的事……她見到靠在墻邊的床架上有一塊木頭掉了……于是,就得配呀,堵呀……但是看得出來是配的……過會兒又看不出來了……她老是不停地挪那張床。最后,她還是下決心把整個床架都換了。”
但這過分了,太放肆,太不假思索了……他身邊的袋囊又膨脹起來……他看見這個在聳肩,那個的眼睛凝視著前方;另一個雙手交叉,放在鼓鼓的肚子上,兩個大拇指焦躁地來回轉動;他聽到身邊有一種像蛇噴吐毒汁時發出的嘯聲……蠢話說得夠多的了……何況都是編造的……愚蠢透頂……毫無意義……現在毒囊泄空,好,辛辣的汁液噴灑出來……“唔,怎么啦?你們有什么可激動的?她是個怪人,如此而已……”一個怪人。如此而已……他領他們去的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他們驚奇地在原始森林中行進,要去某個他不認識的奇怪地方,某個陌生的動物區,去參加某種秘密禮儀,而這森林一眨眼又會變成汽車來往穿梭,兩邊有加油站、路標和廣告牌的公路……別聽他的,我們往前走吧……相信我,跟我來……看我的白翎子(3)……別猶豫,你們不會白來的,前進吧……他突然樣子很嚴肅,不笑了,嚴峻的時刻……“這一切顯得很愚蠢,是的……很滑稽……不過仔細想想,又很奇怪……這是位經受過真正的痛苦的女人……她所愛的那些人死了,她丈夫死了……她知道自己也將不久于人世,她對我說過她感到體力差了,老了,結果呢:她的憂慮全集中到這些瑣事,集中到那塊碎木頭,木頭上面的洞眼上了,一切都集中到這里,集中在一點上——其實,它好比避雷針(4)……連我自己,我承認,不久也使勁地擦開了,也跟著她漆呀、刨呀,我這是在和一種威脅作斗爭,是為了恢復一點和諧氣氛……在這兒,在我們面前的是整個宇宙的縮影……我們呢,在極力控制一種十分強大、不可摧毀、難以忍受的力量……”
他分辨得出來身后的那種笑聲:它和那愉快的咕咕聲、溫柔的格格聲毫無共同之處……這是一種沉重、懶散的笑聲,一種又肥又厚的長時間的捧腹大笑,然后突然咽回嗓子眼里,減為幾乎聽不見的噓聲,在下邊緩慢地行進好長時間——誰也不動,大家都等著——最后它重新出現,沙啞、刺耳、緩慢……激起你一身雞皮疙瘩……
笑的那個人,他不需要瞧,他認識她……他早該料到——他也已經料到,他知道——時機選擇得不對,氣氛不好,聽眾成分不一致,往往還抱著對立情緒,使你無從征服,無從贏得……現在,他任他們擺布,向他們投降了……他已使出了渾身解數,試圖吸引他們……那邊也許有些陌生的奇觀在等待你們……他會召喚出幻影來:淺淺的臟水洼里就能映出高樓林立的城市、天空的奇景……他有這種本領……他不顧廉恥,毫不吝嗇地把自己奉獻出來,他以為可以豁出去信賴他們……但對這個女的實在沒辦法。你可以把自己完全交給她,全都送給她,指望她開恩(她倒不可能利用這種形勢乘機傷害你——這過于輕而易舉)……你可以對她敞開胸懷,亮出肺腑,也引不起她的同情。多少次了,她舒適地穩坐一旁,觀察人們,見到她那副自信、滿足、狹隘的神態,他便感到有股力量在促使他解除一切武裝,向她投降……“請看看我是什么人,我愚蠢,我的反應很可笑,但我無法相信人和人之間有什么根本的差別……我始終認為——這也許很蠢——在某些方面,往深點說,人人都一樣,大家都很相像……所以我不敢判斷……我一卸下自己的外殼,揭下那層薄薄的外表,馬上就感到和他們一樣……您呢?您不認為是這樣嗎?