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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過分了,她感到自己臉又紅了。這實在太粗暴。真該好好回敬他一下。但她并沒有流露出來,當然……一個字也沒說。她甚至還微笑了,同時臉可能也有點紅:像現在一樣,她當時感到臉有點發熱。向來如此,她總是微笑著承受打擊。一切都能從她身上滑過,不是嗎,他們會這樣想:“她的臉皮厚得跟大象一樣”……當別人這樣事先不發信號,突如其來地進攻時,她一向一言不發……她害怕,說穿了這很簡單。他總有點讓她害怕。從一開始起,她和他在一起就總這樣不自在。她老是有點不知所措,不知可能發生什么情況,他在人們面前什么粗話都說得出口……他會突然鐵青著臉,記恨、不饒人……而她則立刻弓起背來。膽小鬼。她身上除了怯懦一無所有,而這點他能感覺出來……膽小鬼們互相嗅得出來……他知道他可以這么干而不冒風險,他不顧忌。怯懦?可這明明是胡說八道嘛。仔細瞧瞧,她會是膽小鬼!……沒人能像她那樣猛然發起反擊,砸碎一切,在那種時刻她不害怕,而別人則每次都吃驚地退縮。從前,在瑪德琳娜大教堂后邊那條小街上的皮貨店里,那個目光傲慢的女售貨員曾把大衣扔到她懷里……多蠻橫的舉動……那種語氣……她突然挺起胸膛……可憐的丫頭嚇壞了,張著嘴往后退,喃喃道歉……于是她內心頓時感到渾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她是那樣興奮……陶醉……還有那個屁股很大、讓人惡心的女護士……真是嬌生慣養得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可以為所欲為……見到她無論對誰都很善良、體貼、平等相待和敬重,這些人便得寸進尺。善良。過于善良了。原因就在這兒。但不僅如此。當她把自己亮在他們面前,一動不動,任人攻擊誹謗而不還擊時,她心里還有別的因素在起作用。她有點動作遲緩,有惰性,反應不夠靈活和敏捷……她就是這樣:遲鈍、緩慢。起動對她是不容易的事……藍藍的天,適中的溫度,一派寧靜的氣氛,朋友們、好人們聚在一起,有些慣例是每個人向來遵循的,大家說些不痛不癢的事,互相友好地諷刺幾句,高興高興,開開玩笑,樂一樂……本來是為了在朋友們面前夸耀他一番她才把他姑媽的這些小毛病擺到桌面上來談的……他情緒好的時候能逗得眾人哈哈大笑……但今天不甚成功,這又有何妨,轉個話題就完了,他偏要堅持,這沒道理……她想打斷他,跟他開句玩笑,這本來無足輕重,若是別人定會一笑了之……但他……立即擺出那副仇恨的神氣,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那喝倒彩的語氣、那含沙射影的話……不過,這怎么啦?他到底說了什么,使她又窘又氣,臉都漲紅了?(她知道她應受到這種懲罰,他這樣事后翻臉,強詞奪理,都是對她不立即反駁、強忍一切的懲罰)。他具體說了什么,使得她如此渴望……假使有一天他再說這種話而被她抓住,當只有他們兩人時,得和他算算賬……不過,那是句什么話,那樣尖刻、那樣火辣辣,弄得她紅著臉退下來,害得他倆都垂下了視線……“啊?您剛發現這點,您……”是的,聽話聽音嘛:您,您這長舌婦的悲慘腦袋,不,說實話,太滑稽了……現在真是什么怪人都有……討厭的、專管閑事的小老太婆,她探聽到這么點陳谷子爛糠,竟敢到他面前來賣弄,自稱了解他,會開導他,她以為可以對他發起突擊襲擊,擊中他、蜇痛他、叫他臉紅……你們見過這種人嗎?而實際上是他,唯有他,才明白、才知道、才會判斷。他是老鷹,能飛快地向她撲去,她只好立刻藏進洞里。是他在展翅翱翔……

她以為自己的輕輕敲打可以鼓勵和保護他前進:好了,別這么靦腆,來吧,執行命令,讓我們的客人們高興高興,別那么大架子……然而卻是他在率領他們,以有力的手帶領他們——這群被繩子牽著的狗——走向一個只有他才認得的目標……“假使我不像這樣,那么對此事興趣就不會這么大了。”……他毫不在乎這話會產生什么效果,他們可能怎么想或不怎么想,有一些自己內心的想法他想弄弄明白;他像那些去采購東西的人一樣,裹挾著你往前走,當他們在忙自己的事時,你可以享受這種集體的空氣,馴服地跟隨他們,像有氣無力的垃圾隨波飄蕩。

