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說真的,你即使找也白費勁,挑不出什么毛病,完美無缺……(1)實在出人意外,真走運……協調極了。這簾子是用一種上等羊毛織成的十分厚實的絲絨做的,深綠色,既樸素又雅致……同時又是發光的暖色……和泛著金光的本色墻配在一起妙極了……而這堵墻……多么成功!簡直像張皮子……和羚羊皮一樣柔軟……對墻面就該提出這樣的要求,要特別精細……細密的粒子看上去像層絨毛……假若當初照著樣品選擇那該多危險,多荒唐——現在回想起來心里美滋滋的——她險些選了杏綠色。甚至更糟,可能選了另一種,接近祖母綠的……真要那樣,可就熱鬧了,本色墻上來那么一種發藍的綠色……說來也怪,現在這種顏色在小塊樣品上看來顯得那樣毫無光澤,陳舊……她擔了多少心!猶豫了那么長時間……而現在,多么明顯,該選的正是它……根本就不黯淡,放在墻上可以說顯得很鮮艷,閃閃發光……和她第一次想象的一模一樣……她當時靈感一來……想當初她真是著了魔,不管看什么東西,心里光在捉摸這事——經過那樣大量的努力、研究之后,終于有一天,面對在陽光和清新的微風中閃閃發光,此起彼伏的綠色麥浪,面對那麥秸垛,她突然靈機一動……是這么回事——色調稍有些差別——但想法確實如此……需要的正是它……綠色絲絨簾子和草垛般的金黃色墻,但比金黃色略為黯淡一些,有點接近本色……現在的這種光輝、閃爍、亮度,這種優雅的清新感也是從那里來的,來自那草垛和麥田。當時,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大路上看著草垛和麥田,成功地捕捉到了它們這些特點,將它截獲,然后帶回這里,她的小窩里來。現在這一切歸她了,屬于她所有了,她這兒摸摸,那兒蹭蹭,愛不釋手……她就是這樣的人,她自己知道,只有可能變成她的、被她占有的東西,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她才會深情地觀察它們……比方那扇門……做什么事都要看時候……她會說到它的,她無需著急——既然一切都已如此完美,所有的障礙都已排除——再細想一想,再慢慢地,如數家珍地仔細回憶一遍是多么愉快啊……那扇門……(2)那天,其他人正在欣賞彩繪玻璃、柱子、拱頂、墳墓——沒有比教堂、塑像更使她膩味的了……那些玩藝兒冷冰冰的,毫無特色,不易接近……看了沒多大收獲,連彩繪玻璃也一樣,色調幾乎總是過于鮮艷,過于花里胡哨……那些畫還湊合,盡管顏色往往配得挺古怪,令人掃興,甚至干脆就很難看,使人反感……但不管怎么說,有時還可以從中得到一些啟示。那些跪在十字架下的女人們穿的棕綠加紫兩種色調的裙子就是那樣,好看極了,不過往往有必要再看上一遍,慎之又慎,否則事后可能很失望……那天,在大教堂里,她根本沒想到……但她倒確實彌補了最初的不舒服和煩悶——里邊冷得要死……隱修院深處那厚墻上的小門……深色的實心橡木門,天長日久,棱角變圓,磨得很光滑,十分悅目……尤其使她入迷的是那種圓圓的輪廓,親切、神秘……她真想把它搬走,帶回去,放在自己家里……可是往哪兒放呢……她蹲在一節斷了的石柱上仔細琢磨。突然,有了,有什么不可以的?