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鈴叮咚,穿街過巷,不多時停在武通坊前。眾人下得車來,步行至蒙家莊。江南飛在門口與那四位彪形大漢寒暄幾句,引薦了歐陽蜓及四家丁,不加通傳,其中一位大漢即領六人入內。
蒙家莊庭院深深,廊腰縵回,飛檐斗拱間,黛瓦層層,宛如少女披散的青絲。歐陽蜓自幼所居的歐陽府媲美宮闈,遠比蒙家莊豪闊,但越往里走,她越覺此處雅致清幽,心想住在此等妙境的姬萋,定是個風姿綽約、曼妙無匹的絕代佳人。
方到中央庭院,假山后即傳出姬萋的聲音:“你不好好養傷,怎的到處亂跑?”似嗔似怨,滿是關切。
江南飛應道:“我沒事了!”目光不敢與歐陽蜓相接。
原來那四位大漢頗識眼色,其中一人早跑到內院通稟了姬萋。
歐陽蜓心下一緊,忙問:“你受傷了?”江南飛道:“昨晚去了趟城西,不慎傷了左肩。”漏說了左臂傷情。
歐陽蜓心道:“看來他們昨晚見過面了。”
姬萋繞過假山,款步而來。她身著一襲素白襦裙,體態纖美,裙裾隨風輕揚,仿若仙子下凡。歐陽蜓微微抬頭,見她容顏精致,眉目如畫,一雙秋瞳溫柔似水,即便自己就在江南飛身旁,她卻只笑意盈盈地凝望于他,臉頰梨渦隱現,連鬢邊那支珍珠步搖也為之黯然失色。
江南飛略顯局促:“今日有要事相詢,來得唐突,不及通傳。”
姬萋莞爾:“闔莊上下皆視你為恩人,外公還多次念到要見你一面呢!那還通傳甚么?我正喂著小嬋,聽聞你帶了客人來,趕忙過來招呼。”她目光落在歐陽蜓身上,雙眸一亮,脫口贊道:“姑娘生得好美!”
姬萋心性純善,毫無城府。不知是被這番由衷的夸贊觸動,還是為姬萋容光所攝,素日活潑伶俐的歐陽蜓竟一時怔住,不知如何接話。
姬萋看向江南飛道:“還不快替我引薦?”江南飛指著歐陽蜓:“這位是紫綢莊的歐陽蜓姑娘,她二哥歐陽虎是和我意氣相投的好兄弟。”姬萋斂衽過禮:“原來是紫綢莊的歐陽姑娘,敝莊上下的衣衫,泰半出自貴莊。幸會幸會。”歐陽蜓回禮后道:“你就是萋萋姑娘。”姬萋頷首:“我是姬萋。”
隨后姬萋引二人至中院左側的會客廳,稱表哥從昨夜開始就不知所蹤,外公與母親一早出門,也沒透露所為何事。江南飛暗忖:“莫非蒙磊兄不敢回城?那群黑衣人來路不明,蒙磊兄招惹他們,可別遇著什么危險了!”