但這不算什么。這一切都不算什么。是什么東西使她產生了強烈的復仇愿望,想跑、想抓住他的肩膀,向他大聲喊出自己的心里話?那句話不便出口,假如敢說,假如不因侮辱他而不好意思,那么說出來后他會很尷尬。那句話就是他竟敢把她牽進去,竟敢影射她也和這家瘋子一樣……“那您自己,要不是在某個隱蔽得很好的小角落里也是如此……”他竟敢這般含沙射影……這都是因為她太善良、太寬容的緣故,她對他多么體貼,像愛親生孩子般寵他,對他百依百順……但你什么都可以給他,一切都該屬于他,一旦拒絕他那么一點點,不順從他的小性子……只要一次,一次就夠了……

真奇怪,對這類事她怎么早就預感到了。真妙,她每次都能看出該發生的一切已經在胚胎中形成,她當時已感覺到,她知道一切已準備完畢,已有過預示,她完完全全感覺出來了。她從不會搞錯,一切將從這里發生和展開。這對一個天真爛漫的觀眾來說十分驚人,就像沒完沒了地從魔術師帽子里變出來的那些長長的紙卷、絲帶卷:已經發生和即將發生的一切,現已從她這簡短的問題中變了出來:她在提出問題之前曾猶豫過、回避過……注意,別經不起誘惑,讓我們別再去想它,上帝才知道這會掀起什么風波來……然而她的朋友們——他們怎么猜得到呢?一些健康人、正常人怎能想到這些呢?——她的朋友們出于單純、出于天真,慫恿她道:“您在看我們的新沙發椅?很漂亮,對嗎?是位軟墊商做的,他的活真是絕了……皮子是最好的……這人過去是瑪普蘭商店的工人,后來自己開業……和瑪普蘭的貨質量一樣好……用不壞……可是便宜多了……您應該把地址告訴您的孩子們,因為他們正在安家。這東西能用上一輩子……”這話不假:這正合他們的需要,她本來就想送給他們這種沙發——結實耐用,皮子又華麗。她用手摸了摸扶手,試試座墊,又軟又滑,靠背的式樣舒適而樸實,最高雅的英國格調……不,沒必要要地址。這一切對我們不適用,對住在那兒的孩子們不適用。您這兒,一切都像這些沙發一樣結實,一切都很簡樸、清潔。而在那兒,孩子們的家里……陰影、黑洞、令人不安的擁擠,像無精打采地挪動著的危險淤泥,能張開大口將她吞沒……只要她的腳邁進門檻,只要她說一句話,提個建議,只要她說出她朋友的名字,這準少不了:沉默的退縮、克制的聳肩、難以覺察的、諷刺的微笑、互相傳遞的眼色……不,她太害怕了……她寧愿躲在一邊,逃避誘惑,不插手這錯綜復雜的事,轉開身……可是朋友們卻拽著她說:“不,您看看嘛。這質量確屬上乘。要是告訴您價錢……不,還是您來說個數……”她以鑒賞家的神態點點頭,吃驚地說:“啊!這可確實等于白送。”

不過,話說回來,她這樣胡思亂想真可笑……神經質——她要消滅這個毛病。他們所以會那樣是因為她,因為她在他們面前過分敏感、膽怯,因為她突然想討他們喜歡,需要他們喜歡自己……如果她把情況告訴朋友們,他們一定會這樣說:這是些孩子……沒有經驗的、特別嬌生慣養,從小寵壞了的孩子,有錢人家的孩子,從來只知道任著性子來……哪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呀,那動來動去的影子、污濁的水、令人不安的反應……她待他們應當像對大伙兒一樣:做個簡簡單單的、直爽坦率的人,不要怕:他們肯定會接受您送的東西的,哪能不接受呀……而且還會特別高興……生活將使他們變得成熟……這些沙發椅很舒適,舒適極了,不必這樣歪著嘴笑,這樣互相遞眼色,有一天,等你們年紀大些,活干得多些,等你們比現在勞累時,你們會很樂意坐在這樣的沙發椅上的……它們使不壞,真的,這點很重要,你們想一想,問問你們的父親吧,他是靠自己掙出錢來買這些東西的……對,我們也會和大伙一樣的,歸根結底,這些復雜心理,這樣過分講究實在是太可笑了,我們會和這些目光善良而天真的朋友們一樣,也會說:“為什么您不為您的孩子們定做這樣的椅子?這真是個好機會呀。”“為什么呀,真的,你們說得對。他叫什么名字,你們那位軟墊商?請把他的地址給我,我好告訴我女兒。這恰好是她所需要的……”