真是再簡單不過了,地方是現成的,只需換掉通向配膳室的那扇小門,再開一個橢圓形的口,定做一扇像這樣的漂亮的實心橡木門,顏色稍淺一些,要漂亮的暖色……她一下子全考慮好了,都齊全了:在朝著前廳的方形大窗洞上,用能拉能合的綠色窗簾取代那扇罩著可怕的深色小簾子的雙重玻璃門(從前人們造的東西實在可怕,而大伙居然也能看得慣,注意不到它可怕,其實一眼就能看出來),再把墻油漆成金黃的本色,房間那頭就是這扇門了,和隱修院里的那扇一模一樣,帶圓形雕飾圖案,用漂亮的實心橡木做的……好東西也好,壞東西也好,總是一來就是一批,事情就是如此……今年夏天,一切接二連三地到來,比她原來期望的更成功……整套加在一起將多么令人陶醉,而門又勝過其他一切……剛才,當他們送門來,當他們小心翼翼地取下包在外面的防雨布時,她是那樣焦急,那樣興奮……他們的動作是那樣仔細、利索和沉著……出色的工人,他們熟悉、熱愛自己的行當,所以只能找好的廠家……他們一點點把它解開,門露出來了,比她想象的更好看,完美無缺,嶄新的,完好無損……隆起的圓圖案刻在厚厚的橡木之中,線條無懈可擊,閃爍著細細的波紋狀光芒……表面是那樣平滑、光亮,好似波紋綢……當初那樣提心吊膽真愚蠢,這門和她在郊區的小房子、別墅、旅館、甚至她的理發室里所見到的毫無共同之處,絕對沒有——她當時怎么竟認為它像那些門呢!有一陣子她簡直到處都發現了橢圓形門,她從來也沒見過這么多的橢圓門,只要一考慮什么問題,眼前浮現的就全是這些門……當她坐在吹風器下,看見正對著自己的一扇未上漆的木頭圓門時,真是嚇壞了,多么不倫不類……俗里俗氣,矯揉造作……她很沖動,因為圓形門洞已經開好了,太晚了……她跑去打電話……不,沒事,虛驚一場,她的室內裝幀師說得對,一切取決于氣氛,許許多多因素都在起作用……這漂亮的橡木、這墻、這簾子,那些家具、那些小擺設,一切都和理發室風馬牛不相及……倒有點像老式旅館和舊城堡的羅馬式門……不,她沒必要擔憂,這是個情趣無懈可擊的,樸素、雅致的整體……她想跑幾步……現在是時候了,她可以回家了,算算時間,他們該干完了,一切大概都已就緒……
她常常發現,當她上樓梯,從包里取出鑰匙打開房門時,如果感到幸福而激動,感到充滿信心和喜悅,那就是個好兆頭,是吉祥的預兆:它像從你身上涌出的一股暖流,遙遙影響著周圍的人和物;使他們在你周圍形成一個馴服、協調而有秩序的世界,里邊住著保佑你的神靈。
套房里靜悄悄。沒有人。他們走了。他們的上衣和鴨舌帽已不在門口的長凳上了。但活兒并沒有干完,到處都很亂,地上有鋸末,工具箱開著,工具散亂地扔在地板上……他們沒來得及干完……但是簾子已掛上,吊在門洞的兩邊,小門也已安在飯廳那頭的位置上,合頁也裝上了……可是一切看上去古里古怪,小里小氣,死氣沉沉……是本色墻上的那塊綠窗簾的緣故……它顯得粗俗……一種拙劣、淺薄的搭配,這種式樣俯拾皆是。而那扇門,毋庸置疑,一扇橢圓門安在方門框里顯得很假,配不上,從整體上看很丑,很一般,真是蹩腳貨,圣安東尼區的破爛也不會比它次……,但是應該和這種絕望感、覆滅感作斗爭……她應該懷疑自己的直覺,她了解自己,這都是因為神經緊張的緣故,是剛才那種極度興奮的對立面,她經常這樣情緒忽高忽低,非常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到另一個極端……應該好好集中一下注意力,鎮定地把一切仔細察看一遍,也許沒什么問題……但問題不就出在那兒嗎?是的,明擺著嘛:門把,可怕的鎳門把,可惡的白色合金推手板……一切都是因為它,是它破壞了一切,使一切看上去這樣俗氣——一扇地地道道的盥洗室的門……不過,他們怎么竟會干出這種活來?話說回來,這也是她的不是,自己走開,把他們留在家里,多么荒唐。她純粹自作自受,從不吸取任何教訓,她明知道一刻也不能把他們單獨留在這兒,應該始終跟在他們后邊,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僅僅一秒鐘的疏忽也會功虧一簣。