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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我在柬埔寨當收尸人
你見過多少具尸體?
大部分人一輩子見到的尸體加起來也不會超過十具。
但這還不到我一個月的工作量。
我是一名職業收尸人,拿錢辦事,在柬埔寨,幫華人收尸。
“引渡”骨灰回國。
1
我正帶著徒弟黑臉在小攤上喝米粉湯,接到了小彭的電話。
小彭說,“哥,現在有個急活,很急。”
他在電話里說了地址,讓我帶著徒弟趕緊過去收人。
我問他,“幾根?”
他說三根。
過了幾秒鐘,又說,“現在可能四根了。你們趕緊過來,來了之后,什么都別問。”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當然不問。
做我們這行的,沉默不是優良美德,而是保命需求。
我是個收尸人,十年前來到柬埔寨,之前一直在西港,2019年之后來到了首都金邊。
這地兒靠近金三角,毒品泛濫,性交易猖獗,伴隨著詐騙和黑幫仇殺,罪案洶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那種莫名其妙就死了的人。
人在世上走一遭,命運不同。但無論是誰,死了之后,從地下來的終歸都要回到地下去。
樹高千丈,落葉歸根。
我收的是活人的錢,做的卻是死人的營生。
從我入這行當開始,就知道,死人沒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活人。
——當然,更可怕的是那種,在死人堆里的活人。
干這活兒十年,這種情況,我真遇到過一次,差點沒把我嚇尿褲子。
而那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活人,就是剛剛掛斷了我電話的“小彭”。
在柬埔寨十年,我在這認識做倒賣生意的人、無人不知的人、一夜乍富的人、過目不忘的人,小偷、混混、賭徒,許多能人異士,許多身世離奇。
接觸過的死人更是不計其數,死法各異,有的甚至可以說慘絕人寰。
但“小彭”這人,依舊可以說是他們當中最“傳奇”的一個。
當然,不只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那么簡單。
而他的故事,大概就是從這次“委托”開始的。
2
小彭通知的地點在金邊郊區的一座工廠里。
這里原來是中國人投資的化肥廠,后來倒閉了。
我們開著一輛面包車過去,在大門口停下。
小彭已經早就在那等著了,穿著一身工人一樣的藍色制服,站在工廠門口,一邊抽煙一邊等我們。
我和黑臉下車之后,小彭把煙頭扔到地里,“來這么慢,快進來吧。”
小彭看起來很疲憊,有點虛弱,眼睛里充滿血絲。
尸體在工廠最里面的廠房里,根據小彭說的,“四根”,也就是四具尸體。
我和黑臉在廠房外面換上防水服,戴上帽子和口罩。
進門之前,黑臉閉上了眼睛,把手放在胸前。
“愿上帝寬恕你,如同你寬恕他人,人來之于塵土,而歸之于塵土,愿你的靈魂在安息吧,阿門。”
“主,求你不要在你的震怒中責罰我,求你不要在你的氣憤中懲戒我。”
黑臉在心口劃了個十字,我用余光看到,小彭也學著劃了個十字,然后他把鐵門推開。
看到尸體的一瞬間,黑臉往后退了半步。
我倒是見怪不怪。
廠房里一共四具尸體,三男一女。
其中,兩個男人趴在地上,都只穿著一條內褲,從扭曲的膝蓋,到大腿,到后背,到腦袋,全都是被鈍器擊打的淤青和傷口,致命傷都在腦袋上。
旁邊是一條帶血的鋼管,這倆人腦袋都快給敲變形了。
而那個女人,則側躺著靠在窗臺上,眼球凸出,嘴巴微微張著。
她是被勒死的。
最后一個男的,雙手從背后被人綁起來,反吊在頂棚的管道上,嘴里嘩啦啦地往外淌血。半條舌頭在地上。
都是年輕人。
小彭看著這些尸體,抬起右手來抹了一下臉,“不是我干的。”
說這句話時,小彭的手在顫抖。
3
我拍了一把黑臉的后腦,“開工。”
這事到底是不是小彭干的,跟我沒一點關系。
來柬埔寨十年,做這行當十年,我明白這活兒其實門檻不高,就倆準則:
一是膽大,二是不好奇。
能不問的,就不問;必須問的,盡量少問;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絕不往出說。
所以,小彭就算說了,我也就當沒聽見。
我和黑臉把幾具尸體抬起來,放進尸體袋里,拉上拉鏈。統一裝貨,統一標準,統一運送。
我把那個吊著的男人背后的繩子解開。黑臉沒接住,尸體掉在地上,“撲通”一聲。
在寂靜的工廠里,這一聲好像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我踹了黑臉一腳說,“你他媽怎么干活的?”
