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城與城作者名: (英)柴納·米耶維本章字數: 5830字更新時間: 2022-01-05 15:08:02
第三章
海報已張貼出來,大多在“佚名女”被發現的區域附近,也有一些在主街道上,諸如克耶佐夫,托比薩之類的商業區。我離開公寓時,甚至也看到了一張。
我的公寓不太靠近市中心。我住在老城東南偏東方向的伏爾克夫街上,那是一棟六層高的塔樓狀建筑,我的套房在頂樓往下一層。這條街是繁復的交錯區域——建筑群的風格交替變換,有幾處甚至每隔一棟房就變一次。本地的建筑普遍要比異地的高出兩三層,因此貝歇爾式屋頂時不時高高聳起,整個景觀如同連綿的城垛。
榮升堂教會位于伏爾克夫街盡頭,窗戶外鑲有鐵絲護欄,但一些彩色玻璃已經碎裂,周圍支架結構的高塔投下斑斑駁駁的陰影,籠罩著教堂,不過這些塔并不屬于本地。每隔數天,此處便有漁市。我常常在小販的叫賣聲中吃早飯,他們身邊總是圍繞著一桶桶冰塊和一堆堆鮮貝殼。就連在攤位里干活的年輕姑娘也打扮得像是老祖母,仿佛出自懷舊照片,她們的頭發高高束起,頭巾的顏色好似洗碗布,圍裙上布滿灰紅相間的花紋,以掩蓋洗魚時沾染的血污。不知是否出于錯覺,男人們看上去就像剛從船上下來似的,仿佛出海歸來之后便一路將貨物運送至我家樓下的碎石路上。貝歇爾的顧客在貨物間流連徘徊,不時地嗅一嗅,戳一戳。
每天清晨,火車在離我窗口數米遠的高架軌道上駛過。它們不屬于這座城市。雖然我不會真那么干,但我可以窺入車廂內部——距離實在很近——與異邦乘客對視。
而他們所能見到的只不過是個瘦削的中年人,身穿睡袍,一邊以酸奶與咖啡作早餐,一邊抖開報紙——《文化報》、《每日新聞》,或者是一份字跡模糊的《貝歇爾日報》,用以練習英語。通常他都孤身一人——偶爾或有一名年紀相仿的女子做伴,這樣的女性有兩個,每次必是其中之一。(一個是貝歇爾大學的經濟歷史學家;另一個則是藝術雜志的作家。她們互相不認識,但即使知情,也不會介意對方的存在。)
我一離開家,就看到距離前門不遠處的招貼欄里,“佚名女”的臉正凝視著我。盡管她閉著眼睛,但他們處理了圖像,使得她看上去不像是已經死亡,而是處于昏迷狀態。海報是黑白的,打印在亞光紙上,其中寫道:你認識這名女子嗎?請聯系重案組,然后是我們的電話號碼。海報出現在此,說明本地的警察效率頗高。或許它已被張貼到區內各處。或許他們知道我的住址,于是在關鍵位置貼上一兩張,專門給我看的,免得我去煩他們。
到重案組基地有幾公里路程。我步行前往。我沿著一排磚拱門行走:其頂端靠近軌道處不屬于本市,但拱廊基部并非完全處在異邦。我只可以直視位于本地的拱門,其內部是些小店鋪和臨時住宅,墻上則畫著涂鴉藝術。對貝歇爾來說,這是一片安靜的區域,但街上擠滿了異地人群。我刻意忽視,但在人群中穿行很費時間。我還沒走到達卡米爾街的轉角,雅澤克的電話就來了。
“我們找到了那輛面包車。”
我攔下一輛出租車,在車流中停停走走。馬黑斯特橋上堵滿了車,既有本地的,也有異地的。隨著我們緩慢地向西岸挪移,我望向骯臟的河流,碼頭邊黑煙繚繞,停靠著覆滿污垢的船只,而在異邦的河濱,矗立著一棟棟鑲有閃亮玻璃外墻的建筑——一片令人羨慕的金融區。幾艘水上出租艇駛過水面,但沒人在意,幾艘貝歇爾的拖船在其尾跡中顛簸。那面包車歪斜地停在建筑物之間。它所在之處并非停車位,而是一家進出口公司和一幢辦公樓之間的窄巷,連接著兩條較大的街道,狹窄的空間內滿是垃圾和狼糞。小巷兩頭拉著罪案現場封鎖條——這稍許有些不妥,因為這條巷子其實是交錯區域,只不過很少有人經過,這種情況下,規則通常可以稍稍通融。我的同僚們正圍著車輛團團打轉。
“長官。”說話的是雅澤克。
“柯維在路上?”