但是說到底,她總是過于為他們著想,生怕打擾他們……她以為老是監視人家會妨礙人家好好工作……她對人這種愚蠢的信任、輕信……實際上是懶惰,是怯懦的表現,她那么愛閑逛,愛胡思亂想,巴不得事情自動做完,現成地交到她手上……現在木已成舟,可怕的推手板上的大螺絲釘已深深地吃進木頭里面,已留下痕跡……而今天早晨,當他們來的時候,要防止這種局面,這種不幸是多么容易的事啊……當時應該事先討論好每個細節,不過又怎么想得到呢,想象力再豐富,你也無法預料他們能干出什么來……一些蠢貨,野人,根本沒有主動性的細胞,對自己干的活沒有一點興趣,沒有絲毫審美觀……審美觀!好像真談得上這個問題似的!跟他們談話時,這個問題得放在倒數第一位,他們沒有區分美和丑的能力……比這還妙呢,他們專喜歡丑的……越是俗氣,越讓人倒胃口,他們越高興……他們是故意的。在這混亂、沉默之中,含有敵意和冷漠,含有陰險的用心……假如他們能回來,假如她知道他們在哪兒就好了……他們大概正在喝酒,在哈哈大笑,正把胳膊支在小酒店的柜臺上互相開玩笑呢……她想跑去找他們,不管怎么說,她還是想跟他們解釋一下,也許有辦法說服他們,感動他們,也許還有可能補救……
有人按鈴……是在廚房門口……當一個在荒野上迷了路的旅行者發現一線光亮,聽見一聲腳步時,他感到的就是現在這種充滿她心頭的又喜又怕的情緒,她跑過去,打開門……“啊!是你們,你們終于來了,我還以為你們再也不會來了呢……你們知道這樣根本不行……”她知道也許還是謹慎些為好……她在他們眼里是一個脾氣古怪、從小嬌生慣養、叫人無法忍受的老小孩,這點她很清楚;但她沒有力量克制自己。另外,她感到最好是相反,故意進一步強化自己在他們眼中的這種怪誕形象,和他們一起嘲笑自己,哄哄他們,叫他們別生氣……她用孩子氣的哭腔說……“我很難過,要知道……倒霉透了,完全失敗了……”他們不慌不忙地解開皮上衣的扣子,搓著凍僵的雙手,儼如面對焦急等待的病人家屬而神態自若,動作緩慢,表現出鎮定的職業特點的大夫……她真想推他們一把,拽住他們的手……“請你們來看看……這真可怕……一切都搞糟了……請看看這門把和推手板放在這上邊像什么樣子……”他們臉上無動于衷,毫無表情地說:“怎么啦,它們有什么毛病呀?這都是人家提供的貨。我們執行的是老板的命令……”
命令,他們光懂得這一點……一批木頭人,一些馴服的、麻木不仁的機器,只會搞亂一切,破壞一切……命令——他們只會執行命令。命令他們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燒大教堂,焚書,炸帕特諾斯廟(3)都行……想感動他們,使他們通點人情是白費勁……但她又感到下不了狠心放棄這種努力……“可你們也該明白,這樣不行,你們當時該等一等……”她怒氣沖天,無能為力,真想大哭一場……“現在一切全糟踐了,真不值一改,原來的還比這強些,這太可怕……”他們呆在那兒,晃著胳膊,視而不見……“這實在是頭一遭有人給我們提抗議……我們到處都裝門把,沒人對我們提過什么意見……這種式樣很常見,顧客們從來也不說什么……”其中一個沖著另一個說……“我們不久前在巴西大使館裝的和這一模一樣,是吧?”另一個聳了聳肩……“當然是。到處都安這樣的。”她發現自己聲音里帶著一種幼稚的傷感,但又有些猶豫,幾乎還有一線希望……“像這樣的門把安在大使館……這我相信……也可能安在廚房門、浴室門上……”“不……到處都安……房間里……接待室里他們要全都換掉,到處都安上現代化的……”
他們不認識自己正在操縱的引擎的功率,而由于這種無知,這種冷漠,所以他們的動作別提有多靈巧、多穩妥了,簡直和癲癇病人的差不多:他們把引擎放得真是地方,弄得它噼里啪啦地炸開了,全炸成了碎片,古色古香的橢圓形門和修道院、古城堡、護壁板、鍍金面、棱線、小愛神、花冠、象征豐收的花果羊角、分枝吊燈、鑲板、絲絨帷幔、錦緞、在陽光下閃爍的金色麥垛、被風吹彎了腰的麥苗,她原先躲在這樣一個柔和而溫暖的世界里閉門不出,如今這一切成了被他們踐踏的冒煙的廢墟,勝利者正踏著它前進……