小彭又用力抹了一把臉,用低到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但和我有關系。”
我還是裝作沒聽見,繼續低頭干活。
我和黑臉將尸體袋扛在肩膀上,裝上了工廠外的面包車。小彭扯來一條水管,把地上的血跡沖洗干凈。
面包車啟動了,小彭站在車外面,又點上了一支煙。
他用另一只手掏出來一個厚厚的信封,打開之后,里面全是10萬瑞爾的紙鈔。
我沒接。
我是收尸人,通知我收尸的是通知人,但付款人是委托人。我把尸體燒掉之后,落葉歸根,收到骨灰的才是委托人——一般都是死者的家人。
一碼歸一碼,收委托人的錢,這不合規矩。
“我只有這些現金,不知道夠不夠。”小彭說。
“活兒不是這么干的,這錢不應該管你要,壞規矩了。”
“我知道,但不是還有家人不愿意付錢的情況嗎?哥,你就把我當成委托人,也不算壞了規矩。”
我接受了這個邏輯。
信封里有150張紙鈔。按照價目表,四根的價格是1000萬瑞爾,換算成人民幣,就是一萬八。他多給了我們50張。
小彭瞪著眼睛看著我,眼珠顫抖,“幫我做件事吧,哥。”
我讓黑臉數出100張來,剩下的50張大鈔拿出來還給小彭,然后揣起信封,把車窗搖了上去。
“說了,我只做死人的營生。”
我做了個手勢,黑臉一腳踩下油門,后視鏡里,小彭呆呆站在路邊,把嘴角的煙拿下來。
小彭手里夾著火星。
但我不想引火燒身。
4
晚上吃完飯,我和黑臉去把尸體火化。
黑臉推著尸體進焚化爐,我把信封里的東西倒出來。
里面除了小彭給的現金,還有這四具尸體的身份證件,非常齊全:
李輝,男,安徽銅陵人,二十六歲。
王石居,男,安徽銅陵人,二十六歲。從證件照片來看,他就是被割掉舌頭的那個。
楊濤,男,安徽黃山人,二十歲。
李妍冰,女,安徽黃山人,二十二歲。
都很年輕。
我拿出手機,對著四張身份證件拍了照片,發給了一個備注叫“老星”的人。
“四根,老價格。”
老星,廣西人,真名不祥。
個子矮,禿頭,早年間臉上被鐵釬戳了個洞,看起來像個五角星,所以叫老星。
老星性格沉默,其貌不揚,但人脈極廣。
打個比方,你說在大涼山深處有一個喜歡戴著白色氈帽的六十歲老漢,老星都有辦法給你找出來。
他是我生意鏈條中重要的一環。
在西港或者金邊這種地方,有些尸體有名,有些則沒有身份。
有名的,直接能查到親人電話的,最簡單。
但有些人,稀里糊涂來了這里,然后稀里糊涂死在了這里,電話不知道,姓名不知道,沒辦法,只能硬查。
這時我就會用到老星。
過了三分鐘,老星的消息回過來。
“還是三天?”
“三天。”
尸體在火化之后,會暫時放在一個小倉庫里,然后我會等老星的消息。
三天之內,老星如果能發來尸體親人的聯系方式,我就會打電話過去,告知他們死訊。
一般情況下,對面會震驚,會哭,會咒罵,我就把電話撂在一邊,干自己的事兒,等他們情緒平靜下來。
然后,我會跟他們說:
“我可以幫你們把他的骨灰送回去,讓他落葉歸根。但我也不能白干。”
我要價不高,一罐骨灰收不到五千塊,簡直算是良心收尸人。
但反過來——三天之內,老星還是沒能查到聯系方式,這單生意就作廢,我就得自己處理掉骨灰。
小倉庫畢竟容積有限,我這又不是骨灰展覽館。
所以,無主的骨灰,我會把它們灑在金邊的5號公路上。
5號公路從金邊開始,一路向北,一直前往泰國,和那里的路網接起來。
所以,這些骨灰之中,或許就有一粒,能夠粘在某一輛的車輪上,一直向北,回到祖國呢。
此刻,我看著這些焚化爐翻轉著的尸體,間歇發出“噗噗”的聲響。我又想起了小彭把尸體交給我時候的樣子。
我心里莫名有種不是滋味。
這一年,小彭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5
一年之前,小彭還是一具尸體。
那時我還沒收徒弟,是我把他從死人堆里扒出來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刷Tiktok,看上面的小姑娘扭來扭去,忽然一個消息彈了出來:
“陳哥,聽說了沒?”