還有比這更簡單、更自然的嗎?一位充滿母愛的母親給女兒和女婿一個好廠商的地址,送給他們兩把特別漂亮的沙發椅——為了這孩子她什么不曾做過,什么不能做呢?……“正是你們所需要的,你們找不到更好的了。我是從佩蘭他們那里弄來的地址,你們可以說是他們介紹的。這人原來是瑪普蘭的工人。他對你們開價會便宜些。這些椅子舒適、耐用,又很漂亮……皮子特別華麗。”但大概是她的聲音,是她的語調、音色中有點問題,有些猶豫、不自在、缺乏自信心,所以才引發了這一切。他們像受驚的狗,即使對暗藏的恐怖也感覺得出來……就是她聲音里這種幾乎覺察不出來的微小顫抖震撼了一切,傾覆了一切……他們猶豫了一會兒,互相看看……“噢,謝謝你,媽媽。”——她說話時臉有些紅,視線低垂——“不過這根本不是阿蘭和我想要的……我們想的是一把老式的軟座圈椅,我們在一家古董店里見過……也許比皮沙發椅貴一些,但我向你擔保,這也是難得的機會,而且要漂亮得多了……”這些話,表面上微不足道——但只有那些外行才會理解錯——這些話像從前揭示異端邪說和把異端分子送上柴堆燒死時說的話一樣,指出了邪惡依然存在,仍是那樣根深蒂固和難以戰勝……她心跳了,臉紅了,除了他們,不論誰都會對她的反應之強烈感到驚訝,會對她語調中、她強裝出來的冰冷的笑聲中所表現的仇恨和狂怒感到驚訝,她自己聽了也不舒服:“我這人真是太傻了……我老忘……真的……只要是我這個可憐的蠢貨提出來的……只要是我朋友們提出來的……可我明明知道,我當時甚至不愿向他們要地址……但是我沒頂住,這機會太難得了……我目前要是有能力就替你們買下來了……”他們那樣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慣有的那種眼色……他們在互相尋找對方的目光,并立即相遇,然后一動不動,緊張地、繃得好像就要炸開般地互相注視著。她知道在她上方進行的這種沉默的交流是什么內容,而她僵硬地呆在他們中間,無能為力、呆滯、驚詫:一點不差吧,嗯?我們說對了。你看見了?我看見了。祝賀你,她的反應果然不出我們之所料。我們很高明。和我們想的一模一樣,我們一直是這么說的……你必須跟著她的笛聲跳舞……一旦越出她的雷池一步,她就擺出一副受嘲弄的犧牲品模樣……她專橫……愛支配人……她給你是為了統治你……為了把我們永遠控制在她的監護之下……還有最后那句刺人的話……你聽見了?我聽見了(1)……照她說的,她是在把嘴里的面包吐出來給我們……她永遠在自我犧牲……這種表演……她感到不舒服,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她本不該……然而是他們在促使她干這種事,對他們說這種話的。此時她感到羞恥,當時她已感到羞恥,是他們害得她摔了跟頭,使她邁進這堆臭事,這個泥潭中的……他(2)管這叫“小沼澤”……他一見就能辨認出來。他什么都明白……他老在窺測……他還把它告訴小姑娘,告訴她的親生女兒,她那原來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從前她的目光是那樣晶瑩透徹、那樣純潔、那樣信任,覺得世上再沒有比母親更好、更美的了。但他卻在不斷窺伺、尋找、發現,并告訴大家:“你們瞧……誰沒有自己的隱秘……”而她這可憐的瘋老太婆,真可笑……只得強作歡笑……坐立不安……噢不,請別相信……你們搞錯了,我擔保……這些東西我心里一點也沒有,請相信,我純粹是個寵孩子的媽媽,對他們總是無微不至、禮品不斷,待他們勝過親生母親——是他們的朋友。但他才不聽她那套呢。不必掙扎。他毫不動搖地用手按住他從一開始就扣在她臉上的面具,那具給滑稽歌舞劇中怪誕而過時的老祖母,到處管閑事的老太婆,要女兒女婿唯命是從的暴君戴的面具。

