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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蘭成:與君傾城戀,癡嗔半生緣

歲月蕩子,蘭成其人

“我不但對于故鄉是蕩子,對于歲月亦是蕩子。”

在《今生今世》里,胡蘭成自比為蕩子。所謂蕩子,本來指遠離故鄉的羈旅之人,取自樂府詩“秋風明月獨離居,蕩子從戎十載馀”一句,后來形容那些放蕩不羈愛自由者。

胡蘭成浪蕩一生,從鄉間地頭跋涉至上海街頭,游離于常人世界之外,活脫脫一副蕩子形象。

胡蘭成生于1906年2月28日,又名張嘉儀。他是浙江嵊縣下北鄉的胡村人,家中七個兒子,他排行老六。

胡蘭成的父親胡秀銘是個茶棧的伙計,有過兩次婚姻,都屬于舊式包辦婚姻。胡秀銘的第一個妻子宓氏生了兩個兒子后,年紀輕輕就因病去世了。

之后,胡秀銘續娶了吳氏,也就是胡蘭成的母親吳菊花。

胡蘭成出生的時候,母親已經41歲了。按理說,中年得子,理應極盡溺愛,但因為兒子眾多,胡蘭成并沒有得到過多寵溺。

小時候,胡蘭成就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涼薄。

每當看見夕陽落山,山上叫喚的羊,橋上行走的人,以及橋下湍急的流水,年幼的胡蘭成就會產生一種說不出的惆悵感。他曾這樣寫道:“我在郁嶺墩采茶掘番薯,望得見剡溪,天際白云連山,山外即紹興,再過去是杭州上海,心里就像有一樣東西滿滿的,卻說不出來。若必說出來,亦只能像廣西民歌里的:‘唱歌總是哥第一,風流要算妹當頭。出去高山打鑼望,聲鳴應過十二州。’”

胡蘭成眺望著家鄉山水,渴慕著遠方的風景,他的野心呼之欲出。

胡蘭成十三四歲的時候,胡村曾發過一次大水,路上一片汪洋,全村人都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搶救桌椅、牛羊,而胡蘭成無動于衷,站在樓上觀看。眼看外面風雨飄搖,他竟然一時興起,不知好歹地唱起歌謠,連母親也忍不住呵斥:“你到底是人還是畜生?”

胡蘭成已經是懂事的年齡了,他本該幫家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卻偏偏袖手旁觀。

還有一次,父親帶胡蘭成游西湖,他原本很開心,后來莫名其妙生起氣來,眼看湖水弄濕了父親的鞋,他卻不告訴父親,心中報復似的蕩起幸災樂禍的快感。

俗話說:“三歲看老。”

從胡蘭成這些無情的行為來看,他后來成為漢奸似乎也不奇怪。

不過,除了此類小插曲外,胡蘭成的童年還是相對幸福的。雖然家里經濟并不寬裕,但父母相敬如賓,倒也其樂融融。在胡蘭成的筆下,父親豁達慷慨,母親平靜和悅,兩人閑時對坐小飲,若一對不老的金童玉女。

美中不足的是,父親胡秀銘愛多管閑事,這多少讓母親有些不滿。

有這樣一件事,將胡秀銘這一性格體現得淋漓盡致。

在距離胡村40里地的俞傅村,有一戶農家因為田產與鄉紳發生糾紛,胡秀銘自掏旅費和訴訟費,幫著農家打官司。官司打了兩年,從縣里打到市里,終于贏了。可沒想到,農家的妻子反而抱怨起來,說官司雖然贏了,卻浪費了時間和錢財。

胡秀銘吃力不討好,心里自然很難過。

不過,他的所作所為被俞傅村的一個財主看在眼里,他對胡秀銘產生了敬意,兩人成為莫逆之交。這個財主娶了兩房妻子,卻沒有孩子。他看到胡秀銘家人丁興旺,便想讓胡秀銘過繼一個兒子給他。

于是12歲那年,胡蘭成便被過繼給了俞家。

雖然過繼給了俞家,但除了寒暑假,胡蘭成大部分時間仍待在親生父母的家里。不過,俞家家底豐厚,在胡蘭成的教育方面功不可沒。

胡蘭成13歲時,在胡村的學堂里念初中,他的成績不錯,隨后考進了紹興第五師范附屬高小。

剛進學校那會兒,班里只有他是鄉下娃,其他同學都是城里人,所以他總是被人欺負。

高小畢業后,胡蘭成考進第五中學,他在五中只讀了一個學期,后來因為學生鬧風潮,第二個學期沒有開課,胡蘭成便回到了胡村,相當于輟學了。

直到后來,在俞家的資助下,胡蘭成重新前往杭州蕙蘭中學讀書。胡蘭成在蕙蘭中學讀了四年,眼看就要畢業了,卻被開除了。

那時,胡蘭成是學校校刊的英文總編輯,他收到一篇投稿,反饋一個同學因為賬目問題,被罷免了青年會干事一職。看到這篇文章后,校刊顧問方同源認為不能刊登,否則會影響到教會名譽,但胡蘭成不聽,堅持把這則新聞登了出來。方同源知道后大罵胡蘭成,兩人扭打起來。方同源氣急之下,以辭職來要挾校長開除胡蘭成,最后胡蘭成真的被開除了。

就這樣,胡蘭成結束了求學生涯,重新回到胡村。

胡蘭成回家后不久,婚事便被提上日程。女方是鄰村唐家的女兒唐玉鳳,她比胡蘭成大一歲,沒念過書。胡蘭成不想違背父母的意愿,便同意了這門親事。

遺憾的是,在胡蘭成即將舉行婚禮前,他的父親去世了。按胡村的規矩,家里遇到喪事后,一段時間內不能辦喜事。不過,胡秀銘臨終前特意強調婚事不能改,所以婚禮還是如約舉行。

婚后,胡蘭成在胡村的小學當老師,唐玉鳳任勞任怨照顧全家上下。老師工資很低,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一天,胡蘭成突然接到一封信,錄取他去杭州郵政做政務生。他是5年前報的名,沒想到隔了這么久才被錄取,雖然有些意外,但終歸是件好事。郵電局工資很高,一個月就有35塊銀圓,頂得上老師半年的工資。很快,胡蘭成獨自前往杭州工作,每個月都會寄25塊銀圓給家里,剩下10塊銀圓留給自己。

郵電局是鐵飯碗,只要好好干,就可以做到退休。但是,胡蘭成年輕氣盛,去了沒多久,就不經意頂撞了上司,上司惱羞成怒,把他給解聘了。

胡蘭成無處可去,只能賦閑在家。21歲的他,手上有大把時間,每天無所事事,靠釣魚打發時間。釣魚講究心平氣和,胡蘭成卻心浮氣躁,總在釣魚時思索自己未來的路。

當時,唐玉鳳已有身孕,可胡蘭成對此不管不問,只顧著自己。他看過外面的世界之后,自然不甘心囿于小小的胡村。

于是,他一路借錢做路費,輾轉來到北京。在朋友的引薦下,謀到一份在燕京大學副校長室當文書的工作。后來,他先后在南京、杭州、蕭山、南京等地工作,基本都是在師范學校或中學做教員。

這10年間,他就像一只陀螺,在四處謀職和失業在家之間旋轉,稀里糊涂地過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1936年,胡蘭成開始參與政治,他的生活才有了不一樣的色彩。

在廣西工作時,胡蘭成受人所托幫忙辦報,本是宣傳造勢,沒想到他借著發言的機會大唱反調,惹怒了廣西當權者,被關押了33天。不過卻也因禍得福,在政壇嶄露頭角。

上海淪陷后,胡蘭成成為《南華日報》主筆,他發表了《戰難,和亦不易》等社論,為汪精衛洗白。這篇文章碰巧被汪精衛的妻子陳璧君看到,極為賞識,于是大力向汪精衛舉薦胡蘭成。

