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成依舊笑著，露出一口不禁讓人心生親近的小白牙。

是王豹在那說怪話。這王豹是嶧縣西防備村人，跟被賊殺了的王大有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頂多算是本家，他游手好閑，不愿伺候薄田，卷了家中錢財到臺家莊運河邊上來混世事。

沒想到他挺吃得開，因為油滑無賴花頭多，更有一張會捧人的嘴，走王大有的路子當上了閘夫，平日不僅死乞白咧向過往商賈要錢，還常常欺負雇工力役取樂。眼下見王大有死了，心里哪有半分悲傷，想到自己手里有兩個余錢，不禁暢想起要是能走通上面的路子，自己當個管閘......那真是過上神仙日子了！

趙子成等人一幫下苦力的，哪被他放在眼里，想來今日那孫老爺也只是絕境逢生一時激動空口許了趙子成，現在不就什么都沒留下便走了嗎？只要自己運作得當，未嘗不可取而代之。臭泥腿子還想翻身，呸！

這邊挑夫聽得有人說怪話先是勃然大怒，一齊氣沖沖望過去，王豹不僅不懼，反而挺胸昂首，“怎么？要造反？不想干活了就放聲屁，以后就能天天歇著，惹惱了爺，爺在碼頭一天，你就一天別想干上活！”

眾人氣勢不由得一滯，這是吃官廳飯的人，就算只是個長期雇傭性質的閘夫，他們一幫賣苦力的，哪能惹的起呢？現在年景不好，等著賣苦力的人可多著呢！

卻是毛蛋上前一步，一指王豹道，“閉了你的鳥嘴！”

趙子成看到遠處的官員老爺們進了花廳商量善后事宜，無人關注這邊，便笑著朝王豹走了兩步，又往地上四處看了看，又走了幾步。

那邊王豹正要去捉毛蛋，見趙子成表現便冷笑一聲，“破落戶，你想做什么？找個地縫鉆到下面去嗎？還想做管閘，想瞎了你的心！”

他話說到一半，只覺胸口一痛，但嘲諷高大英俊的泥腿子總是讓他有異樣快感，因此把話說完才往下看。

只見一節賊人丟棄的矛子插在他胸口，血染紅了前襟。他瞪大了眼，抬起頭不可置信地望向趙子成，嘴巴囁嚅幾下，想說點什么，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噗”的一聲，倒下了。

眾人看看地上的尸首，又看看還帶著笑意的趙子成，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說不出話來。這就給殺了？連句話也不跟人家說？平日里看這趙子成嬉嬉笑笑的，沒想到是個殺神！

趙子成收了笑，對著一眾挑夫、纖夫和穿著制服的閘夫道，“王豹英勇殺賊，不幸身喪，真乃我輩楷模。”

他邊說，邊掃視眾人，尤其那幾個閘夫，原本溫和穩重的眸子此刻卻銳不可當，他掃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低下頭去。

過了半晌，趙子成又笑了，“哈哈，孫老爺可能是說了玩笑話，我不過是個挑擔子的，怎么能管閘呢，不過我倒想呢，嘿！要是我管閘，餉銀分文不欠，收的孝敬錢除了上頭那份，其余都歸大伙兒公中使用！”

眾人都互相望著，顯然被他又打又拉拿捏的不知所措。他趙子成提腦袋殺人才得來的機會，不放開了撈銀子，還餉銀分文不欠？這輩子誰見過這樣的人呢。可他又的確說的懇切，到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終于有一個老成的閘夫站出來，壯著膽子想說話，一時不知如何稱呼，又運了運氣，這才開口道，“成哥兒，這王豹平日作惡多端，就連我等同僚他也不放在眼里，今天戰死也算死得其所了，他如今死了，上頭自會安排收殮，但今日成哥兒的武勇我們兄弟都看在眼里，也都盼著您能當這個頭兒！倒也不為那份錢糧，這兩年地界上不太平，誰也不想擔驚受怕不是？”

聽了這番話，趙子成也不禁對其另眼相待，暗暗將此人記在心里，看來哪里都有人才，不能小瞧了天下英雄啊！

他沖其笑著點點頭，又向四周一拱手，“好說，好說！”

想自己來此幾月，如今終于有機會一展宏圖了。那孫之林就算后悔食言也不怕，今日聽得大鑼響知道來了賊寇自己就想明白了后面謀劃，只要搭上這條線，自己就一定能給出足夠的籌碼讓孫之林給自己弄個管閘干干。

只是沒想到事情這樣巧，臺家莊閘的王大有竟然被賊殺死了。真是天助！

這邊正勾兌著，忽聽一聲凄厲的叫喊，“爹！”，一個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上著右衽交領襖子，雖然破舊，但漿洗得十分干凈，下面的裙子同樣是素色，邊上注著幾塊補丁，可以看出她手很巧，補丁做的并不丑，反而增添了幾分顏色。

她向前一撲，一雙腳露出來，竟是天足。想必小門小戶，又得干活，這才幸免于纏足之苦。

趙子成看見是劉老漢女兒過來，又大哭爹爹，想起自己看那無頭尸體上的衣服十分眼熟，不禁心中大叫道，不好！也急忙趕上前去，只見劉大姐兒不顧血污，撲在那具尸首上，手里死死拽住那衣裳，口里聲聲哭的是爹娘。

挑夫弟兄們也趕上前來，不禁心中大慟。

劉老漢自開泇河起就吃上這碗碼頭飯，三十余年間，逐漸成了韓莊運河至臺家莊這一段的挑夫“包工頭”，雖然為人愛占些小便宜，但這些年來絕對可以稱得上是活人無數，剛想說上天降下個成哥兒好教他后半輩子享福，如今成哥兒眼看要有一番機緣，劉老漢怎么就落得個尸首分離！

劉大姐兒見趙子成上前來，又撲到他懷里大哭，聲聲泣血，撕心裂肺。自己出生便沒了娘，爹爹對自己十分疼愛，吃的穿的都緊著閨女，如今卻被賊殺了。此刻已顧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她只剩這一個人可以依靠了！

趙子成攥緊了拳頭，他已經顧不得自己謀劃之事，只想自曾子山至抱犢崮，一座一座山頭殺過去，用他們的血來祭劉老漢！

為什么窮苦人總是死在窮苦人的手下！這天殺的世道！

眾人正悲痛，卻聽得一聲喊，“大姐兒，莫哭！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