……”她將無從否認,僅僅出于對人的尊敬,出于情理、誠實,她就將不得不采取和眾人一致的立場,以含糊的諒解態度點點頭:因為凡是真誠的表現都值得人們略加注意,都應得到一點小小的獎勵,當某人對你如此開誠布公時,理應如此……但卻不然,面對這裸露在強光下的蒼白而顫抖的身軀,那沉悶而渾濁的笑聲立即冒了出來。她往后仰倒,好看得更仔細些,然后把頭往后一揚,笑聲在她嗓子里哽住,變成一種無休止的噓聲,一種在最后大爆炸之前的長長的哨聲……“哈,哈、哈,您這人真愛打趣……您多古怪……噢,不,我向您擔保,我和您不一樣,我不把所有的人等量齊觀……”他們真滑稽……多古怪的人啊……看到這些可憐人在弓著脊梁,擦拭、閃開、蹲下仔細察看洞眼的痕跡,她笑得前仰后合……一群瘋子,可笑的玩偶……
以蒼天的名義,請你們別受她影響,別聽她的話。目標很近,你們會得到報償的,但要作點貢獻,來吧……游戲的全部奧妙就在于此……“我向你們擔保,可你們卻在笑。這可是真事,我也沒頂住,我也在擦,在上蠟……”來,和我們一起擦吧,洞眼快看不見了……可是那邊呢,你稍微往左站站,它們又全現出來了……“光滑而紋路清晰的漂亮橡木上布滿了可怕的小圓圈,無論怎樣掩飾,上蠟,揩拭,都不亮……”應該設法上點色,可這樣一來又太黑了,讓我們把蠟摳掉,重新來過吧,切幾片圓木頭堵上洞眼……但是周圍的那一圈肉眼仍然看得出來,擦也沒用……
沒辦法,只能放棄,只能聽天由命,橫下心不管它,然而我們不能……我們全都和她一起被關在這兒了,不是嗎?我們擠在一條又窄又暗,沒有出路的走廊里,將無窮無盡地走下去,將和她一起在這黑暗而與世隔絕的迷魂陣里轉來轉去……
不過別害怕……這是在演戲,你們也清楚……我們中任何人也不冒什么風險。心里緊張,但很愉快,像坐著過山車從俄國山上(5)沖下來時一樣,人們想喊叫,人們在笑……我們多么強壯有力。我們稍一動作,小牢房就會打開,洞眼的痕跡就會永遠消失,墻會閃開……外邊是宇宙,我們的宇宙,千姿百態、光明燦爛、空氣新鮮的天地在等待我們……我們多么自由,多么靈巧……我們可以盡情嬉戲和玩耍。我們可以潛得很深,直到底里:我們結實的肺部儲備了充足的純凈空氣……一挺腰,我們就又回到外界……這就是我對你們的奉獻,這短暫的旅行,這有趣的遠足,這使人興奮的冒險感、危險感,你們隨時可以返回去……過一會兒,你們如果愿意,將重新回到自己家里,而她卻將永遠留在那里,在她自己挖掘的那個洞里,她太軟弱了,無力逃出身來,只能無止境地在里邊踏步,轉悠。
“噢,聽我說,我理解您,我要是有工夫,也會和她一起擦的。為什么不擦?我要是有閑空和錢,肯定會把時間花來擦門呀,給門配把手呀。既然這女人喜歡這樣做,那又對誰不利?這叫找點事兒干干,也給別人找點活兒干干。這沒什么特別的……干這或干那,嗯,總而言之,都……”
精明。這女的也很精明,盡管外表很傻。她是個蠢材,他立即用這話來安慰自己:因為他們,其他的人指的就是這件事——指她剛才說的那番話——所以他們才說她傻:“瑪德琳真傻。”他從來也沒真正弄懂他們這話的確切意思。但他們大概是對的:是這么回事,愚蠢(6)。她看不見鼻尖以外的世界,她又在那兒把鼻子湊在東西上……干嗎不換掉門把,堵上洞?她自己一輩子專在干這些事,在用她那喜鵲般的亮亮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密切注視著周圍,把一切擦得明晃晃的,來回修修補補,精打細算……這談不上什么避雷針(7)——可他們還在胡思亂想什么?