自此,胡蘭成平步青云,逐步成為汪偽政府的“御用文人”,擔任宣傳部政務次長。汪精衛尊稱他為“蘭成先生”,殷殷垂詢,以卿相之禮待之。胡蘭成好不得意,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明主”,期待在亂世建立一番功業。

然而,胡蘭成骨子里到底還是舊式中國文人,他身上有著書生的迂腐氣,一點也不懂為官處世之道,很快就在爾虞我詐的斗爭環境中被邊緣化。

眼見自己在汪精衛面前失寵,胡蘭成內心抑郁,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用文人的方式發泄情緒。他閉門三天,寫了一篇萬字社論,表達對時局的見解。在這篇文章中,胡蘭成提出了“日本必敗、汪精衛政府必亡”等觀點。

文章傳出去后,招致汪精衛的不滿。汪精衛親自下令,將胡蘭成關進上海路十二號——蘇成德專門關押政治犯的看守所。

牢房里不見天日,窗戶都被釘死了,里面只有地鋪、桌凳和電燈,門也被鎖得死死的,外面還有士兵持槍看守。

剛進來時,胡蘭成害怕得渾身發抖,想劃根火柴點煙壯膽,可手竟顫抖得連火柴都擦不著。

胡蘭成感到絕望,自嘆命不久矣。精神恍惚之下,他在地上撿到一根針,用細針在桌上刻下一句白話詩:花呀,以你的新鮮,補你的短命吧。

胡蘭成借著鮮花的命運,來表達自身境遇之悲。他因文發達,卻也因文獲罪,成敗皆在筆下。

被關押了48天后,胡蘭成最終被池田等日本人救出。事后,胡蘭成用“異國存知己,身邊動刀兵”來形容這件事。

自此,他和汪精衛徹底決裂,轉而將日本人視為再生父母。

有緣邂逅,怦然心動

張愛玲在《愛》中講:“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遇見胡蘭成那年,張愛玲23歲。

彼時,她是作家,他是讀者。

1943年10月,蘇青創刊《天地》月刊,有意向胡蘭成約稿,胡蘭成讀了蘇青寫的《論言語不通》一文后,便回了篇《“言語不通”之故》寄給蘇青。不久,《天地》第二期新鮮出爐,巧的是,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名字同時出現在這期雜志的目錄里,他們的一世情緣也由此拉開帷幕。

南京石婆婆巷20號小院,一個初冬的午后,胡蘭成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翻閱起《天地》雜志消磨時光。

就這樣,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間,胡蘭成與張愛玲相遇了。

讀到張愛玲的《封鎖》一文后,原本躺在藤椅上的胡蘭成,忽然感覺眼前一亮,身體不知不覺坐直起來,讀完一遍后愛不釋手,又細細從頭再讀一遍,還煞有介事地推薦給朋友胡金人看。

過后,他寫信給蘇青,打聽“這個署名為張愛玲的人是誰”。詢問之余,他還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封鎖》的評論寄出去,從頭到尾全是溢美之詞。不料,這篇評論還沒發出來,胡蘭成就鋃鐺入獄了。

蘇青是張愛玲的編輯,她知道張愛玲從不輕易見人,于是回復:“是個女子”,只此一句,沒有任何多余言辭。

蘇青敷衍的回復,反而激發了胡蘭成對張愛玲的好奇,他搜羅張愛玲已經發表過的作品來讀,比如《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和《心經》等。胡蘭成讀得越多,就愈發佩服張愛玲的才華,從而逐漸萌生出想見她一面的想法。

隔了一個月,新一期的《天地》雜志發行,胡蘭成下意識地去翻看張愛玲的文章,這一期刊登的是散文《公寓生活記趣》,散文并非虛構,而是寫實,胡蘭成透過文字,觸摸到張愛玲的生活,知道她的公寓里有“滴著生銹的黃漿的熱水管”和“染了斑駁的水痕與霉跡的墻紙”,他感到“這就是真的了”,更堅定了想見張愛玲的想法。

1944年2月,胡蘭成獲釋出獄,他一下火車沒有先回家,而是徑直去上海。二月的上海,空氣里依舊彌漫著冬日的濕冷,胡蘭成的心情卻像夏日暖陽般明媚,他來到蘇青的辦公室,和她一起上街吃了頓蛋炒飯,并向她打聽張愛玲的住址。蘇青起初不肯透露,但經不住胡蘭成的軟磨硬泡,最終還是將地址告訴他:靜安寺赫德路192號愛丁堡6樓5室。

胡蘭成拿到住址后,第二天一大早就興沖沖地前去拜訪。這天是農歷正月十一,立春的前一天。

不料果然如蘇青所言,胡蘭成吃了閉門羹。無奈之下,他只好把自己的姓名、電話和地址寫在紙上,塞進門縫里,期待能被張愛玲看到。

乘興而來,掃興而去,胡蘭成有些失落。不過他很快安慰自己:張愛玲不輕易見人,這正好說明她和普通人不同,這樣的人才更值得拜見。

張愛玲雖然沒有開門,但看到胡蘭成遞進來的紙條后,還是心里一驚。此前,她早已對胡蘭成其人其文略有所知。聽說胡蘭成入獄后,她還曾和蘇青一起去周佛海家說情,想辦法營救他。

為一個陌生人奔走求人,本也一點不符合張愛玲的做派。或許是冥冥之中緣分牽引,又或許是礙于蘇青的面子,“救人”之事就這樣奇妙地發生了。

后來,據胡蘭成自己所言,張愛玲是“動了憐才之念”才這么做的。但仔細想想,胡蘭成把一身才華都投注在政治上,而張愛玲素來不問政事,未必知道他的才名。比較合理的猜測是,蘇青可能在張愛玲面前提起過胡蘭成,還告訴她胡蘭成打聽和夸贊她的事情,這使得張愛玲對胡蘭成心存感激,所以才在他落難時援手相助。

張愛玲和胡蘭成雖未曾謀面,但對彼此印象很不錯。

不過即便如此,胡蘭成的到訪實屬唐突,張愛玲毫無準備,自然不肯見。

隔天的午后,張愛玲給胡蘭成打電話,決定登門回訪,約在他家里見面。

聽到這個消息,胡蘭成歡欣雀躍。

兩人寓所離得不遠,很快就見面了。

胡蘭成對張愛玲的作品如數家珍,也見過張愛玲的照片。可見了面,還是有些震驚。

眼前的張愛玲,與他想象中的模樣相去甚遠。

照片里的張愛玲長發披肩,笑容清淺,看起來文弱安靜,胡蘭成誤以為她是個單薄瘦弱的女子,沒想到張愛玲個子很高。他說:“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憐相……”

胡蘭成萬萬沒想到,文筆老練的張愛玲看起來“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整個人怯生生的,羞澀不安地坐在那里,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更不像是個作家。

初見之時,胡蘭成并不覺得她美,也不喜歡她。

去拜訪胡蘭成的那天,張愛玲沒有刻意修飾。她當天的打扮落在胡蘭成眼里,甚至顯得有些寒酸,他覺得旗袍那么短,咖啡色呢子大衣顯得有點舊,腳上的鞋子竟是一只黃色一只黑色,戰時的文化人,生活原是這樣苦。