“對,我把情況都告訴她了。”關于我征用柯維警員的事,雅澤克只字未提。她領著我走過去。這是一輛又破又舊的“大眾”車。它其實是米白色,而不是灰色,但灰塵使其顏色顯得更深暗。
“你們清理完了嗎?”我說。我戴上橡皮手套。MEC調查員點點頭,然后繼續在我身邊忙碌。
“車門沒上鎖。”雅澤克說。
我打開門,摸了摸開裂的車座套。儀表板上放著一件小飾物——玩呼啦圈的塑料圣像。我又拉開儀表板下的貯物箱,里面除了一本破破爛爛的交通圖,就只有灰塵。我翻了翻那本地圖,但沒什么特別的:典型的貝歇爾駕車指南,只不過是黑白的老版本。
“怎么知道就是這輛?”雅澤克帶我到車尾,拉開尾門。那里面同樣布滿灰塵,還有一股潮濕的氣味,但不至于令人惡心,基本上是鐵銹與霉菌,除此之外,還有尼龍繩和一大堆雜物。“這些是什么?”
我撥弄了一下。都是些零散物件。一架搖搖晃晃的小馬達,不知干什么用的;一臺破電視;一些來歷不明的雜碎,螺旋鉆頭鉆出的碎花,底下則是一層破布與塵埃。到處是鐵銹與氧化物。
“看到沒?”雅澤克指向地板上的污漬。若不細看,我還以為是油。“辦公樓里的人打電話來,說有一輛棄置的面包車。制服警員看到車門是敞開的。我不知道他們是聽從了警告,還是本來就查得仔細,反正我們很幸運。”昨天早晨,全體貝歇爾巡警都收到消息,要求調查所有灰色的車輛,并向重案組通報。我們很幸運,這些警員沒有直接叫來監管車輛的交警。“總之,他們看到地板上有異物,就送去檢測。我們仍在復核,但那似乎就是‘佚名女’的血型,確切結果很快就能出來。”
我俯身翻查那堆廢棄的雜物,感覺自己就像一粒灰塵,被壓在沉重的垃圾底下。我輕輕挪動那些物品,將它們稍稍抬起。我的手沾染了紅色。我逐一撥弄查看每件物品,估測其重量。若是抓住引擎的導管,或許能將它掄起來:其底部笨重,足以震碎擊中的物體。但它似乎沒有磨痕,也沒有沾染血跡和頭發。我猜這不是兇器。
“你們沒拿走什么東西吧?”
“沒有,沒有文件,沒有任何東西。里邊什么都沒有。除了這個。一兩天內就能拿到結果。”
“這里面那么多雜物。”我說。柯維已經到了。幾個路人在小巷兩端慢下腳步,觀看MEC調查員工作。“可以預見,微量證物不是不夠,而是太多,這才是問題所在。”
“好吧,讓我們先推測一下。她全身的銹跡來自這堆垃圾。她一直躺在車里。”她的臉上和身上都有銹污,而不是集中在雙手:她沒有試圖將垃圾推開或者護住頭部。她在面包車里,垃圾滾到了她的身上,當時她不是昏迷不醒,就是已經死亡。
“他們為什么載著這些鬼東西到處亂轉?”柯維說。當天下午,我們查到了面包車車主的姓名與住址,而第二天早晨,我們得知,那血跡正是“佚名女”的。
此人名叫米基耶爾·庫魯希。他是面包車的第三任車主,至少官方記錄是如此。他有前科,曾經入獄服刑,兩次人身侵犯,還有盜竊,最后一回是四年前。另外——“看。”柯維說——他也曾因買春入獄,在某個賣淫窩點,找上了一名臥底女警。“就是說他是個嫖客。”自那以后,他從警方的雷達上消失了,但這次的緊急調查顯示,他成了一名商販,在城內諸多市場中售賣零碎雜物,并且每周有三天都要去一家店鋪,位于貝歇爾西部的馬希林。
我們能將他與面包車聯系起來,也能將面包車與“佚名女”聯系起來——就缺一條直接連線。我去辦公室查電話留言。有一則是關于司帖林一案的瑣碎小事,另一則是關于海報的內線電話,還有兩個直接掛斷的。兩年來,他們一直承諾說,要升級我們的交換機,使其支持來電顯示。