——她一點也不焦慮,亦無巨大的、需極力加以克制的痛苦可言,甚至對死她都能正視,她不怕……“那可憐人,我可憐的丈夫,我最不忍心的是想到他在那里,在地底下的樣子……給他穿衣服時,我已經認不出他來了。他是最喜歡自在的,喜歡隨便什么樣的上衣,一條舊褲子,他只喜歡這樣,喜歡舊衣服……我說,你們能相信嗎,他們給他穿了一套二十年以來他從未穿過的禮服……比他的身材寬了一倍……這可憐人病中消瘦得厲害,看上去像只褪了毛的小雞……”白癡?他們的話欠考慮。當她在她的同齡人面前說下面那番話時,樣子冷酷,像個伸張正義者,這些人頓時驚嚇得縮成一團,她說:“有什么法子呢,唔?年紀,這玩藝兒不饒人,對嗎?我的力氣在衰退。因為我不那么年輕了……不該忘掉這一點……”她早就安排好后事了……深色衣服配一頭白發,脖子上圍黑絲絨帶子。她冷酷的小眼睛早已以產業主的身份巡視了一切,盤清了財產……立了一份詳細的清單,一紙狀況說明,她早就對一切心中有數了。而且情況并不妙,我向你們擔保。但應該實事求是。這是沒辦法的事,唉。那種幼稚的游戲,那種受驚的鴕鳥的姿態是可恥的。讓他們去擦污漬,去堵眼兒(8)吧——這很好。不干這些就干別的嘛,是不是?這總比亂、臟強。而涉足陰暗的隱蔽地帶與一挺身重新躋身絢麗多彩的社會,這兩者的對照何其美妙,何等浪漫,這一切……好了,拿出點勇氣來。別翹首等待。全都一樣,外邊也好,里邊也好。眼前有什么就應盡可能將就什么。人們會正視現實的,會頑強地正視它的。
他們全都徹底理解了。很快,不需要長時間的解釋。人們還未發現一種語言能一下子表達出人們一眼所見到的東西:包括整個人以及此人一句話、一聲笑、一個手勢所表現出來的無數微妙的情緒。大家現在都有些痛,從俄國山往下滑沒滑好,撞上了。他們感到自己有些可笑,有點尷尬。
而這位卻不,幸虧他沒事。從來也沒有。只要看看他淺色眼珠深處那令人坦然的、平靜的、像長明燈般的小小火焰和他的微笑就知道了。他沒碰痛,很顯然。他從不參與這類遠足,他不喜歡俄國山,而喜歡安靜地呆在他走慣了的堅硬土地上,他感到這樣絕對安全。好了,這些人逗得他很開心,現在讓他們爬起來吧,讓他們撣撣衣服上的塵土,戴上帽子吧,喂,注意點儀表……“她住在哪兒,說正經的,你的姑媽?在帕西區(9)?房子大嗎?里邊有幾間屋子?”這樣一來大家立刻自在多了。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原本不該離開的地方。一處熟悉、舒適、受到保護和圈閉的地方,然而它又相當大,大家可以在里邊自由自在地活動。有衍射進來的柔和光線,有空調設備,完全適中的恒溫。大家都感到像在自己家里。
家庭主婦立即重新扮演起她的角色:“幾間?足足五間!你們想想,就她一個人住。”剛才那場小表演本該使她高興,那套魔術本該很有趣,她以為它能使大伙兒開開心,但既然失手了,那就拉倒吧……現在讓他下臺吧,這次評選賽結束了(10)。她的才干就在于此——不管怎么說,他很欣賞這一點。可憐的魔術師站在那兒,在臺上,手上還舉著他那頂沒飛出任何鴿子來的帽子——她的才干就在于能這樣當機立斷地改變主意,使一切迅速復原。她搖著手說:“哎呀,五間屋子給一個女人住,而那么多年輕夫婦卻住在頂樓室或他們的岳父母或公婆家里。”