仆人奉上清茶,三人分賓主落座。姬萋待客有禮有節,吩咐下人時言語溫和,不見絲毫頤指氣使之態,歐陽蜓看在眼里,越發覺得難得。話鋒轉到江南飛的傷勢,歐陽蜓面現不悅,姬萋察覺,溫言勸道:“歐陽姑娘別怪他,有人假扮我騙他去城西,他好不容易從險境脫身,怕你憂心才瞞著你。”江南飛連連道:“當時的確刻不容緩。”歐陽蜓不回他話,轉而對姬萋道:“你何必替他說話?”姬萋輕聲道:“這幾日總有人要害他。幸好統軍司的徒單將軍說,對方忌憚兩司人馬,短期內應該不會再輕舉妄動。我總算……”本想說“總算能安眠”,又覺太過羞赧,便咽了回去。歐陽蜓望向姬萋,只覺她心胸氣度實非自己能比。
三人飲了幾口茶,歐陽蜓拿出那條繡著青草的手絹,姬萋大吃一驚,以為江南飛把手絹轉贈給了歐陽蜓,她雖知書達理,卻也并非圣賢,心頭頓覺難過,江南飛看她神色驟變,趕緊說道:“這手絹要從城西張家村說起。你也知近日各派多有失竊,恰好張家村的張有程家丟失了一枚玉佩,我看和各派失竊有些巧合。就和阿蜓前日晚上趕去查訪,結果發現張大叔的兒子曾經患病,幸好有一位人美心善的女菩薩多次陪伴他,雖然小孩兒最終病重難治,卻在最后的日子倍感溫暖,那位女菩薩送了一枚玉佩給小孩兒。而那枚玉佩在近日被一個蒙面人指明拿走。”免得姬萋聽后膽戰心驚,對敵遇險只字不提。
姬萋松口氣道:“原來你們為了各派失竊的事專門去了一躺城西。”
江南飛接著道:“巧就巧在,阿蜓手里那條手絹是那位女菩薩落在張大叔家里的。”
姬萋接過手絹細細察看,凝聲說道:“這應該是我娘的手絹。”歐陽蜓忙問:“女菩薩是令堂?”姬萋點頭:“我名字里‘姬萋’的萋,是取自唐朝詩人崔顥名篇《黃鶴樓》里的詩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我爹早年與仇家約在黃鶴樓決戰,豈料對方暗中埋伏幫手,我爹寡不敵眾,命懸一線,幸賴輕功了得,遁至江心鸚鵡洲,最終等來援手,才僥幸躲過一劫。為紀念此事,他不僅為我取名‘萋萋’,還特制了繡有青草的手絹隨身攜帶,說是見絹如見我。”
歐陽蜓了然道:“因此府上備有多條此類手絹。”
姬萋應道:“敝莊用這類手絹的,就只我娘和我。我沒去過張家村,所以……”
“所以這條手絹多半是令堂的。”歐陽蜓接話道。
姬萋道:“我娘的確常常幫助窮苦百姓,但她是否遺失過手絹,所以手絹才到了張大叔家,還要等她回來印證。”
歐陽蜓只覺姬萋也頗有見地,和她越說越投機,后來竟將話鋒轉到了白兔小嬋身上。江南飛不便插話,聯想這幾日發生之事,欲從中找出突破口,心里念道:“各派失竊,張大叔家丟失玉佩,那群人第一次在張家村殺我,蒙家莊的手絹,那群人第二次在城西翠柳亭殺我,蒙磊兄居然也牽扯其中。對了對了,為首那人會飛天疾行功,飛天疾行功?啊!這是姬叔叔的成名絕技,姬叔叔,是了是了,姬叔叔與蒙家莊息息相關。這么說,這幾件事都和蒙家莊有關?”
正想得入神,一名丫鬟匆匆稟報:“小姐,莊主和大小姐以及少公子回來了,都在少公子的院子里。少公子他受了輕傷!”
姬萋驚道:“啊!表哥受傷了?”轉而對江南飛和歐陽蜓道:“原來外公和娘一早出門是為了表哥。如今表哥受傷,我得立刻去看看。”
江南飛疑竇叢生:“萋萋說蒙磊兄徹夜未歸,如今他受了輕傷,莫非與那群黑衣蒙面人有關?手絹和溫前輩之事都須向嬸嬸求證,不如跟去看看。”雖知蒙磊素來厭煩自己,為尋真相,只得硬著頭皮前往,遂道:“我也去看看蒙磊兄。”
姬萋不及細想,應聲后領頭疾行。
三人趕到一座小院,一位皓首蒼顏的老者正和蒙婷低聲絮語,兩人面色慌急,時時朝房中張望。房門口站著四個勁裝武夫,江南飛和歐陽蜓弗一發現,心下澄澈如鏡,原來其中一個長須飛揚,與畫上之人一模一樣,正是溫姓武夫溫玉恩。歐陽蜓凝神觀察,溫玉恩驟見江南飛和歐陽蜓隨姬萋到來,面門微抖,不自覺皺了皺眉。
姬萋喊道:“外公,娘!表哥傷勢如何?”那老者神色威嚴,輕揮衣袖,搖頭嘆道:“古先生正在房中替你表哥診脈調治,就怕傷及心脈,有損真氣。”姬萋追問緣由,蒙婷輕聲道:“你表哥疼痛難忍,尚未來得及細說。我和你外公也是接到密信,才知他昨晚就在郊外被人打傷了。”
“郊外?何人將表哥打傷了?他又怎么會獨自去郊外……”話音未落,蒙婷瞧見江南飛,轉顏笑道:“飛兒也來了!快過來!”江南飛依言走近蒙婷,歐陽蜓則留在原地,她目光掃視四周,尤其在溫玉恩身上停留了數次。
蒙婷拉著江南飛,對老者道:“爹,他就是前日助我們擊退赤焰門與無憂門的少俠江飛!”老者正是蒙家莊莊主蒙舉,欣然打量江南飛,隨即朗聲大笑:“哎呀!果然英雄出少年!聽小女說,當日若非江少俠施展小婿所傳的九式神步,我蒙家莊縱有千般道理,也難擋單、樂二人無禮刁難!老夫早欲一睹江少俠的風采,今日總算如愿了!”