好吧,好極了。她感到內心匯集起一股沁人心脾的力量,它在沉默中上升,使他感到自己強大、自由。不,不要那副假面具,不要那副相貌,她不愿意,她要她現在的面孔,這最適合她,也符合她的口味——和前一種的輪廓一致,但更為嚴厲,線條更為突出……不必交換眼色了……沒什么新鮮的,一切將多么清楚,多么明顯。她本應一開始就這樣做。只有強有力的指揮才能喚起別人的尊敬。你是什么人,人家就怎樣看待你,如果你把自己強加給他們,堅定地站在他們面前,腳跟一步也不動地說:看著我,那么人家就折服,就順從。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不需要你們愛我,人家喜不喜歡我我不在乎——她父親談起他的職員時老說這句話,而大家都很尊敬他……她本應效法他……而且她事實上是像他的,愿意的話可以和他一樣……當他擰她臉蛋,把手放在她頭發上時,她幸福極了,高興得臉通紅——但這種情況很少見。他曾送給她一個很小很小的禮物……那小瓶香水她至今還留著,上邊畫著牧羊女、鄉間景致,它是淺粉色的,彎彎的形狀古色古香……它還在那兒放著,在她抽屜里……這是她的吉祥物……她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在父親面前挑三揀四,懷疑他的審美觀,交換一下眼色!對他干的一切,她都覺得完美無缺……而他們,假若他認識他們的話……寵壞了,嬌生慣養,我行我素,從不知足……給了他們月亮,他們也不會罷休的……老式的軟墊圈椅、博物館的珍品……拿來往哪兒放?……他們最好多干點活而少到古董店的櫥窗前逛,少想方設法在朋友們面前擺闊氣……不過這一切都已結束……徹底結束了。你們好好看著我。我不怕。要么買皮沙發椅,要么什么也別想買。我來付錢。這你們受不了,這叫你們難堪了?我卑鄙,我可恥?專制的老太婆……不知足(又是這種荒謬的論調!)……我不在乎。沒什么好討價還價的。你們現在去互相遞眼色吧。這樣,那位如此聰明的寶貝以后就不會再有興趣挑我的缺點,不會給你上心理學課了。他不會再有興趣在眾人面前冒犯我。最終會通點理性,有點現實感。必須讓那些只知裝腔作勢、極端復雜的年輕人稍稍回到一點現實中來,讓他們學會什么叫生活。這要比他們想象的簡單和粗俗,實際上非常之簡單和粗俗,我來負責教會他們這一點。這回他們包在我身上了,他們會開竅的。

她無需等待許久,無需去“找”他們。他們沉不住氣,要先開口的。他們輕捷地在布雷區行進:“你知道,媽媽,我們本來就想告訴你,關于這些皮沙發椅……阿蘭和我,我們考慮過……我們目前真的不需要……買來了連擱的地方都沒有……家里這么小,應該有個真正的辦公室,這種沙發椅是辦公室用的。相反,路易十五風格的圈椅……顯然很合適。我們又去看過,實在是妙極了。我想這對你其實無所謂,所以定了貨。當時必須下決心。這機會實在很難得。”對她也很難得。機不再來嘛。勇敢些……總而言之,徹底改變自己形象的唯一良機終于到了。穩穩地、重重地、堅定地挺立在他們面前,像座搬不走的大山一樣的時刻到了。從容自如的嗓音。無動于衷的眼神:既然如此,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就自己想辦法吧。我不管了。我對此已毫無興趣。我想送你們件有用的、結實的物品,但珍藏品,尤其是在目前,不給。陽光下,一塊巨大的巖石暴露在他們眼前。他們可以繞著它轉,從容地端詳它:吝嗇、心胸狹窄;沒見識;彼俄提亞人(3);虛張聲勢的膽小鬼;反常的,“把孩子搞得不男不女”的母親——這是他們的原話;一個地道的滑稽歌舞劇中的后媽。從他們眼中、頭腦里泛出的怒濤在她腳下碎成浪花。來呀,努力吧。下文將易如反掌。通暢、清晰。被抑制的狂怒再不會像滾燙的水滴般滲出;令人苦惱的復仇需要,可恥的、軟弱的回憶,令人憔悴的悔恨都將不復存在,再沒有什么可怕的了:他們不會再交換那種使她萎縮的眼色——那眼色使她縮得像可憐的印第安人的頭皮一樣干癟,甚至可以放進他們的櫥窗,列入他們的珍奇物品之中……他們將不得不把眼光,把那成年人緊張、敏銳的眼光轉移到別處,轉向真正的障礙、真正的困難上去,你知道,我母親毫不含糊地拒絕了。是的,總之,不盡然。有什么法子呢,她就這樣,她這年紀改不了了。現在必須自己想辦法,去弄錢了。