不過,雖然張愛玲的年齡、外貌和性格,都與胡蘭成的猜測完全不一樣,但這并不影響兩人交談。第一次見面,他們就聊了5個多小時。

張愛玲不善言辭,卻是個很好的傾聽者。胡蘭成滔滔不絕,他時而議論時下流行作品,時而分析張愛玲的文章好在哪,時而講述自己的坎坷的前半生,如此種種,張愛玲并不覺得厭煩,只是靜靜地聽著。哪怕胡蘭成貿然問自己的稿費收入這種敏感問題,張愛玲也如實相告。

張愛玲曾說:“和人談話,如果是人家說我聽,我總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說人家聽,那我過后思量,總覺得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煩了。”

天色漸晚,胡蘭成送張愛玲走到弄堂口,兩人肩并肩走著,胡蘭成突然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

聽到這話,張愛玲有些詫異,略有不快,但最終還是按捺住了慍氣。

或許,胡蘭成并非有意惹惱張愛玲,無非是想進一步拉近兩人的關系,正如他自己所言:“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

張愛玲寫過無數浪漫的愛情故事,自己卻從沒戀愛過,胡蘭成這若即若離的撩撥,看似輕佻令人反感,實則怦然撥動了張愛玲的心弦。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誰也不曾想到,這一次普通的相見,竟成為張愛玲一生的牽絆。

有了這次見面后,胡蘭成一發不可收拾,第二天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張愛玲家里看望她。

這一次,張愛玲穿著寶藍綢襖褲,戴了嫩黃邊框的眼鏡,在自己的房間招待他。她的形象與昨天迥然不同,這讓胡蘭成感到驚喜而刺激。

張愛玲家里的陳設,也顛覆了胡蘭成對她的看法。前一天,胡蘭成通過張愛玲普通的穿著和拘謹的表現,以為她是個貧窮的女作家,沒想到她的房間竟如此華貴。這種華貴,不是暴發戶式的炫耀,而是低調的貴族氣質,“那陳設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陽臺外是全上海在天際云影日色里,底下電車當當的來去”。

待在熟悉的環境中,張愛玲是愜意放松的。然而在這種炫目的氛圍中,輪到胡蘭成緊張了,有如三國時劉備到孫夫人房中去時的膽怯,孫夫人的新房中隱布兵氣,“張愛玲房里亦像這樣的有兵氣”,使胡蘭成有不敢逼視之感。

雖然心里有些不安,但到底是胡蘭成,他一坐又是很久,侃侃而談。張愛玲依舊耐心聽著,聽到動情處,便會心一笑。

他們聊了很久,帶著一種“似舞似斗”的心情。所謂“舞”,是展示才氣;所謂“斗”,是暗自較量。一來一回之間,感情迅速升溫。

胡蘭成后來回憶道:“我在她房里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講理論,一時又講我的生平,而張愛玲只管會聽。男歡女悅,一種似舞,一種似斗,而中國舊式欄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蠻橫潑辣,亦有如薛仁貴與代戰公主在兩軍陣前相遇,舞亦似斗。民歌里又有男女相難,說書又愛聽蘇小妹三難新郎,王安石與蘇東坡是政敵,民間卻把來說成王安石相公就是黃州菊花及峽中茶水這兩件博識上折服了蘇學士,兩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潑,比政敵好得多了。我向來與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卻見了張愛玲要比斗起來。”

不過,胡蘭成再賣力舞斗,卻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連他自己也發覺“使盡武器,還不及她的只是素手”。

當胡蘭成問起《孽海花》中影射張佩綸的典故,張愛玲便把祖母的詩抄給他看,還說“李鴻章千金擅詩”有夸大的嫌疑。對于張愛玲這種破壞佳話的態度,胡蘭成很是欽佩。

張愛玲的出身,讓胡蘭成羨慕不已。他自己出身寒門,張愛玲顯赫的家世,對他而言是一大誘因。

此次見面后,胡蘭成對張愛玲生出攀附愛慕之心,感情陡然轉變,從一開始的“不喜歡”,變成“動了情”。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那日,從張愛玲家中回去后,胡蘭成仍覺意猶未盡,他揮筆給張愛玲寫了第一封信。

胡蘭成自詡才華橫溢,卻將這封信寫得如同“五四”時期的新詩般幼稚。張愛玲收到信后大為驚奇,她一向不喜歡“新文藝腔”,覺得這類文章太過矯揉造作。后來,胡蘭成自己回想起這封信,也覺得慚愧,怎么寫得如此可笑。

換了別人寫這樣的信,張愛玲一定棄之不顧,可因為寫信的人是胡蘭成,她便特別留意起來,尤其是看到信中夸自己“謙遜”,對此頗感意外。

世人皆道張愛玲孤傲清高,唯獨胡蘭成,透過她的一言一行,讀懂她冷漠背后的深情。

胡蘭成與張愛玲只見了兩面,即說出此話,這可能與張愛玲剛開始的怯場寡言有關。而張愛玲眼中的自己,對人生保持著俯首低眉的虔誠,這無疑是一種“謙遜”。

雖然此“謙遜”非彼“謙遜”,可張愛玲對胡蘭成已然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張愛玲在回信中說:“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一句“懂得”,意味深長。世事斗轉星移,又有誰能真正“懂得”自己?

張愛玲的心思,胡蘭成自是懂得。這以后,他每隔一天,就去家里找她。

可沒過幾天,面對胡蘭成的殷勤往來,張愛玲忽然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她跟胡蘭成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感情日篤,且胡蘭成已有家室,又為汪偽政府做事,這份不合時宜的感情日后該何去何從?她的親戚已有耳聞兩人的來往,也都表示不妥,說小姐怎么能與漢奸在一起呢?何況,從世俗的角度來看,這不過是一場“婚外戀”。

想著想著,張愛玲頓覺凄涼,索性遞了張紙條給胡蘭成,讓他不要再去看她。

倘若是普通男子,面對此情此景,可能會知難而退。但胡蘭成是情場老手,一眼便洞悉張愛玲態度驟變的原因。他知道,女子表面的忽冷忽熱和反復無常,不過是她們陷入愛情泥沼的糾結使然。張愛玲如此這般,一定是愛上了自己。

接到紙條的當天,胡蘭成故意裝作不知,還是照常去張愛玲家里。見了她,絕口不提紙條的事,也不表白,就當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

張愛玲內心本就猶豫,對于胡蘭成的這一舉動,倒也不排斥。兩人心照不宣,承認了彼此之間的關系。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風流倜儻的他,談吐風趣的他,用情不專的他,成為張愛玲一生的情劫。

不久以后,胡蘭成跟張愛玲提到他曾癡迷地看過《天地》上張愛玲的玉照,說照片里的張愛玲“眼睛里有一種驚惶,看著前面!又怕后頭有什么東西追來似的”。

張愛玲在《小團圓》里也提到過這張照片,說這是為了雜志刊登,專門到一家德國攝影師處拍攝的,因為非常貴,只洗了一張。

第二天,張愛玲便從抽屜中找出這張照片送給胡蘭成,并在照片背面寫道:“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驕傲如張愛玲,在愛情面前竟變得如此謙卑。這張照片,可以視作張愛玲的定情信物。

從初次見面到贈送照片,起初不經意的胡蘭成和涉世未深的張愛玲,雙雙墜入這紅塵情緣。

事已至此,心已淪陷。就如同張愛玲在《封鎖》中所傳達出來的理念:年齡不是問題,已婚也不是問題。

張愛玲至情至性,對他人的看法不在乎,對政治也不敏感,在她眼里,胡蘭成是漢奸也罷,有婦之夫也罷,都抵不過一句“我愛你”。

他懂她,她愛他,這就夠了。

那時,胡蘭成與日本軍界來往密切,為了辦公方便,長期待在南京。但是,他每月都會回上海住八九天。

每當他在南京的時候,兩人便鴻雁傳情;每當他回上海的時候,總是先到張愛玲處,興沖沖說一句“我回來了”,儼然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直到夜幕降臨才打道回府。