他們在建立新秩序、新文明,而她卻悲慘地在瓦礫堆中徘徊,仔細尋找破舊的殘骸。
在他們那美麗的、直線條的、裝著大玻璃門的明亮宮殿里,不知從哪兒透進來的柔和光線像日光一樣,不引人注意地照在寬敞而單調的表面上。一切都很樸實、寧靜、莊嚴和純正,沒有一點含糊、虛假,沒有一點無用、做作的東西在吸引人們的視線……在那邊,門隱沒在墻里,和墻混合成一體,家具是金屬做的,門把的兩端像薄薄的機翼,反射出歡快而朝氣蓬勃的光芒,巨大的白紗簾子薄得像飛機在天空中劃出的淡淡煙霧……“這門把,總而言之,我說不清……它倒不那么難看,不管怎么說……話可說回來,他們就不認為……”她的調子有點低三下四,苦苦哀求……“這樣,門就該重新漆過……讓它和墻融成一體……像這樣的白木頭板,總而言之,我不知道……”他們驚訝地看著她說:“重新漆門?一扇這么漂亮的實心橡木門……不,見鬼,那就可惜了……要是那樣,當初真沒必要改……不過這樣并不難看……您想錯了,別說了,這是個習慣問題,您會適應的,瞧著吧……這樣很好,很漂亮……讓它去,就這樣吧……”聽聽他們那種語氣,瞧瞧他們那副放肆的樣子……他們已擺出勝利者的姿態,為所欲為,像一群喝醉酒的丘八、兵痞,一會兒拍拍她的臉,一會兒捏捏她的下巴……這樣多好,您會變得聽話些的,嗯,我的美人,現在好點了,開始講點理了……行,您會習慣的……(4)活該。這是對她一系列怯懦表現的懲罰。她怎么竟低三下四地聽任他們的擺布,服從他們的命令,請求他們幫助、保護,竟向這些未開化的野人提供合作?他們在蹂躪、毀壞整個國家,破壞藝術品,在推倒可愛的老式住宅,在上邊豎起這些大水泥塊,這些可憎的、毫無生氣的立方體,在這種建筑物里,霓虹燈管的反射照明滲透在冷酷、陰森的絕望氣氛中,東一件西一件的物品像瘆人的牙醫室、手術室的器械一樣到處浮動……她這個崩潰了的世界的唯一幸存者,孑然挺立在一群陌生人、敵人之中,使出渾身力量,交叉起胳膊,看著他們說:“不,我說,這樣就是不行……給多少錢我也不要。必須去掉它。告訴你們的老板,他應該想到這一點。橡木門上不能安這樣可怕的東西……應該要老式的……古銅的……另外,我還要給他打電話……”隨你的便,我的美人兒,我們不勉強你,我們說那番話是為了你,不是嗎?……和我們沒什么關系……他們一言不發地收拾起工具,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就像她不在場似地互相嘀咕道:“那這門把怎么辦?把它帶回去?也許還是暫且留著它好……”像一個被獨自遺棄在房間里的孩子那樣,狂怒涌上她心頭,她想喊叫,想用腳跺地板……“當然得留著門把啦,你們瞎給我安了個把,然后又想留下一扇關不上的門就走。沒安新的之前,我寧可就這樣……不過,我希望不至于像安客廳的壁燈那回似的等上半年……”他們提起工具箱,挎到肩上,聳聳肩膀調整一下皮帶說……“啊,這,您可得先找著您要的門把……然后您得跟老板商量好。我們嘛,這和我們沒關系,不干我們的事。”