“聽說啥?有屁放!”
“好像死了幾個人,在斯維帕克那邊。”
一聽說有尸體,我立馬來了精神,從床上跳下來。
“幾根?”
“我哪知道幾根!不過,有人看見一輛車開過去,扔下幾個人,后來又開走了,應該是天日公司的車。”
斯維帕克位于金邊附近的小村莊里,混亂破敗,是有名的紅燈區。
天日公司是搞電詐的,園區離斯維帕克很近,主營業務不明。但心狠手辣的手段非但很明,還很有名。
看來八九不離十。
我飛快下樓,開上了我的小面包車。
最終,圍著村莊繞了兩圈之后,我在一座廢品站里找到了目標。
一共三具尸體,都是男性,和垃圾堆在一起,鮮血把垃圾堆都染紅了。
這處廢品站在斯維帕克的最邊緣,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十米開外亮著一盞昏黃的燈。
氣氛極其陰森。
但作為一個九年行業經驗的老鳥,我并沒有覺得恐懼。
我熟練地穿上防水服,戴上帽子、手套和口罩,挨個把尸體搬上車。
第一個男人,身高大概一米八不到,看上去很年輕,被什么東西敲破了腦袋,滿頭鮮血,招了很多蒼蠅。
第二個,胸前插著一把匕首,搬動尸體的時候,匕首被碰掉了,一股黑血濺了出來,把我嚇一跳。
第三個,小肚子上一灘血,那里有個彈孔。
我專心致志地做搬運工具,然而,就在我搬動第三具尸體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我聽到了背后“嘩啦啦”的聲響,全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
因為那是尸體袋的聲音。
我戰戰兢兢地回頭,剛好看到最恐怖的一幕:
那個尸體袋自己坐了起來!
它像個巨大的黑色蠶蛹一樣,艱難蠕動著。只聽“撲通”一聲,它從面包車上摔了下來,然后沒動靜了。
我兩腿一軟,直接坐到了地上。
“這他媽……是什么東西?”
過了很久,我小心翼翼地摸過去,顫抖著手,拉開了尸體袋的拉鏈。
是那個被敲裂了腦袋的男人。
他覆蓋著鮮血的臉呈現在我面前。
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去嘗試戳他的臉,但還沒能碰到他,他一雙眼睛忽然睜開了!
我一腳踹了過去!
6
這人就是小彭,他大難不死,卻又被我一腳踹暈了。
我把昏厥的小彭帶回了家里。
醒來之后,他問我的第一句話是:
“我現在是不是死了?”
在收到我否定的答案后,他的第二句話是:
“哥,我還在園區里嗎?”
我幫他簡單清洗了一下,然后包扎了下傷口。
他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不過三十歲,有點瘦。也許是因為剛剛大難不死,他神情呆滯,眼神有點喪。
“哥,能給支煙嗎?”