光靠自己。他們將怎么辦?兩個小拇指(4)單獨呆在大森林里。他們往遠處走,消失在森林深處。她將無法找到他們的蹤跡。跑也枉然,她已追不上他們。待到她向他們伸出胳臂說:你們認不出我了?我是你們的媽媽呀,瞧,我不過想和你們開個玩笑,你們不懂事,承認吧……我只想嚇唬你們一下……你們愛買什么就買什么吧……那時,他們將冷若冰霜地看著她,他們的臉將變得很堅定,像處于逆境的成年人的臉,略帶傷感而嚴肅,細細的、不太明顯的皺紋刻在眼角、嘴邊……他們將彬彬有禮,采用她現在想用的傲慢而無動于衷的語氣答道:不,不,一切都很好,你別擔心。我們什么也不需要,已經解決了……不行。她受不了。使用這種辦法責備這些年輕孩子,拋棄他們,使他們孤立無援,這太粗暴、太怯懦了……上帝才知道他們今后前途如何……他們以后肯定有時間……孩子們還如此脆弱、如此天真……她小女兒的圓臉蛋像花瓣一樣柔軟,毛茸茸的,嘴唇還散發著乳臭;現在和以前一樣,向來如此,一著急就撅起來……“聽我說,寶貝兒,你知道我沒有這種習慣,我從未這樣做過,答應過的事又反悔……我既然想給你們買幾把沙發椅……你很清楚……”她立即感覺出那種親近、贊同的情緒,溫柔、撫愛的眼光,感動的微笑……“是的,我當然清楚,媽媽……”