當然,有許多人打電話進來說認識“佚名女”,但迄今為止,只有極少數——接聽電話的人員知道如何過濾掉那些謬誤和惡意的信息,其精確程度令人驚訝——值得繼續追查。有人說那尸體屬于一名律師助理,在捷達區的一家小律師行任職,已經好多天沒人見到她了;另有一匿名者堅稱:“她是個妓女,叫作‘翹嘴’露辛,我就只能告訴你這么多。”制服警員正在核實情況。
我告訴嘉德勒姆警長,打算去庫魯希家里找他談談,勸他自愿合作,提供指紋與唾液。我要看他如何反應。假如他拒絕,我們可以發傳票,并將他納入監視之下。
“好,”嘉德勒姆說,“但別浪費時間。他要是不合作,就把他隔離收押。”
盡管貝歇爾的法律允許此種手法,我仍會盡量避免。隔離收押,或者“半拘捕”,意味著我們可以將不愿合作的證人或“相關人員”扣押六小時,以進行預審。我們不能提取物理證據,也不能由不合作或沉默態度推斷出任何官方結論。這一手段通常是用來從沒有足夠證據拘捕的嫌犯口中獲取招供。而對于那些我們認為有潛逃危險的人,有時也能起到遏止作用。但法官和律師卻反對這種方式,受到“半拘捕”的人往往會在后續審理中占據上風,因為我們顯得太急切。老派作風的嘉德勒姆并不在意,于是我手上就多了一支令箭。
庫魯希在一片經濟遲滯的地區做些低調的生意。我們展開緊急行動。當地警員憑借一些掩人耳目的借口,將庫魯希困在原地。
我們將他從辦公室里帶出來。他的辦公室就在店鋪樓上,悶熱而骯臟,若干文件柜依墻而立,空隙間露出斑駁褪色的墻壁,墻上掛著幾幅工廠日歷。當我們把他帶走時,他的助理愣愣地看著我們,不斷將桌上的物品拿起又放下。
柯維和其他制服警員出現在門口之前,他就已經知道我的身份。無論我們采取何種姿態,作為一名前犯,他很清楚自己并未受到拘捕,可以拒絕跟我們走,倘若如此,我就只能遵從嘉德勒姆的命令了。見到我們之后,他先是愣了一下,仿佛考慮逃跑,但他能往哪里跑呢?樓梯是唯一的出入口。很快,他便跟隨我們沿著墻壁上搖搖晃晃的鐵樓梯走了下來。我壓低嗓音,通過無線對講機讓事先安排好的武裝警員撤離。他壓根沒看到他們。
庫魯希粗壯敦實,身上的格子襯衫就跟他辦公室的墻壁一樣褪色而骯臟。在審訊室里,他隔著桌子望向我們。雅澤克坐著,柯維站立一旁,我事先指示過她不要說話,只管觀察。我來回走動。我們沒有錄音。理論上講,這不是審問。
“知道為什么帶你來這兒嗎,米基耶爾?”
“完全不清楚。”
“你知道你的面包車在哪兒?”
他猛地抬起頭注視著我。他的語調變了——突然充滿期待。
“就為了這事?”他最后說道,“那輛面包車?”他長出一口氣,稍稍往后一靠,姿態依然很警惕,但稍有放松。“你們找到它了?就是為了它——”
“找到?”
“它被偷了。三天前。真的?找到了?天哪。是什么……它在你們手上?我能領回去嗎?是怎么回事?”
我看了看雅澤克。她站起身,在我耳邊低語了幾句,然后又坐下,注視著庫魯希。
“對,就是為了它,米基耶爾,”我說道,“你以為呢?老實說,你不能把它領回去,別這樣指著我,米基耶爾,閉上嘴,除非我讓你開口;我不想聽。問題在這兒,米基耶爾,像你這樣到處送貨的人需要一輛車。你卻沒有報告自己的車失蹤了。”我低頭略微瞥了一眼雅澤克,確定嗎?她點點頭。“你沒來報失。我明白,丟失這樣一件破爛,對你來說損失并不嚴重,那的的確確是一件破爛,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我還是在琢磨,假如它被偷了,為什么你沒有報警,甚至沒有通知保險公司。沒有它你怎么做生意?”
庫魯希聳聳肩。
“沒時間整理材料。我有這個打算,但我很忙……”
“我們知道你有多忙,米基,但我還是要問,你為什么沒有報失?”
“我沒時間整理材料。真的,真沒什么可懷疑的——”
“都已經三天了?”