張愛玲與胡蘭成談戀愛的方式很特別,他們很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而是共處一室評書論畫。在胡蘭成面前,張愛玲完全打開了心扉,他們一起談文學、藝術、哲學,從早到晚,夜以繼日。

在遇見胡蘭成之前,張愛玲是沉默的。

她的精神世界美麗而富饒,身邊卻沒幾個人欣賞得來。小時候,父親尚能做她的聽眾,可自他沉迷鴉片之后,便只能作罷,再加上繼母的教唆,父女關系陷入冰點;而她與母親更是聚少離多,母親只想讓她做淑女,兩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姑姑倒能聽她說幾句,可相處久了難免厭倦,有時抱怨“和你相處久了,使人變得非常嘮叨”;至于炎櫻,兩人雖無話不談,可炎櫻中文水平一般,溝通起來有些費勁;說給蘇青呢,她凡事講求實效,領略不了文學的微妙之美。

遇見胡蘭成之后,張愛玲歡喜得欲仙欲死,她將自己的一切展示給他看,也享受著他美妙的情話。胡蘭成是個很好的聽眾,他每一句恭維都能說到張愛玲心坎兒里。在張愛玲看來,胡蘭成說得對的地方,是懂得;說得不對的地方,是愛,不管怎樣都是好的。兩人在房間里說話,張愛玲有時喜不自勝,夸胡蘭成:“你怎這樣的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底板亦會響。”

閑暇時分,胡蘭成和張愛玲喜歡翻看同一本書,邊看邊談論詩詞歌賦。當讀到《詩經·大雅》中“倬彼云漢,昭回于天”時,張愛玲大呼:“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念到《古詩十九首》:“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她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看到《子夜歌》:“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不禁嘆息道:“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兩人徜徉在這些千古流傳的古老文字中,沉醉不知歸路。

胡蘭成自己也說:“在愛玲面前,我想說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字眼,絲竹之音亦變為金石之聲,自己著實懊惱煩亂,每每說了又改,改了又悔。”

想當初,胡蘭成還在張愛玲面前高談闊論5個多小時,該有多少破綻呀!可那時的張愛玲看破不說破,也真難為她了。

如今角色反轉,在博學的張愛玲面前,胡蘭成根本開不了口,一開口就露怯。在西洋文學方面,他積累不足。在古典文學方面,他亦不如人。

張愛玲讀古文學,書里的字句就像街上的行人一樣和張愛玲打招呼,而他在旁邊,只是個陪客。有一次,胡蘭成想形容張愛玲行坐走立的模樣,卻口齒艱澀,張愛玲代為說道:“《金瓶梅》里寫孟玉樓,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胡蘭成覺得“淹然”兩個字別有風味,卻又說不出來好在哪里,張愛玲便耐心解釋道:“有人雖遇見怎樣的好東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卻像絲綿蘸著了胭脂,即刻滲開得一塌糊涂。”

除了讀書,他們還一起看畫集。看的時候,胡蘭成唯張愛玲臉色是從,張愛玲說哪幅畫好看,他便隨聲附和,“聽她說那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語的指點,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有時候,張愛玲把自己作的畫拿給他看,他一時沒有主見,可當他得知這是張愛玲的作品時,溢美之詞便噴薄而出。

他們一起聽音樂時,也是一樣的場景,凡是張愛玲認可的東西,胡蘭成都覺得好。張愛玲在文章里說“民間小調里的鼓樓打更,都有一統江山的安定”,原本對這些小調不以為意的胡蘭成,一下子改變了觀念。還有一次,胡蘭成為了裝點門面,買了貝多芬的唱片來聽。他雖然聽不懂,可還是強迫自己每天聽,心想貝多芬畢竟被奉為“樂圣”,音樂肯定有過人之處,他以為自己的高雅品位能贏得張愛玲的贊許,沒想到張愛玲一句“我不喜歡彈鋼琴”,就讓他頓覺索然無味。

一天,胡蘭成寫了一篇論文,拿給張愛玲看。張愛玲看完后,一針見血指出問題,覺得文章體系過于嚴密。胡蘭成按照張愛玲的建議,把文章修改了一遍,發現行文果然活潑生動起來。

胡蘭成從張愛玲身上,學習了文化知識,提升了文藝審美,可謂“開了天眼”。張愛玲身上的每一個光環,從“貴族出身”到“美女作家”,從“學貫中西”到“精通書畫”,都讓胡蘭成嘆為觀止。他對張愛玲頂禮膜拜,直稱她是“民國世界的臨水照花人”。

胡蘭成寫了兩篇文章評論張愛玲,分別是《評張愛玲》和《張愛玲與左派》,他將張愛玲與蘇格拉底、盧梭、魯迅等大師相提并論,甚至將她奉若九天仙女:“黃帝與共工大殺一通之后,戰場上變得靜寂了,這時來了一群女神,以她們的撫愛使宇宙重新柔和,她就是這樣,是人與物的發現者。”

這些話雖然不切實際,但在張愛玲看來,卻是十分受用的。張愛玲從小缺愛,她從胡蘭成身上,得到了童年缺失的認可。

愛情的滋潤,也讓張愛玲才氣煥發,作品高產且高質。這段時間,她創作了《紅玫瑰與白玫瑰》《桂花蒸阿小悲秋》等小說,還寫了大量散文,比如記錄自己身世的《童言無忌》《私語》,還有談論藝術的《談音樂》《談跳舞》《談畫》《忘不了的畫》,以及《大人》《造人》和《中國人的宗教》等作品。

散文最能看出一個作家的性情和心境,或許是和胡蘭成對談時,張愛玲腦海中靈感頻現,而胡蘭成的驚羨又給了她更多自信,落在筆下便好句如珠,文采飛揚。

如此你儂我儂,一個以為得了閨中良伴,一個以為得了紅顏知己,他們就像在永生之河中徜徉,面對著人世的美好。

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他們兩個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鏡,畫面交相映”,他與她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

在胡蘭成含情脈脈的注視下,張愛玲暫時忘卻了世間紛擾,流連于歲月的溫柔與平靜之中。

此時的她,愛情甜蜜有加,事業順風順水,生活猶如鮮花著錦,過得好不滋潤。

隨著她和胡蘭成關系愈近,她看世界的眼睛也逐漸溫存起來,周遭的一切,仿佛加了一層濾鏡般美好。

然而,胡蘭成雖然與張愛玲出雙入對,卻不曾想過要給她未來,更沒想過與她結婚,正如他后來在《今生今世》中寫道:“我與愛玲只是這樣,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厭高,海不厭深,高山大海幾乎不可以是兒女私情。我們兩人都少曾想到要結婚。”

只戀愛不結婚,這大概是胡蘭成的一廂情愿的想法。這世上,哪個女子不渴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呢?哪怕高傲如張愛玲,也不能免俗。

有一次,張愛玲幽怨地對胡蘭成說:“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傷感了。”她也在信中提到過結婚:“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在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

當時,胡蘭成的妻子唐玉鳳已逝,他重新娶了全慧文,但又借口全慧文精神有問題,明目張膽地和舞女應英娣結婚,婚后又和張愛玲曖昧不清。

胡蘭成周旋于不同女人之間,想求三全之美,設想著家有糟糠之妻料理家務,外有紅顏知己相伴,時而還可挾妓出游,所謂真名士自風流。

不料,應英娣性子剛烈,她不堪忍受胡蘭成的背叛,得知胡蘭成與張愛玲交往后,在家里大哭大鬧,后來執意提出“離婚”。

胡蘭成沒想到應英娣“竟與我離異”,他一臉委屈,仿佛錯的不是自己,甚至在張愛玲面前哭哭啼啼,念起應英娣的種種好處來。這次,張愛玲破天荒地沒有安慰他,只是冷冷看著他,既不勸說,也不同情。