親熱、溫柔的孩子。脾氣真好。擺弄她、塑造她是多么令人愉快。為了讓媽媽滿意,她什么舍不得?如此認真……真招人喜愛……她小腳上穿的白麂皮鞋在草墊上認真地擦了又擦,生怕弄臟地板……永遠整整齊齊,頭上總是打著大蝴蝶結。她安靜、溫順,沒發生過沖突——沒任何數得上的沖突——就越過了一個個階段,以及最后那個她曾極為她女兒感到擔憂的階段。她們倆一起準備著這期待中、想象中的一天,晚上兩人互相偎依在餐廳的小矮沙發上,不厭其煩地聽著,說著……從打她十一二歲起,這就成了她最愛聽的故事:哦,再講一遍,媽媽,那偉大的日子會是什么樣的……新娘的禮服、儐相的裙子、客人們按從前的方式——她覺得這很好玩——乘坐古老的敞篷四輪馬車或帶長凳的大車來到奧維爾……老教堂的鐘聲震耳欲聾地響著,她挽著父親的胳膊緩緩登上臺階,禮服的沉重下擺由小侍從牽著,侍從們穿著淺紫色衣服?灰色衣服?她,吉賽爾,再不是吉吉了,當然,但叫吉賽爾·什么呢……找一個漂亮的名字……總之,終于成了一位夫人,她挽著丈夫的胳膊走出教堂,微笑著,臉紅得像玫瑰花,他們在廣場上站了一會兒……一切都十全十美,一切都奇跡般地實現了,所有的母親、所有的女友全妒忌得臉都白了……一位真正的、迷人的王子,按約定的時刻及時趕到……她自己也被迷住了,她清楚,是她自己促成了他們。確實有些方面不太合適,當然……但他迷人、漂亮、聰明、很有天才……別人找誰呀?到哪兒去找呀?她從一開始就已經注意到她們繡成的美麗的掛毯上有幾個小結子:幾個疙瘩,也許是紡織過程中留在這樣美的綺紗中的疵點……但只要不注意,不仔細看——她原來抱著這種希望——任何別的人都發現不了,這真的不算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怪現象……在她堅持之下,當攝影師想叫他們擺好姿勢時——大家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擺出的姿勢總是有點可笑的,他突然大發雷霆,表現出抑制不住的粗暴,兩人手拉手,白眼相看。讓步是應該的,哪至于因此而產生這般仇恨、憤怒:今天,那冷冰冰的、痙攣的表情的痕跡還永遠固定在她保存著的照片上——就在壁爐上放著——她沒有別的照片。她說一句無足輕重的話,他便那樣莫名其妙地微笑……那種眼神……這又不是為她自己,她算什么?像剛才那樣的一時狂怒、那種泄憤的愿望真可笑,無緣無故地針對誰呀?在這類場合,人們懲罰的總是自己。這種微笑、眼光所以使她痛苦倒不是因為這使她感到自已被排斥在外,受了屈辱。不,她是害怕:這是個不祥的征兆,她們耐心筑起的美麗樓房的墻上出現了裂縫。應該走近點看看,可能沒什么了不起的,肯定有辦法,應該鼓足勇氣,把它堵上、修好……我們兩個都來好好看看吧……“你知道,親愛的,我一心想使你幸福……我只想告訴你,既然已經談開了……”坐到我旁邊來,近點,緊挨著你媽媽,像從前在沙發上似的……我們一起來研究一下,這是否就是我們當時所期待、所想象的……“你丈夫很可愛。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歡他:像自己的兒子一樣。事實上他對我也這樣,我清楚,他待人很熱情;他這么年輕,這么迷人。不過,應該承認他可能不完全是我和你父親所希望的那種丈夫。他不夠成熟……我不是說他的年齡……而是氣質問題。你父親二十五歲就已經成熟了……”但要注意。小姑娘有點往后退縮,她要以那種固執的沉默來頑抗了,要讓她重來打破沉默可將難上加難……“問題嘛,你知道,不在于家境。別的家長可能不樂意,可你知道,這對我們并不重要……你們很年輕,你們相愛,你們前途無量。不過,這前途是要去開創的。而阿蘭——這就是他不足的一面……他的迷人之處也在于此,在于他的漫不經心,他的輕率——我很理解這一點,我對此很敏感,要相信我。他對你們的未來想得不多……不夠,如果你想讓我把全部想法都說出來的話。”小姑娘像入了迷似地注意聽著;她不會躲躲閃閃的;這很嚴肅,她知道:這是一項她倆共同的、嚴肅而無休止的,有時甚至是痛苦的工作,但她知道,她們是在為她自己,為她的幸福而工作,這全是為她好……“你知道,對嗎,我親愛的,這關系到你,關系到你們的一生……你們這么年輕,你們無憂無慮,這很自然,而有些事你們不考慮……但你能起很大作用,你能改變許多事情,要相信我的話……阿蘭還很年輕……他聽你的話……我親愛的,你,一個做妻子的,有責任告訴他……視而不見未必總是好事。我盡自己責任來跟你談,我利用這次機會……圈椅,你知道,對我無所謂……問題不在這兒……我向你擔保,我不抱偏見,他對有些事情態度很古怪……和其他同年齡的小伙子不一樣。”一陣微微的退縮,一絲淡淡的、高傲而滿足的微笑:“這我完全知道,媽媽……我正是因此才喜歡他……”“不,不,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但這并不是問題之所在……這不是一種優點,它有點讓我擔心……你知道他們家的人怎么樣……老貝爾特姑媽……他那天談起她時那么興奮,真叫我驚訝。他感到和她很親近,他有些方面和她很相像,我禁不住對他說了這一點,他很氣憤……但他承認了……當然啦……他自己也承認了,他對我說:否則我也不會這么談論她的……我真希望你見到他說話時的神態……他那種冷笑使我很不舒服……我想起了圈椅的事。我知道喜歡漂亮東西在一定程度上是很自然的,但在他身上……”可憐的孩子臉色變得蒼白,好像她腳下的土地塌陷了似的,她害怕,她的樣子很可憐……她這副模樣叫人看了難過、傷心,但必須說下去,現在不是停下來的時候,要有切除膿瘡的勇氣,早晚要觸及這個題目的……“在阿蘭身上,這是一種嗜好,一種狂熱……他想干一件事,就會形成一種頑念……一天我對他父親談了,他沒有表示異議,我肯定他贊成我的意見……就因為這個緣故他的學業不像他期望的那樣,進步不快,他的論文還沒完成……這些念頭是一種自我麻痹,是彌補在無謂的事上浪費時間的方式……一個男人有別的事要干,對路易十五式的圈椅、沙發椅這類東西是不在乎的……這種樣式也好,別的樣式也好……只要有件東西上邊坐得舒服,可以休息就行了……我知道你要對我說些什么,他喜歡漂亮家具……我很理解這點……讓他上博物館去嘛,去看漂亮的老式家具、畫、藝術品嘛,這都無可非議……但對古董店這樣逛法,對買東西這樣需要……必須屬于他才行……花這么大氣力……像貝爾特姑媽似的,把時間耗在精心修飾一些瑣碎的細節上,好像她要接待教皇。而她從來也沒有能力請一位女友喝過一杯茶……這一切,你明白嗎,不……這樣說不對……”