“你們找到它了?是怎么回事?有人用它犯了事,對不對?犯了什么事?”
“你認識這女人嗎?星期二晚上你在哪兒,米基?”他瞪視著照片。
“天哪,”他的臉色變得煞白,“出人命了?天哪。她是被撞死的嗎?肇事逃逸?天哪。”他掏出一臺傷痕累累的PDA,沒有撥動開關就開始查看。“星期二?我在開會。星期二晚上?老天爺,我在開會。”他發出不安的呻吟。“真該死,面包車被偷的當晚我在開會,有二十個人可以作證。”
“什么會?在哪兒?”
“伏耶維斯。”
“沒有面包車,你怎么去的?”
“真見鬼,用我的轎車!沒人把它也偷走。我去的是匿名戒賭互助會。”我凝視著他。“見鬼,四年來,我每個禮拜都去。”
“自從你上次出獄?”
“對,自從我出獄,天哪,你以為上次讓我進警局是什么原因?”
“人身侵犯。”
“沒錯,我打斷了那混蛋收注員的鼻子,因為我喝高了,而他威脅我。你擔心什么?星期二晚上我在一間他媽的擠滿了人的屋子里。”
“那最多只有,多久?兩小時……”
“沒錯,九點以后我去了酒吧——戒賭互助會,不是戒酒——然后一直呆到下半夜,而且我也不是獨自回家的。小組里有個女人……他們都會告訴你。”
這一點他想錯了。匿名戒賭互助會的十八個人中,有十一人不愿泄露身份。小組召集人是一名扎著馬尾辮的男子,身材瘦削結實,人稱“豆子”捷特,他不肯把成員的名字告訴我們。他這么做是正確的。我們可以強迫他,但何必呢?另外七名愿意出面的成員都已經證實了庫魯希的說法。
七人中不包括他聲稱帶回家的女人,但有幾個人肯定了她的存在。我們可以找到她,但依然是這個問題,何必呢?MEC調查員在“佚名女”身上發現了庫魯希的DNA,他們很振奮,但那只不過是他的少量臂毛粘在了她皮膚上:他總是頻繁地把東西從車里搬進搬出,因此這什么都證明不了。
“那他為什么沒告訴任何人車丟了?”
“他說過,”雅澤克對我說,“只是沒告訴我們而已。我跟他的秘書莉耶拉·基索夫談過。這兩天他一直在嘰嘰歪歪地抱怨。”
“他只是沒空搜集材料向我們匯報?沒有那輛車,他能干什么?”
“基索夫說他只是沿著河邊搞些小生意。偶爾進貨,量都很小。從境外弄點東西回來賣:廉價服裝,非法光碟。”
“境外哪里?”
“瓦爾納,布加勒斯特,有時去土耳其。當然,還有烏庫姆。”
“所以他只是因為太忙才沒有報失?”
“這種事有時的確會發生,長官。”
當然,我們無法歸還他面包車,這讓他很惱火——他不曾報失,現在卻突然迫切地希望把車取回去。不過我們帶他去保管處辨認。
“對,是我的。”我等著他抱怨車被用得太狠,但顯然那輛車一直就是這副模樣。“為什么我不能領回去?我需要它。”
“我反復說過,它是罪案現場。等我調查完了,就會還給你。這都是什么?”他一邊咋咋呼呼地咕噥,一邊朝后車廂里張望。我攔住他,不讓他觸碰任何東西。
“這堆破爛?我他媽才不知道呢。”
“我是說這個。”我指向撕裂的尼龍繩和凌亂的雜物。
“對啊。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不是我放的。別這么看著我——為什么我要帶上一堆垃圾?”
稍后,我在辦公室里對柯維說:“你要是想到什么,請一定打斷我,莉茲別特。因為在我看來,這姑娘是妓女與否尚無定論,也沒人認識她,而其尸體被裝在一輛偷來的面包車里,然后又被扔到光天化日之下。另外,不知出于何種原因,車上還有一堆精心收集的垃圾。但你瞧,里面沒一件是兇器——相當肯定。”我戳了戳桌上告知我這一結論的文件。
“那片住宅區里到處是垃圾,”她說,“貝歇爾也到處是垃圾;他無論是從哪兒撿的都有可能。‘他’……或者‘他們’。”
“撿來藏在面包車里,然后連車一起扔掉。”
柯維坐姿僵硬,等著我繼續說下去。那些垃圾毫無用處,僅僅是滾到女死者身上,使她渾身覆滿鐵銹而已,搞得她也像是陳舊的廢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