應英娣的退出,反倒促成了胡蘭成和張愛玲的結合。

相戀大半年之后,原本沒有結婚打算的胡蘭成改變主意,和張愛玲在1944年8月結婚。

那一年,胡蘭成38歲,張愛玲23歲。

亂世之下,胡蘭成擔心張愛玲因為這樁婚事受牽連,因此,結婚時沒有走法律程序,也沒有張燈結彩舉辦婚禮。

不過,這也有可能只是胡蘭成的托詞。作家王一心在《張愛玲與胡蘭成》中分析過胡蘭成不愿公開舉行婚禮的原因,他寫道:“也有可能即是全慧文尚在,他不便張揚娶二房。時民國建業已三十多年,雖仍有人納妾,畢竟既不再是件尋常的事,也不再是件光彩的事,更不是國民新潮人物所應為之事。若公開起來,張愛玲面上未必好看,恐怕這才是胡蘭成不愿舉行婚禮、而張愛玲竟也愿意悄悄地進行的真正緣故吧。”

結婚時,張愛玲只邀請了好友炎櫻證婚,寫下一紙婚書,上面寫著:“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婚書前兩句是張愛玲所撰,后兩句出自胡蘭成之手,旁邊寫炎櫻為媒證。

婚書簽完后,三人一起前往百老匯大廈吃飯,算作結婚慶宴。

新婚燕爾之際,張愛玲與胡蘭成也曾有過一段短暫的甜蜜時光。他們時常在房間內相伴嬉戲,“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耳鬢廝磨,有一種“樹里聞歌,枝中見舞”之妙。

有一次,他們坐在沙發上談起中國的姓氏。張愛玲說道:“姓崔好,我母親姓黃亦好,《紅樓夢》里有黃金鶯,非常好的名字,而且寫的她與藕官在河邊柳陰下編花籃兒,就更見這個名字好了。”胡蘭成問:“姓張呢?”張愛玲答道:“張字沒有顏色氣味,亦還不算壞。牛僧孺有給劉禹錫的詩,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接著張愛玲又說胡姓好。胡蘭成就說胡姓來自隴西,稱安定胡,他的上代也許是羌,羌與羯氐鮮卑等是五胡。張愛玲道:“羌好。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頭上兩只角。”

晚飯之后,兩人常在燈下游戲。有一次,張愛玲用手指撫摸著胡蘭成的眉毛,說道:“你的眉毛。”然后又摸摸他的眼睛,說道:“你的眼睛。”再摸摸他的嘴唇,說道:“你的嘴。你嘴角這里的渦我喜歡。”她有時也會傻傻地問胡蘭成:“你的人是真的嗎?你和我這樣在一起是真的嗎?”這句話引申一下,其實就像現代很多女孩子反復問男友:“你是真的愛我嗎?”大多數女生在戀愛中,需要不斷得到肯定的反饋,來確認這份愛的存在。

兩人坐得很近,臉對臉看著,胡蘭成有感而發:“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張愛玲笑起來:“像平原是大而平坦,這樣的臉好不怕人。”

稱贊女孩子臉大,這倒是比較稀罕。如今要是這么去搭訕,八成會被女孩子拉黑。不過張愛玲聽到這話,并不惱怒。

說著說著,張愛玲提起《水滸傳》里宋江見到玄女時,曾有八個字形容玄女的容貌:“天然妙目,正大仙容。”

胡蘭成自恃才高,竟一下子愣住了,第二天才對張愛玲說:“你就是正大仙容。”

張愛玲聽了,滿眼蕩漾著盈盈的笑,心已半醉。

兩人偶爾也會出門溜達,一日午后好天氣,張愛玲穿了一件桃紅色的單旗袍出門,胡蘭成看了連連夸贊好看,張愛玲開心地說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

還有一次,張愛玲在靜安寺廟會買了一雙繡花鞋,鞋頭和鞋幫各繡有兩個鳳凰,穿在她腳上,線條顯得分外柔和,胡蘭成很喜歡張愛玲把這雙鞋穿在腳上。張愛玲知道胡蘭成的心意后,每次見他時,在房間里總穿著這雙鞋。

那段時間,張愛玲創作勢頭高漲,她的書銷路很好,用不著胡蘭成來養活她。因此,她雖然和胡蘭成結婚了,但在金錢方面還是各用各的。

不過,張愛玲雖然不缺錢,但也不拒絕用胡蘭成的錢。世人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終于和她們一樣,過上了普通的日子。

胡蘭成偶爾給她一點錢,她就非常高興。當她拿著這些錢去訂制新衣時,特意自己設計了樣式,做了件寬寬大大的皮襖,穿在身上,甜在心里。

張愛玲曾說過:“用別人的錢,即使是父母的遺產,也不如用自己賺來的錢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使用丈夫的錢,如果愛他的話,那卻是一種快樂,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飯,穿他的衣服。那是女人的傳統權利,即使女人現在有了職業,還是舍不得放棄的。”

在胡蘭成面前,張愛玲眉梢眼角都是愛。以前,她最不喜歡下廚,寧愿吃那些油膩甜爛的點心,也不愿意去做一盤青菜。可為了胡蘭成,她情愿素手煲湯,穿著旗袍穿梭在人聲鼎沸的菜市場,了解何時的青菜新鮮,哪里的牛肉肉質好又衛生。

有時候,看到胡蘭成坐在客廳里,張愛玲便滿心柔情似水,只見“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不過,外面的風雨終究還是來了,無人躲得過時代的車輪。

1945年夏天,一個尋常的傍晚,兩人站在陽臺上眺望,胡蘭成看著閃爍的霓虹燈,不禁聯想起動蕩的時局,感慨萬千。張愛玲見狀,驀然想起漢樂府的詩句來:“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喜歡。”于是便說道:“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你這個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個香袋兒,密密的針線縫縫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

張愛玲隨口說出的幾個疊字,卻意境深遠,把她的滿腔深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隨后,張愛玲進屋去給胡蘭成倒水,她端著水走到門邊,胡蘭成急忙伸手去接,她卻腰身一閃,喜氣洋洋地看著胡蘭成,宛如戲臺上隆重亮相的場景,嫵媚至極。胡蘭成看了感嘆道:“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張愛玲說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

雖是嬌嗔之語,卻道破了胡蘭成的為人處世之道。

時局動蕩,胡蘭成清醒地意識到大難即將來臨,他預測到自己未來的日子不好過,頭兩年肯定要改名更姓躲起來,面有憂色。可張愛玲依舊沉浸在兒女情長之中,說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

日后,胡蘭成回想這段時光時,回憶道:“我們雖然結過婚,亦仍像是沒結過婚,我不肯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做亦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

好一個金童玉女,不過,美好生活轉瞬即逝,短暫歡愉之后,胡蘭成終究還是負了張愛玲,婚書上看似溫情實則縹緲的承諾,也僅僅是個無法實現的承諾而已。

君本多變,儂仍癡情

張愛玲曾說:“愛情不是一種寬容,更不是一種容忍。愛情是絕對的自私、絕對的跋扈、絕對不容一粒沙子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這是大多數女人的愛情理想。

張愛玲也不例外,她一腔孤勇,愛上了眼前這個男人,期待在無涯的歲月里,與君朝暮相伴。

奈何造化弄人,所遇非良人。

胡蘭成的愛,來得快,去得更快。

1944年10月,胡蘭成不愿耽溺于男歡女愛,滋生出辦刊物的想法。他辦了一份偏于文藝的月刊《苦竹》,雜志的封面是炎櫻畫的:滿幅濃密的竹枝竹葉,一根粗壯的竹竿斜過來,是為留白,上面寫著一段日本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