我抽出一支來給他,“去陽臺抽。”
小彭接過煙,走到陽臺上站了好一會兒,但奇怪的是,他沒點著,就放在兩根指頭中間夾著。
一直在看外面的街景和夜色。
大概一支煙的功夫,他從陽臺上回來。
我說,“你不抽還給我。”
小彭把煙別在耳朵后面,看著我的眼睛說,“哥,我告訴你,我本來應該死了。”
我沒接茬,心說你本來還應該是我的一單買賣呢。
“這是我來這里的第四個月。”
“我還以為會在這里一輩子呢……”
7
小彭是安徽人,出生自銅陵。
他從小成績很好,高考成績優異,在武漢讀了一所很不錯的大學。
但因為他腦子靈活,直覺敏銳,膽子又大,畢業之后沒有和同學們一起,去公司應聘,而是去創業了。
他拿了家里的錢做啟動資金,又伙同幾個朋友,一起做餐飲。
更精準的目標人群,更創新的商業模式,更下沉的市場,更加鋪天蓋地的廣告宣傳。
從南京發跡,目標是擊潰南京大牌檔。
短短三年,他已經在南京開了三家分店,生意火爆——第二年時,他和大學認識的一個女孩子結婚了,第三年生了一個小寶寶,是個女兒,非常可愛。
第四年,他擴大規模,找銀行貸款,在本地繼續開了第四第五第六家分店。
如果能一直這么下去,這就是一個年輕企業家的發跡之路。
可是疫情爆發了。
疫情從華中地區開始,迅速席卷全國,首先沖擊的就是線下產業,包括餐飲在內,很多店倒閉。
因為前期投入過大,沒有營業額,銀行貸款還不上,天價的租金很快燒光了賬面的所有資金。
他破產了。
不僅如此,連續起伏的疫情擊潰了他東山再起的信心,為了不拖累妻子和女兒,他主動提出了離婚。
他搬出了自己的家,開始渾渾噩噩度日。
直到又一天,他在抖音上認識一個朋友。
兩人加了微信,那人微信名叫“熱帶浪子”。
浪子在柬埔寨工作,他灑脫的生活,他對于人生的態度,深深吸引了彼時的小彭。
兩人時常聊到深夜,浪子給他分享自己在金邊的見聞。
那熾烈的陽光,湛藍的天空,巨大的棕櫚樹,成群的女人以及無比的自由。
說來有趣,來金邊工作的建議,甚至由小彭本人提出的。
熱帶浪子自然十分歡迎。
浪子說,“來這里吧,工作環境輕松,月入幾萬不是夢想。”
于是小彭買了來金邊的飛機票。
“其實也不是抱著發財的夢,而是走投無路。”
小彭是這么告訴我的。
到底是名牌大學畢業的,說起話來就是有文化。
說到此處時,小彭終于點燃了耳朵后面那支煙。
一邊抽一邊咳嗽,他好像不是很會抽煙。
“走投無路的時候,戒備就放下了。哥,這個你明白嗎?”
不是金錢,而是這里的自由、熱帶的空氣吸引了小彭,這聽起來很抽象,但是不可否認,的確有這樣的人。
他或許只是疲憊了,想要換種不一樣的活法。
但他沒想到,他來的是一座地獄。
落地柬埔寨之后,小彭見到了熱帶浪子,是個缺了半拉耳朵的瘦削男人。
小彭熱情地帶他游歷首都。浪子帶小彭進入一片園區,來到一座寫字樓前面。
“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然后小彭就走不了了。
浪子脫下了偽裝,原來他的真實身份,是天日公司里負責好幾個組業務的“業務總監”,綽號“一只耳”。
“歡迎你成為天日公司的一員,為了把你招進來,我可真是費了好大勁啊!”
“好好干,干個幾年,包你能好好賺上一筆,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但你如果想要逃走,嘿嘿……”
這時小彭才注意到,荷槍實彈的士兵和保安守住了整座園區。
手機和證件被沒收,這被鐵絲網牢牢困住的地方,無異于一座有進無出的監獄。
8
小彭被分到了“業務組”,成為了負責網絡招嫖業務的業務員。
具體流程是:他們在網上的各個平臺散播招嫖信息,用一些性感的網圖,來吸引那些有需求的男人們上鉤。
照片是假的,價格是假的,甚至姑娘們也是假的,唯一真實的就是聯系方式。
那些男人們添加上小彭之后,小彭會向他們提供虛假的照片和價格表。
“哥,看中了哪個小妹?”
男人說,“3號吧。”
“你去小妹那里還是小妹去你那?”