男人難道不應該把胳膊伸給漂亮的新娘嗎,一位鎮靜、強壯、純粹、超脫,對軟弱的女性注意不到的重大和復雜事情十分關注的男人,難道不應該目光直視遠方,以強有力的胳膊領著她,逐漸使她同他一起大步邁向成功、邁向榮譽嗎?……“應當正視現實。”她們正視著。她倆以前所談的形象和這個嬌生慣養,愛挑剔和任性的孩子根本合不到一起,他只知道在無足輕重的小事上浪費力氣,而大好光陰正在流逝……最珍貴的年華……他的論文進展不快,他們的住處又小又窄……“如果你們有一套漂亮的住房,我還能理解,他可以弄些老式圈椅來布置它,消遣消遣……可在你們這兒,你要明白,我親愛的,這就是十足的怪癖了……”在已被征服的、歸順的王國里,她現在已遇不到抵抗了……她可以完全自由地行動,不慌不忙……她的敵人——該輪到他了——呆滯了,沮喪地倒在她腳下,她愛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他……現在輪到她來對他進行消毒處理,使他變成一個小小的木乃伊,一具皺縮干癟的僵尸,然后把它放進玻璃櫥窗,讓人像奇品似地仔細端詳……她被一種熟悉的興奮感所占有,當她能對被壓垮的敵人施展微妙而激動人心的烘干和壓縮手術時,她總是感到這種興奮……如若她放任自己,真不知要走得多遠呢……但她感到她親愛的小寶貝,她可愛的孩子像以前害怕小偷或被噩夢驚醒而縮到媽媽床上來時那樣,在自己身邊渾身哆嗦……在激烈抽動,她嫩弱而溫暖,像一只受驚的小鳥……正在脆弱的樹枝上晃動,即將跌下來。它害怕,應該教教它,幫助它……“但是,我親愛的,千萬不要這樣絕望……你們被生活寵到了這種地步,這真少見——你們是真正的孩子……我想讓你警惕些,沒別的意思。阿蘭這年紀還是可以改變的。你在這方面能起很大作用。使我痛心的,你明白嗎,是他使你失去了判斷能力,你非但沒有使他變得理智,反而慫恿他去滿足他那異想天開的愿望、他的怪脾氣……這圈椅——它算不了什么,你很清楚,但別的東西性質也一樣。只要我冒昧說一句話,你們就互相遞眼色,沒錯,沒錯,別不承認,我什么都看得出來……你知道,我外表像個老白癡,但我明白的東西比別人想象的多得多,就這樣,我就能看透你們……像讀一本打開的書似的……我覺得很有趣,你們把我當成你們最兇惡的敵人,那樣互相交換眼色……好了,勇敢些,現在是像大人一樣開始生活的時候了……督促他進取吧,讓他有點雄心……那些玩藝兒多荒謬!沒任何意義,好了,親親我,快走吧,我肯定他在等你……圈椅呢,如果你愿意就買吧,問題不在這兒……但我知道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我肯定你會考慮我說的那些話,一切都會順利解決的……而我認為,這才是重要的,我親愛的,你對此很清楚。”


(1)原文中這句話之前有破折號表示另一人接話,但因和整段風格不一,故譯時取消。

(2)指女婿。

(3)古希臘地方的人,據說很愚蠢。

(4)童話故事中的人物,由于個子小,未被家長發覺,因而從森林中救出了被遺棄的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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