張愛玲傾力支持胡蘭成的事業,在《苦竹》第一期上,發表了《談音樂》一文,寫她對音樂的獨到見解。第二期上,又發表了小說《桂花蒸阿小悲秋》和隨筆《自己的文章》。張愛玲9月就寫好了《桂花蒸阿小悲秋》,她沒有將這篇文章投稿到其他平臺,而是為胡蘭成保留到12月,足以見她對胡蘭成的信任。

不過,《苦竹》沒辦幾期,就停刊了。因為胡蘭成更熱衷的,還是政治。

1944年11月,汪精衛病死于日本名古屋帝國大學附屬醫院,整個偽南京政府頹象已現,搖搖欲墜。日軍在南京的形勢,也逐漸走下坡路。這時候,日本需要重新找一個人來穩定淪陷區的局面,他們看中了胡蘭成,想讓胡蘭成到湖北接管《大楚報》,并創辦一個政治軍事學校,這是日寇企圖扶植傀儡創立“大楚國”的一個組成部分。

同月,胡蘭成接受了日方邀約,立馬前往武漢,接手《大楚報》。《大楚報》編輯部在漢口,只有辦公室,沒有宿舍,胡蘭成一行四人住在漢陽醫院樓下的兩個大房間里,隔壁就是醫院護士的宿舍,住著六七個女護士和一個護士長,在胡蘭成眼里,她們都是“單是本色,沒有北平、上海那種淑女或前進女性的,初初打得一個照面即使人刮目相看”。

在這里,胡蘭成結識了17歲的護士周訓德,因為周訓德是醫院里年紀最小的護士,所以大家都叫她“小周”。

小周的父親原本是漢陽一家銀行的職員,可惜因病早逝,留下妻女孤苦無依。小周的母親本是小妾,沒有工作,一直在家照顧孩子。丈夫死后,生活實在困難,小周的母親便去漢陽醫院做清潔工,靠微薄的薪水養家糊口。小周是家里的老大,她不忍看到母親如此操勞,便主動退學,來到漢陽醫院當產科的見習護士。見習護士沒有工資,只有接產時才能領到一些補助。但小周不怕吃苦,工作起來盡心盡力。

一天,胡蘭成跟護士們一起看對岸正在被空襲的武昌。這時候,武漢已經一片狼藉,小周看到胡蘭成,叫了聲:“胡社長。”胡蘭成聽到后,問她叫什么名字,隨即裝出一副學者模樣說:“我叫胡蘭成。”

話音還沒落,剛好有一顆炸彈落在了江的另一邊,爆炸聲猶如晴天霹靂。胡蘭成忙說:“我第一次問你的名字,就會這樣,以后不敢了。”

就這樣,在戰火紛飛的環境里,胡蘭成和小周相識了。

小周渾身上下充滿活力,有著年輕人獨有的魅力。她的身材也恰到好處,“又豐滿又苗條”,胡蘭成覺得小周的美,“不是誘惑的,而是她的人神清氣爽,文定吉祥”。

胡蘭成每天下了班,就和小周說笑聊天,輕言撩撥。他對小周疼愛有加,既有戀人般的甜蜜,也有父親般的關懷。

彼時周訓德尚未談過戀愛,很快愛上了儒雅謙遜的胡蘭成。

在武漢的4個月里,胡蘭成沉醉在小周的溫柔鄉里,整日談情說愛,把張愛玲忘到九霄云外。

他教小周讀唐詩,享受“紅袖添香”的艷福。他還讓小周送他照片,小周在照片后面所題的字,正是他教的:“春江水沈沈,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

看著眼前聰明伶俐的小周,胡蘭成喜不自勝。他仰慕張愛玲的“橫絕四海”,但更喜歡小周的本色天真。

一般人對婚外私情總是難以啟齒,可胡蘭成偏不如此,他沒有向小周隱瞞自己和張愛玲的關系,可同時又面不改色地向小周求婚。

小周的母親是妾,因此,面對胡蘭成的求婚,她的第一反應是:不能娘是妾,女兒也是妾。

不過,胡蘭成雖與小周談婚事,卻不舉行結婚儀式,理由更是冠冕堂皇:“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

有時候,胡蘭成也會良知覺醒,反思這么做對張愛玲是否不應該。不過“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認錯,又不能自圓其說”,他有絕妙解釋:男女相悅婚配之事,“乃天意當然也”。

將濫情成災解釋為天命難違,胡蘭成輕而易舉地推諉責任,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了。

而遠在上海的張愛玲,對此一無所知,還擔心著胡蘭成的安危,夜不能寐。她給胡蘭成寫信,向他訴說生活瑣事,并為此樂此不疲。

次年3月,胡蘭成經南京輾轉回到上海,與張愛玲相伴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

張愛玲得知胡蘭成和小周的感情后,聳然動容,面帶幽怨惆悵之色,但也不說什么,乃至讓胡蘭成誤解為“糊涂得不知道嫉妒”。

實際上,張愛玲不可能不嫉妒。在理論上,她不反對多妻主義,但心理上還是無法接受。

有一天,她對胡蘭成說起,有個外國人向她姑姑致意,希望同張愛玲發生關系,每月可貼一點小錢。她似乎是在用這樣的言辭,來報復胡蘭成。

更巧的是,這個月出版的《天地》上有她和炎櫻的對談《雙聲》,里面提到妒忌:“隨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說聲好,聽著總有點難過,不能每一趟都發脾氣。而且發慣了脾氣,他什么都不對你說了,就說不相干的,也存著戒心,弄得沒有可談的了。我想還是忍著的好。脾氣是越縱容脾氣越大。忍忍就好了。”

面對胡蘭成的移情別戀,張愛玲是如同文中所言隱忍不發嗎?她的自尊和矜持,不允許她歇斯底里。何況,她也不想毀了短暫的相聚時光,更不想撕破臉失了體面。因此,至少在表面上,她和胡蘭成的關系風平浪靜,一如既往。她把所有的痛苦隱藏起來,只在夜深人靜時獨自神傷。

這一個多月,胡蘭成天天和張愛玲在一起,用他的話說:“與愛玲在一起,過的日子只覺是浩浩陰陽移。上海塵俗之事有千千萬,陽臺下靜安寺路的電車叮當來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東風桃李水自流。”

胡蘭成很喜歡在別人面前夸耀張愛玲,遇到不同的人,就用不同的夸法。在那些崇尚西學的“一等鄉下人”和“城市文化人”前,他就說張愛玲的英文好;在那些看重出身的“一等官宦人家的太太小姐”前,他就說張愛玲高貴的家世。

胡蘭成一邊夸張愛玲,一邊想念小周。

在胡蘭成心中,張愛玲就好像是山珍海味,偶爾嘗一口可以,但天天吃就會覺得膩。而小周就像家常菜,令人長久懷念。

5月,胡蘭成重回漢陽,下了飛機,他興奮難耐,覺得“真是歸來了”。離開張愛玲后,他不感到離愁,反而如釋重負,趕著和小周團聚。

之后,胡蘭成不再叫周訓德“小周”,而叫她“訓德”,他們如膠似漆,或是一處逗樂,或是江邊漫步,儼然以夫妻名義相處。

不過,隨著形勢越來越嚴峻,胡蘭成的恐懼與日俱增。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廣播“終戰詔書”的形式,正式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胡蘭成聽到后,驚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甘心束手待斃,盤算著做最后的掙扎,但大勢已去,武漢僅僅“獨立”了13天,就像一場鬧劇。胡蘭成見勢不妙,就扮成日本傷兵逃離了武漢。