“來我這,讓她帶雙黑絲。”
“好咧,哥,給個地址。”
男人把地址發過來,是一家酒店。
“半小時后到。”
小彭看著時間,約莫二十多分鐘后,小彭給男人打了電話。
“你好,哥,我已經帶小妹來酒店樓下了。但因為你是第一次在我們這接受服務,需要提前交費用,以建立一下信任。交了費之后,馬上安排小妹上去。”
男人按照小彭的說法,用銀行卡轉了賬。
“好的,哥,小妹馬上上去,但我們需要你保證不會毆打小妹。所以,要再付2000塊的保證金,備注寫上小妹的工號。之后會退回的。”
男人有些猶豫,但這就是小彭直接打電話的目的。
詐騙團伙也懂一些心理戰術——在電話里,大家都不容易拒絕,而且不會冷處理。
男人交了保證金,小彭再給他打電話,上來劈頭蓋臉一句:
“哥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備注‘3號’,而是備注‘3’。你備注錯了,再重新轉一個正確的過來。放心,錢都會自動退回的!”
占據心理優勢,擊潰對方防線,小彭大學學的博弈論在詐騙活動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如果到這一步,就是兵不血刃的大幾千收入了。
而如果還能繼續拉扯,再通過唬人、威脅、心理博弈,騙出一些錢來,那就是錦上添花了。
可是,這些只是小彭的理想狀況。
現實是,小彭可以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侃侃而談,可是一旦騙人,他就緊張結巴。
小彭說:
“哥,我……帶小妹來了……你需要先……先交個費用,然后……然后……”
男人說:
“什么?先付錢?騙子吧,滾!”
然后掛斷了電話。
小彭拿著電話,一臉蒙逼。
同組一個男人過來叫他。
“小彭,總監叫你過去一趟。”
小彭戰戰兢兢走進辦公室,辦公室里已經站了幾個男人。
業務總監走到小彭的背后,笑嘻嘻地把門關上。
“咔嗒”一聲。
9
“小彭啊,這個月的績效,你差得有點遠啊,我很失望。”
業務總監一只耳拿起一根棍子來,敲打著桌面。
天日公司有著嚴格的績效管理制度,KPI沒有完成的代價,可不只是扣獎金那么簡單。
一只耳一棍子掄在小彭的肩膀上,小彭應聲倒地。在一只耳的示意下,幾個男人一擁而上,對小彭拳打腳踢。
小彭聲淚俱下,苦苦哀求,但那幫人完全沒有要停手的意思。
“我就是騙不了人!”
小彭滿身傷痕,徹底崩潰了。
“那你就得死!”
說著,一只耳照著他的腦袋又是一腳。
小彭急了,抱住一只耳的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咬了一口。這時,他忽然聽到“砰”的一聲,感覺后腦一涼。
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他已經被我當作一具尸體,從廢品站帶回了家里。
“那另外兩具尸體呢?”我問小彭。
小彭說,“什么尸體?”
面包車里現在正放著兩具尸體,原來小彭并不知道這件事情。
我也就沒告訴他這個殘酷的真相。
小彭忽然想到了什么,“哥,能用一下你的手機嗎?”
“要給家人打?”
小彭激動地點頭。我心說好嘛,你要是真死了,這個給你家人打的電話,可就值五千塊錢了。
小彭走到陽臺上,打通了一個電話。
我點了一支煙坐在床上,透過玻璃,看著他的表情和動作,從激動,到平靜,再到失落,整個人的情緒好像垮下來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小彭打開門,把手機還給我。
“給媳婦打的?”
小彭點了點頭。
“怎么說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悶悶地說,“快結婚了。”
我點點頭,吐出一口煙來,不知道怎么回應。
真慘,鬼門關走了一遭,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給最愛的人打電話報平安吧,結果人家告訴你要結婚了。
“那你怎么辦?不管怎么說也算是因禍得福,你怎么打算的?回國嗎?”