她聽著他們輕輕打開鎖,迅速撞上廚房門,然后他們的鞋底在水泥樓梯上發出的聲音逐漸遠去,這些聲音像在暗地里威脅她;這是寂靜、孤獨和被拋棄的先兆……現在只剩下她自己了。她被遺忘在劫后的土地上……到處都是鋸末……木頭碎片、銹螺絲釘撒了一地板,推得亂七八糟的家具姿態離奇,門顯得很古怪,不合時宜……像重新粉飾過的,后配上去的零件……一件不可一世的次貨夾在成批建造的套房的薄墻之中……但切莫慌亂,應當集中全力平息這種空虛感、恐懼感,仔細看看……沒有疑問,很明顯,確實是這可惡的門把,這種酒吧間的、盥洗室的門把,它使門,使周圍的一切顯得這樣假,這樣難看……她不遺余力地思索著,把門拉開、關上……結果,在拙劣的、模仿翅膀形狀的白合金薄空管上,仿佛出現了一個帶著可愛的銅綠的古銅門把,一個古城堡上的門把:它微微彎曲,尾端精巧地向上翹著,像鼓起的小球,它那絲綢般的閃光襯托出木頭的波紋和閃著金色光輝的銅板,它加工精細,帶有優美的阿拉伯圖案……不,什么也不要,這里根本不要銅板,只要木頭……但是他們已經打了窟窿,他們的螺旋鉆已吃進橡木的嫩肉里去了……他們把什么都搞糟了,故意的,把一切都破壞了。何必遮遮掩掩?一切全完了。一切努力皆付之東流了……那些希望……那場斗爭……為達到什么目的呀?期待的是什么?是為了誰呀,說到底?多少星期,多少個月都不會有人來看望她的……
這時,她似乎突然來到一間陰暗的,天花板被熏得黑黑的大房間里——她認得出來:這間大屋子就在那幢破爛的老房子里,以前正在類似今天的絕望和慌亂時刻,她也曾想起它——那是她老伯伯的工作室。地板上堆著成摞的報紙,到處都是書,家具上有,床上也有,墻紙已褪色、破損,安樂椅上的綢子磨得像漁網,舊沙發的皮罩子上有貓爪抓過的痕跡,沾滿污漬的地毯角被小狗的牙啃過;然而,她身處其間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很愜意的感覺,確實如此:在粗糙、馴服、受到冷落,很長時間無人理會,偶爾被瞟上一眼也是心不在焉的家具中間,人們的動作顯得更為輕快,她自己也感到如釋重負,得到了解決,仿佛自己隨著陣陣微風浮了起來,其樂無窮地隨風飄蕩……她被風帶著,但是帶往何處呢?……她有點害怕……她不能……她快失去勇氣了……不,這樣她是受不了的……她忍受不了雜亂、骯臟,這使她厭倦、頭暈……她至少該把那邊的鋸末收走,掃掃地……突然,地變得堅硬了,不晃動了,眩暈消失,她重新站穩了腳跟……那兒……在接縫覆蓋板上有污漬,他們的手留下的痕跡,旁邊也有,而且墻上到處都有污漬,他們把哪兒都弄臟了。還有那邊,靠下面,沿著地板的這些黑道道,這是他們的大皮鞋頭踢在剛剛粉刷過的墻上而留下的痕跡……這不可能擦得掉,它嵌進了細細的紋理里邊……得補刷幾筆……可是怎樣重新配出這種色調來呢?只有重新刷墻……應該馬上試試,不過要注意,只要輕輕一擦,全部紋理、絨毛就會消失,就會看出淺色的斑點,像上次她傻乎乎地瞎著急時一樣……千萬別慌亂……莫匆忙……找一個非常干凈的盆……那個,在那兒,在柜子里的……來點熱水,一塊很細的抹布,那塊細麻布手絹,還有什么比它更好的?一刻也不能浪費,這手絹要是用壞了就扔掉,任何犧牲也不算什么,更不惜代價取得成功……這兒……別使勁擦……輕輕地按上去……讓肥皂水慢慢地浸濕……她等著……她掀開濕手絹……奇跡……掉了,污漬消失了……色調有差別,不過這沒什么,應該讓它干一干……現在,下面要慢慢來,輕輕地拍幾下,讓它干……人總是為一點小事虛驚一場……門也一樣,都是因為神經緊張的緣故。門會很漂亮的,那些小眼兒用點油灰會堵得很好的,上面再來一層淺色的蠟,這樣,即使用放大鏡,也沒人看得出什么來。
(1)法語中的省略號有時只表現說話人在猶豫,而并未省略什么。在不影響理解和不構成語法上的大錯時,譯文中都予以保留(包括驚嘆號后又用省略號的情況等)。
(2)所謂“無意識寫作”或“自然寫作”,想到哪里寫到哪里,句子并未結束。這種情況很多,以后不再一一加注。
(3)雅典著名的古建筑,建于公元前。
(4)作者在想象對方可能說的話時從不用引號。為尊重原文起見,譯文中也未加,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