離別那天,小周給他做了榨面干,這讓他想起了母親,小時候每次出門,母親就會給他做這種飯。

不過這次,他不是出門,而是逃亡。未來生活未卜,他和小周,再也沒有見過面。

此時的張愛玲,對胡蘭成仍一片癡心。一天,她忽然收到胡蘭成的信,告訴張愛玲他已經到上海了。

收到信后,張愛玲又驚又喜,擔心他的安全,還猜測他會不會帶著小周一起。

上海風聲越來越緊,胡蘭成打算去杭州避難。他離開的時候,到張愛玲那里告別,匆匆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了。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中,不惜筆墨講述與小周分別的故事。然而,他與張愛玲分別的情形,卻只字未提,只寫道:“至愛玲處一宿……唯對愛玲我稍覺不安,幾乎要慚愧……”

胡蘭成雖然慚愧,可于事無補。

張愛玲心情復雜,一方面,她舍不得胡蘭成;另一方面,她心里又很委屈。她的心中,只有胡蘭成一人。然而胡蘭成的心中,卻戀著很多女人。她不過是其中之一,這叫她怎能不感傷?

時過境遷,曾經承諾的現世安穩,不過是鏡花水月。

君本多變,儂仍癡情。世事蒼涼,張愛玲的深情,終究還是錯付了人。

千瘡百孔,獨自萎謝

抗戰勝利后,胡蘭成名列漢奸名冊,全國通緝。

他化名張嘉儀,開始了逃亡之旅,隨后一路顛簸,遁入浙江腹地。

1945年9月,胡蘭成只身來到諸暨斯家,斯家大宅“一式粉墻黑瓦,獸環臺門,惟窗是玻璃窗,房間軒暢光亮,有騎樓欄桿,石砌庭除,且是造得高大,像新做人家未完工似的……”

在這里,他邂逅了斯家姨太太范秀美。

范秀美比胡蘭成大一歲,18歲開始守寡,23歲學養蠶,之后在臨安蠶種場工作。抗戰時,范秀美回到斯家,干農活,做生意。范秀美是個熱心腸,看到胡蘭成落魄鄉間,便傾囊相助,冒著風險幫他找住處,旁人若問起,就說胡蘭成是自己的遠房表弟。

后來,范秀美陪著胡蘭成去溫州,他們雇了兩部黃包車。當時已是初冬,寒風凜冽,讓人直打寒戰。胡蘭成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范秀美踩著爐子,但兩人都凍得直哆嗦,胡蘭成感謝范秀美一路的付出,時不時問她冷不冷。

胡蘭成雖在逃難路上,仍一晌貪歡,對范秀美生出親近之意,何況,以夫妻名義相稱也能掩飾自己的身份。而范秀美守寡20多年,對文質彬彬的胡蘭成也有意思,二人干柴烈火,還沒到溫州,就結為秦晉之好。

范秀美出身貧寒,很會過日子,把胡蘭成照顧得妥帖舒服,胡蘭成一刻都離不開她,像小孩一樣聽她的話。范秀美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范秀美經常帶著胡蘭成到村邊看牛車壓瀝甘蔗,到鄰里看大灶猛火煎煉紅糖,還陪他去田地里轉悠。甚至,胡蘭成連換洗衣服也聽范秀美的,換完之后就直接給她。

后來,張愛玲得知胡蘭成的行蹤,于是做了件翠藍的棉袍作為行裝,沿著他走過的路,千里迢迢從諸暨麗水來尋他。沒想到見面后,胡蘭成不僅沒有歡喜,反倒“一驚,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

兩人沒說幾句話,胡蘭成便趕張愛玲回去:“你來做什么?還不快回去!”對此,他后來說:“夫妻難中相別,妻子尋蹤探夫,本是令人感動的人情之常,但愛玲是超凡脫俗的,就不宜了。”這樣蒼白的解釋,不過是托詞而已。

張愛玲前后在溫州待了20余天,她住在城中公園旁邊的一家旅館。胡蘭成白天在旅館里陪張愛玲,晚上擔心警察夜查,不敢留宿,只能回范秀美處。胡蘭成沒有如實告訴張愛玲自己與范秀美的關系,他說:“不是為要瞞她,因我并不覺得有什么慚愧困惑。”

這些天,胡蘭成和張愛玲一同走街串巷,有時也在房間里品評文學,似乎又回到了剛在一起時的狀態。

但終究有些不同,張愛玲對他和范秀美非同尋常的關系,多少有所察覺,只是以她的清高,自是不肯問出口。

不過,紙是包不住火的。一個清晨,胡蘭成與張愛玲在旅館說著話,隱隱腹痛,他卻忍著。等到范秀美來了,他一見她就說不舒服,范秀美坐在房門邊一把椅子上,問他痛得怎么樣,說等一會兒泡杯午時茶就會好。張愛玲當下就很惆悵,感覺范秀美更像胡蘭成的親人,而她自己倒像個“第三者”或客人。

還有一次,張愛玲幫范秀美畫像,正勾勒嘴角時,卻畫不下去了。胡蘭成有些納悶,問她:“這樣的神來之筆,為什么不畫了?”

張愛玲訕訕地說:“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里好一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

胡蘭成與范秀美,是有“夫妻相”的。張愛玲見此情景,心中有些難過。

在離開溫州回上海前的那晚,張愛玲去了胡蘭成住的地方,胡蘭成跟鄰里說張愛玲是他妹妹。張愛玲聽了,心如刀絞,但胡蘭成并沒有覺得怎么樣,因為“我待愛玲,如我自己,寧可克己,倒是要多顧顧小周與秀美”。

張愛玲本來為小周一事心有芥蒂,沒想到胡蘭成與范秀美竟也不清不白。不過,張愛玲體諒胡蘭成身處險境,顛沛流離難免想要尋些安慰。因此,張愛玲不想追究胡蘭成跟范秀美之間的事,而要他在自己和小周之間做出選擇,胡蘭成卻搪塞道:“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話。”

胡蘭成顧左右而言他,不肯做出選擇。他寧愿讓眼前的張愛玲傷心,也不肯辜負千里之外的小周,孰輕孰重,一看便知。

張愛玲顧不得維持尊嚴,責問他:“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胡蘭成忙說:“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周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可知,你不問也罷了。”

張愛玲無奈嘆息道:“你是到底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

相距咫尺之間,心卻隔著天涯。一句“萎謝”,蘊含著多少悲傷。心灰意冷之下,張愛玲知道他們的感情走到頭了,她選擇了離開。

第二天,張愛玲在雨中登上船。

她后來給胡蘭成寫信回憶道:“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在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佇立涕泣久之。”

淅瀝的雨滴,沖走了往昔的情意。

這份感情,雖然早已千瘡百孔,可終究難以割舍。

在《小團圓》里,張愛玲曾寫過九莉離開時的心情:“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只手表,走了一夜。”她無法忘記他。“在馬路上偶爾聽見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須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著眼淚。”在飯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籬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圓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濕抹布,脆的東西又像紙,咽不下去。“她夢見站在從前樓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櫥前……在面包上抹果醬,預備帶給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之后,張愛玲與胡蘭成依舊藕斷絲連,有書信來往。張愛玲知道胡蘭成生活艱苦,經常隨信寄去稿費,接濟他的生活。

隨著“抓漢奸”之風的過去,胡蘭成的處境好轉,給張愛玲的信又多了起來,不過,他經常在信里提到鄰婦來燈下坐語之類,讓張愛玲不厭其煩。張愛玲已經看透胡蘭成的為人,甚至有些反感,有次回信說:“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