小彭沒說話,從我手里接過去那半支煙,盯著發亮的煙頭。
然后他狠狠地嘬了一口。
10
小彭究竟是怎么打算的,我不知道,總之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他依舊在天日公司。
而且他好像混得越來越好了。
他似乎能夠自由出入園區了。有一次我帶著黑臉收尸體,在斯維帕克看到他。
他正在和幾個白人勾肩搭背,走出一幢霓虹閃爍的小房子,有說有笑。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最初遇見他時他眼睛里那股喪氣,已經蕩然無存了。
細想也是,名牌大學畢業,又是做過大生意的,只要是放下了心理包袱,踩著人往上爬是很容易的。
然后就是一年后了。我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帶來了這四具尸體。
四具尸體里面有三具有主,一具無主。
根據老星給的聯系方式,我撥通了那三家人的電話,收到款項之后,聯系蛇頭運送骨灰。
但李輝的父母早年間都去世了,于是我和黑臉一起,把他的骨灰撒到了5號公路。
黑臉在胸前畫十字。
“愿上帝寬恕你,如同你寬恕他人,人來之于塵土,而歸之于塵土,愿你的靈魂在安息吧,阿門。”
“主,求你不要在你的震怒中責罰我,求你不要在你的氣憤中懲戒我。”
我靜靜聽著。
黑臉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圣經》里唯一會的就是這么兩句。
最初他跟我的時候,對于尸體害怕得不行,晚上會做噩夢。
后來有一天,他不知道從誰那里學來這么幾句話。
一開始他念一句,我就踢他一腳。但后來,每次聽到黑臉念這個,我竟然也覺得,內心似乎更加平靜了。
手機震動起來,是小彭的信息:
“哥,晚上請你吃個飯吧。”
我本來想拒絕的,因為我知道這次吃飯肯定不只是吃飯。而不管這趟渾水到底是什么,我都不想攪。
但鬼使神差的,我還是答應了。
“幾點?在哪?”
“七點,小東北燒烤。”
11
晚上七點,我準時到場,小彭已經坐在包廂里了。
小彭和我碰杯,喝得很猛,烤肉沒吃幾串的,酒倒是已經喝了幾瓶了。
而我不敢多喝,他喝一杯我喝一口。
小彭很快上臉了,低聲問我:
“哥,王石居的骨灰送回去了嗎?”
我故意說,“沒聯系上,在5號公路上揚了。”
小彭用已經發紅的眼睛看著我,“不可能,他有女兒。”
他用手比劃了一下,“那么大的一個女兒。”
然后他又看著我,低聲說,“所以他媳婦一定會把骨灰接回去的。”
我回憶了一下,王石居,是那個被吊在管道上、割掉了舌頭的男人。
我忽然想到一點,這四個人都是安徽人,而李輝和王石居都是銅陵的。
小彭也是銅陵的。
“那一天,他們找到了我,說看在老鄉的份兒上,讓我幫幫他逃走。”
“楊濤說,小冰被那幫狗娘養的……”
“我沒同意,我覺得風險太大了,沒人能逃出去的。”
我默默聽著,我又看到他眼睛里的喪氣了。
我沒有阻擋他喝酒,也沒有阻擋他醉。因為我覺得,在這里,能讓他徹底放下戒備的,可能也沒有別人了。
但另一方面,我又隱隱覺得他根本就沒喝醉。
他似乎是在以一種有意為之的清醒狀態,把這些話說給我聽的。
我安慰他說,“我知道你的難處。”
小彭直起腰來,“哥,認真的,幫我個忙。”
“你說吧。”
“以你的名義弄張銀行卡給我吧,我想給他們的家人一點補償。”
業內人都知道,銀行卡屬于能不碰就不碰的“四件套”,我做的行當雖然灰色,但還不想涉入洗錢的風險。
或許我心里有點同情小彭的遭遇,但我還是拒絕了。
一碼歸一碼,活人的事,不能沾。
小彭點了點頭,也不再喝了。
過了一會兒,他去衛生間用涼水洗了把臉,讓自己徹底清醒,然后結賬離開了。
12
那天之后,小彭就再也沒有聯系過我。
我再也沒有在見過他。
直到一個月后的一天,我帶著黑臉在米粉湯的攤位上喝粉。
黑臉智商不高,飯量很高,吸溜吸溜著很快把湯底喝光了,小攤老板又給他添了一勺。
老板是個天津人,壓低聲音跟我說,“感覺到了嗎?最近這邊多了很多新臉兒。”
我笑了笑,“太正常了吧?現在是旅游旺季。而且金邊啥都缺,就是不缺中國人。”
說著,我露出一個“你懂的”的表情。
老板表情十分嚴肅,“不一樣,我能看出來。”
黑臉馬上不喝湯了,傻笑著說,“你能看出啥來?老板你還有火眼金睛不成?”