請她別扔下他不管,暫且別這樣,再讓他試試運氣吧……叫他們轉過身來,戲法還沒變完,請他們再瞧瞧,只瞧一會兒:“五間屋子,而她才一個人。她的荒唐恰恰表現在這兒。我只想告訴你們……滑稽就滑稽在這兒,她從來不接待任何客人。可她還得要她那兩間客廳,一個大飯廳,一間給朋友住的房間……她為此,為接待客人做了一切準備。一切必須完美無缺,無可指摘:她大概認為他們的眼睛老是盯在上邊,在尋找哪里還有細小的差錯、不完善之處、審美觀方面的漏洞……眾人的評價使她怕得要命……卻又從來達不到十全十美的境地,永遠不能完全準備就緒……其實,她并不真想見任何人:她所需要的僅僅是這種準備工作。這對她足夠了……”
但無濟于事。太晚了,時機已錯過。他們一邊心不在焉地聽他說著,一邊開始互相往一起湊;他們勉強回轉身來,惱火地瞟他一眼……這種“深刻的”分析算什么玩藝兒?他們煩了,他說這些的目的是什么?作為一個好主婦,這次她感到不得不堅決打斷他了。再說,她也開始討厭他了:蹩腳演員,不會隨機應變,算了,演的時間不短了,夠了,讓他下臺吧……她笑著,搖著指頭說……“聽我說,您腦子里也有這種固執的想法,您對此也熱衷極了……她使您入迷,您的姑媽。您太理解她了。說實在的,您很像老一輩人……我早就看出來了……”
應該料到這句話,當然。這是對他的公正報酬。不可能不這樣。他們有架子。自命不凡。這回客人們高興了,朝他轉過身來。有的在調整自己的單片眼鏡,有的拿起長柄眼鏡:這家伙真是個滑稽人物。凈講些傻故事。
他感到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他內心也有個巨大的、鼓脹的口袋在嗞嗞地放氣,他自己都為自己那極力控制而仍十分粗暴、充滿仇恨的聲調和冷笑感到驚訝:“啊!您剛發現這一點?真的?我當然像她啦。我們像得就跟兩滴水似的,您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嗎?我若不像她,也就不會如此關心她。而您呢,我也不至于有時能讓您笑得那么開心了……我能表現得非常風趣,所以您總是強迫我講。要不是您自己和我們在座的每個人在某些方面,在某些隱蔽得很好、封閉得很牢靠的角落里也有一點小毛病的話,您對此也不會如此感興趣的……”
他們站起身來,這次是真的。真丟臉。這家伙令人無法忍受,真無禮。他越出了個人權利的界線……“我的上帝,真可怕,我們在您家玩得這么高興,連時間都忘了……”椅子發出聲響……而他卻沉著臉,呆在自己的角落里,沒人知道他,他差不多已被遺忘了……“今天過得真高興。那下次什么時候呢?改天見吧。別忘了我。下星期初電話里說。那您一定來電話,肯定的?”
(1)貝爾特姑媽寵愛阿蘭,這顯然是她針對阿蘭的父親說的話。
(2)顯然是在場的人的想法。作者經常從一人的想法轉到另一人的想法而不作任何說明。以后不再加注,請讀者自己體會。
(3)相傳亨利四世作戰時總戴一頂飾有白羽毛的帽子,讓戰士們跟著他的白翎子前進。
(4)指防衛別人保護自己的手段。
(5)迪斯尼樂園中的快速過山車走的路程。
(6)他用人家對瑪德琳的看法來評價貝爾特姑媽。
(7)見第21頁注②。
(8)此處也指她死后他們替她化妝。下文的“隱蔽地帶”指她一生的坎坷時期。“浪漫”指不真實,不可能的事。
(9)即巴黎第十六區。
(10)“評選賽結束了”這句話往往是對失敗者說的,意思是催他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