1947年6月,張愛玲知道胡蘭成已脫離險境,給他寫信說:“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中的“小吉”,是小劫的隱語。張愛玲等胡蘭成渡過難關后,才同他斬斷情緣,足以說明她此次的決絕。如此這么做,她才能沒有遺憾,沒有愧疚。

隨這封信一起寄給胡蘭成的,是30萬元錢,權當是分手費,那是張愛玲的電視劇本《不了情》和《太太萬歲》的全部稿費。

收到信后,胡蘭成心有不舍,拜托炎櫻從中調解,想重修舊好。

他寫信給炎櫻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陳辭。佛經里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于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

等了好久,胡蘭成也沒有收到炎櫻的回復,也不知道張愛玲是否收到這封信。

1947年11月,胡蘭成輾轉來到上海,他幾經猶豫,忍不住去找張愛玲,在張愛玲那里待了一夜。

吃過晚飯,他倆在燈下閑談,胡蘭成不僅不反省自己的多情,反倒指責張愛玲不懂禮數,對生活細節處理得不好。說完,他還問張愛玲對自己寫的《武漢記》印象如何,《武漢記》寫他與小周交往內容,更過分的是,胡蘭成還有意把他和范秀美的事講給張愛玲,張愛玲聽了之后很生氣。

當晚,張愛玲和胡蘭成分房而睡,胡蘭成“心里覺得,但仍然不以為然”。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胡蘭成來到了張愛玲睡的房間,在她的床前俯下身去親吻她。

其實這一晚,張愛玲一直都沒有睡著。她馬上伸出雙手抱住了胡蘭成,淚流滿面,喊了一聲:“蘭成!”

這一聲,叫得情真意切。她對這段感情的期待,全都融進了這一句呼喚里。

不過,他們的姻緣到底覆水難收。一個人的情深似海,換不來兩個人的恩愛如初。

這是他們最后一面,從此以后,兩人一別兩寬,天各一方。

亂世紛擾,皆成過往

愛情的開頭,適逢其會,猝不及防。

愛情的結局,亂世之戀,皆成過往。

張愛玲寄出絕交信和現金后,下定決心與胡蘭成恩斷義絕,不再來往。

這段感情,給她帶來了短暫的歡愉,以及沉重的打擊。

從溫州回上海之后,張愛玲的日子大不如以前。一方面,不少報刊停刊,她的稿費銳減;另一方面,胡蘭成的“漢奸”身份波及她,引來輿論指責。她甚至不敢用自己的本名,只能起一個不為人知的筆名發表作品。

而她的青春,她的才情,也如先前所言,真的萎謝了。

有一天,張愛玲走在街上,看到櫥窗里有個蒼老的瘦女人迎面走來,當她發現那是自己時,嚇了一跳。感情與事業的雙重失意,讓張愛玲整天魂不守舍,惶惶不可終日。

無奈之下,她悄然離開上海。

胡蘭成不知道張愛玲走了,有一次路過上海時,忍不住再次去找她,不過人去樓空,開門的是個陌生女子。胡蘭成向她打聽張愛玲的去處,她一點也不知情。

不過,就算分手了,胡蘭成還不忘利用張愛玲的剩余價值,消費她的名氣。

張愛玲的研究者司馬新曾提到過一樁逸事,1953年,胡蘭成得知張愛玲在香港美國新聞處做翻譯,誤以為這個機構和美國中央情報局是一類機構,求她介紹自己到美國中央情報局工作,張愛玲又好氣又好笑,將這封信原封退回。

這段經歷《今生今世》里沒有出現,不過據司馬新說,這是好友宋淇所言,可信度較高。

1955年,與胡蘭成交往密切的日本人池田篤紀去香港,胡蘭成囑咐他去看張愛玲。胡蘭成這么做,可能是一時好奇或無聊。不過,當時張愛玲已經移居美國,池田沒見到她。

半年后,胡蘭成收到張愛玲的明信片,明信片上既沒有抬頭,也沒有署名,只寫道:“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與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

看到張愛玲來信索書,胡蘭成大喜過望,很快回信,信中還附了自己的照片。這次,張愛玲沒有回信。胡蘭成窮追不舍,又寫信寄出,言語中不乏撩撥之語。

張愛玲一概不回,給夏志清寫信吐槽說:“后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

此時,胡蘭成已和當年上海特務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結了婚,張愛玲也嫁給了賴雅。

至于張愛玲借書的緣由,大約是為創作小說做準備,借書只是借書罷了。她并非拿此作為舊情復燃的幌子,胡蘭成不過是自作多情。

后來,張愛玲不勝其煩,寫了一封短箋,斷了他的念想,上面寫道: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里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愛玲

十二月廿七

張愛玲的這封信,言簡意賅澄清誤會,將兩人關系撇得一清二楚,她不想再與胡蘭成糾纏,也不想再互相打擾。收到這樣一封信,胡蘭成徹底傻眼了。

到此,這段亂世情才真正畫上句號。

不過,胡蘭成依舊對張愛玲的往事津津樂道,在《今生今世》中,用“民國女子”一章來寫張愛玲,還借張愛玲的名氣為自己的書做宣傳。

晚年的胡蘭成,依然沒有忘記張愛玲,覺得還是張愛玲對他最好,于是奮筆疾書給張愛玲寫信,不過沒有收到回復。

也許一開始,胡蘭成是愛過張愛玲的。他剛到武漢時,曾遇到飛機轟炸,眼看一枚炮彈落下,腦中一片空白,順勢撲倒在鐵軌旁,口中喊著“愛玲”。能在生死邊緣喊出的名字,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非同小可。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胡蘭成用情不專,給張愛玲帶去難以彌合的痛楚。

1981年7月28日,美國合眾社發了一條東京電訊,報道了胡蘭成的死訊,文中寫道:“此間今日獲悉,前中國文化大學教授胡蘭成,于7月25日在日本病逝,享年七十五歲。據日本共同社稱,胡蘭成因心臟衰竭,于25日在東京都青梅市寓所病逝。從他辭去在臺灣的教職后,1976年回到日本。胡蘭成曾在汪精衛政權中任職,他于1950年來日本尋求政治庇護。”

聽到胡蘭成的死訊后,張愛玲不僅沒有傷心,反而“覺得是生日禮物”。

張愛玲與胡蘭成千回百轉的愛情,成為人們熱議的話題。從初見時的驚艷,到熱戀時的浪漫,再到小別時的不舍,感情終究幻滅,兩人相忘于江湖,塵歸塵,土歸土。

張愛玲寫盡愛情悲歡,遺憾的是,她終究難以為自己寫下一段圓滿的愛情故事。

關于這段過往,胡蘭成和張愛玲給出了不同的注解。在《今生今世》中,胡蘭成極盡纏綿之詞,將兩人聚少離多的感情經歷渲染得驚天動地。而張愛玲在《小團圓》中,語氣歸于平淡,戳破了胡蘭成筆下的愛情神話,增添了許多難以啟齒的不堪之處。胡蘭成推崇一男多女的集郵式大團圓,張愛玲反其道而行之,將書命名為《小團圓》,真是諷刺。

與胡蘭成在一起的三年,是張愛玲的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三年。她曾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在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

美艷絕倫的桃花,實際是撞破頭淋漓的鮮血,真讓人膽戰心驚。不過所謂愛情,不就是如此嗎?張愛玲明知胡蘭成的身份背景,卻還是義無反顧愛上他,明知會受傷,還是不愿意放手,這何嘗不是“不撞南墻不回頭”,哪怕被撞得遍體鱗傷,也心甘情愿。

愛情,是不講理的。所謂愛,就是不問值不值得。愛過了,恨過了,就懂了,無憾了。

山盟海誓,不過浮云。

千帆過盡,皆成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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