老板白了黑臉一眼,拉出小馬扎在我身邊坐下。
“昨天,來了三個中國人,看著都不超過三十歲。小平頭,穿得很板正,對,就在你這坐著。”
我說,“咋了,這位置不能坐?vip黃金座位?”
“你這人,沒跟你開玩笑。他們跟別人不一樣。仨人兒一塊喝湯,也不說話,很警惕,一直在看周圍。不像是來旅游的,也不像是來辦事的。”
老板又說,“我就多留個心眼,觀察了一下,這條街上,像他們一樣的人有好幾撥。你知道不,就那種眼神。”
老板看我不說話,嘆了口氣。
“我就多余跟你說,你懂個啥眼神啊?死人能有啥眼神?”
說著,老板罵罵咧咧回后廚了。
我把筷子放下,打量著街上的行人。
真別說,經老板這么一點,我真發現了幾個站在街邊,裝作無所事事的人,十分可疑。
他們的氣質和這條街很不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
但我有了一種預感:有大事要發生了。
13
兩天之后的上午,一聲槍響驚擾了這條街。
一場布置許久的“收網行動”正式展開。
收網的兩個小時前,三名來自南京公安的便衣假裝成“被騙來這里工作”的中國人,被天日公司資料組的領導帶著,進入了園區核心地帶。
資料組領導手里盤著兩個核桃,露出滿嘴的大金牙。
“跟著我們的干,包你們吃香的喝辣的!”
“但你們要是想逃,我保證你們不能全活著離開園區!”
便衣們假意順從,迅速摸清了整個園區的地形路線,天日公司寫字樓的位置,以及核心人員所在的樓層。
收網的一瞬間,他們迅速制服了身邊的“大金牙”。
資料組的另一個小領導轉身想逃,被便衣一個魚躍撲倒。
大金牙手里已經包漿的核桃滾到了下水溝里。
東南西北,園區的七個入口同時被特別行動小組攻入。
園區的守衛們舉槍射擊,被行動小組用95式步槍連續點射放倒三人。
戰斗正式打響,槍戰的聲音在兩個街區之外就能聽得到。
然而槍戰持續了不到五分鐘就結束了,那些荷槍實彈的當地軍守衛在訓練有素的跨國行動小組面前,確實沒什么戰斗力。
在被擊斃三人、打傷五人之后,那些平時兇神惡煞的當地軍們,忙不迭把槍扔掉,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求饒認罪的速度一個比一個快。
當然,這些場景我都沒看到,都是后來米粉湯老板講給我聽的。
天津人血脈里都有說相聲的基因,他講得繪聲繪色,好似親眼目睹。
當時,我和黑臉正坐在我們的面包車上,面包車停在距離園區不遠的路邊,隨時準備出動。
不是想要冒險,而是我預感到今天可能會死人,我們在等生意。
結果,生意沒等到,我卻又一次看到了小彭。
小彭一個人拼命地撥開街上的人群,倉皇逃命。
但出人意料的是,后面追他的不是警察,而是一個缺了半拉耳朵的男人,那人手里還拿著一把槍。
我瞬間意識到,這人就是小彭口中的業務總監——一只耳。
我愣愣地說了一句:“這人要殺小彭!”
小彭飛快從我們面前跑過,只聽“砰”的一聲,一只耳開槍了!
然后我看到,人群靜默了一秒,然后開始驚叫著瘋狂逃命。
一出電影里才能出現的逃殺真實發生在我面前,我一時間懵住了。
或許是被那一槍嚇蒙了,主駕駛上的黑臉,忽然莫名其妙地踩下了油門!
面包車疾嘯著沖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擋在了一只耳面前!
一只耳大怒,一槍打掉了副駕駛的后視鏡,我和黑臉同時抱住了腦袋。
面包車撞在路邊墻角上才停了下來,一只耳繞過面包車繼續去追小彭。
我驚魂未定,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我一腳把黑臉踹下了車。
“你他媽真是二愣子啊,想害死老子啊?”
這時,小彭已經跑到了一條巷子里,一只耳追了上去。然后,我聽到了“砰砰”兩聲槍響,感到頭皮發麻。
特別行動小組成員隨即趕來了,沖進了巷子里,警車也趕到了。圍觀的人群都圍了上去。
等行動結束,警方都撤走后,我帶著黑臉走進了那條小巷子里。
沒有看到尸體,但看到了一灘血跡。
我給小彭發短信,“怎么樣了?還活著嗎?”
沒有收到回復。
14
當天晚上,當地頭條新聞發布:中柬警方的聯合行動,一舉摧毀了天日公司。
在“國人在金邊”群里,各類小道消息層出不窮。
“你們知道嗎?天日公司不光招嫖詐騙,還綁架、賣淫和販毒,警方在園區里搜出了一百公斤的海洛因。”
“他們園區里地下其實是個淫窩,里面有許多不滿14歲的中國女孩,不然也不能招來兩國聯合打擊。”
“聽說,是有人報警了,持續透露消息給警方,所以收網行動才那么快。”
“替天行道,大快人心!”
當然消息有真有假,難以分辨。
無論如何,抓捕行動那天,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小彭了。
我曾擔憂于小彭是否活下來了,后來還曾上網找過相關信息。
各大國內門戶網站都報道了這場跨國行動的勝果:布置數日,一舉收網,抓捕嫌犯294名,解救被困者362人。
而背后的內應,是一位化名“陳剛”的28歲男子。他潛伏在天日公司內部,向警方提供了翔實的視頻和錄音資料。
出于保護,沒有照片。
按理說,事情到這應該算是結束了。
小彭就算是大難不死,押送回國也免不了牢獄之災。
然而,直到很久以后,我認識了一個叫“野驢”的人。
從他口中我得到了更加意想不到的消息:
原來,在天日公司被端的一個月前,小彭找到了野驢,讓他給整了幾件東西。
“幾張手機卡,幾張銀行卡,一套微型攝像設備,以及一把手槍。”
“操,也就是我了,能給他搞來。我是誰啊,金邊叮當貓!”
按時間推算,大概就是我拒絕他的后兩天。
如小彭所說,銀行卡是用來補償王石居幾個人家人的。
不記名的手機卡是用來偷偷聯系外界的。
微型攝像設備是用來偷偷記錄影像的,這些影像可能會成為證據。
這幾樣東西聯系起來,我猛地意識到:
難道小彭就是“陳剛”?
想到這,我忍不住徑自笑了起來。
野驢看我笑覺得莫名其妙,“老陳你這嘿嘿嘿的,傻笑啥呢?”
我笑著說,“你不懂。”
沒人懂——一個被騙來這地獄般異國他鄉的人,在鬼門關撿回了一條命。
沒有選擇脫離苦海,反而搖身一變,成為了詐騙公司的小領導。
最后又憑借一手之力,以身犯險,掀翻了猖獗的犯罪園區。
這事說出去大概都沒人信。
怪不得追他的人,不是警察,而是天日公司的業務總監。
可是——手槍呢?
他買手槍來干什么?
自保嗎?
他早就意識到一只耳會殺他?
可是他分明在收網之前,就可以離開園區進入警方保護。
一只耳,熱帶浪子,業務總監。
騙他來這里的人,敲碎他腦殼的人。
為什么在警方嚴密的布防下,一只耳還能離開詐騙園區,單追小彭?
小巷子里的那兩槍,到底是誰開的?
想到這,我又不禁覺得心里發冷。
我恍然意識到:
我所認識的小彭,可能并不像看起來那么簡單。
15
又過了三個月,我收到了一條信息。
那時是下午,我和黑臉正在金邊的郊外,駕駛著那輛面包車去一個村里收尸。
號碼陌生,來自中國,信息內容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里夕陽西下,湖光粼粼,后面是城市的剪影。
那是南京的玄武湖,十年前我去過一次。
小彭坐在湖邊的長椅上,背對夕陽,意氣風發,透過照相機鏡頭看著我。
小彭果真還活著。
不僅如此,因為戴罪立功,他似乎也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到,小彭拜托我辦一張銀行卡的事情。他說那筆錢,是用來補償王石居幾個人家人的。
可聯想到小彭做的一切,另一個想法涌入我的腦海:
“那可能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借口。”
前前后后,早就打算好了一切。
深思熟慮,膽大心細。
總有辦法,總有退路。
我熄滅屏幕,輕聲說了句:
“真牛逼啊。”
收起了手機,催促黑臉趕緊開車。我們繼續向前,去收下一個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