江南飛受寵若驚,拱手托辭:“都是晚輩應該做的,蒙莊主不必掛懷。”蒙莊主喜憂參半:“可惜磊兒受傷,否則今日中飯,老夫定要和少俠你痛飲幾杯!”蒙婷笑道:“我爹多年沒喝過酒了,看來他當真很欣賞飛兒。”
江南飛正要答話,屋內忽地傳來蒙磊的怒吼:“讓他走!趕緊讓他走!”
蒙莊主詫異道:“這……磊兒的聲氣怎變得如此洪亮?”
蒙婷早知內情,低聲道:“磊兒和飛兒有些誤會……”蒙莊主想要追問,只聽蒙磊又厲聲喊起來:“吵死了吵死了……你們全都給我走開!全都走開!”蒙莊主、蒙婷、姬萋等人一時手足無措。江南飛不愿眾人為難,當即退步辭道:“在下叨擾已久,先行別過,還盼蒙磊兄早日康復。”話音未落,屋內已傳出“滾滾滾”的怒罵聲。
姬萋以為江南飛和歐陽蜓專程為手絹的事而來,走近江南飛,低聲耳語道:“到了明煙山莊,你再向我娘求證。我表哥他……他受了傷心緒不寧,還請你多多擔待。”歐陽蜓看兩人舉止親昵,趕忙說道:“走了走了!”
江南飛和姬萋微一示意,轉身隨歐陽蜓走出院子。
蒙婷問姬萋道:“飛兒身旁那姑娘是誰?”姬萋答道:“是紫綢莊的歐陽姑娘。”蒙婷喃喃道:“他們倆關系倒很密切……”蒙莊主沉聲道:“今日怠慢了江少俠。等磊兒傷勢好轉,老夫定要設宴款待他!”蒙婷連聲稱是。
江南飛和歐陽蜓乘車趕往鐵車鏢局。
歐陽蜓問道:“那位少公子似乎對你敵意很深?”江南飛對歐陽蜓信任至極,遂將蒙磊昨晚在城西設局之事和盤托出。歐陽蜓冷哼道:“此人心胸未免太過狹隘!就算不喜歡你接近……接近姬姑娘,也不該與人合謀害你!”江南飛道:“昨晚的黑衣人,正是張家村那群人。”歐陽蜓驚道:“這還了得?他們怎地陰魂不散!那位少公子……叫蒙磊是吧?他既與那群人合謀害你,多半清楚對方的身份。如今他自己也受了傷,興許是和對方起了沖突……你方才為何不當面問清?”
“眼下他傷勢未明,蒙莊主、嬸嬸和姬姑娘都擔憂不已,我實在不想他們分心。”
“那你打算何時再問?”
“嬸嬸稍后也會去明煙山莊,到時我找機會問她。”
歐陽蜓微微點頭,江南飛想起那長須武夫溫玉恩的眼神,自己似乎在何處見過,剛好有些眉目時,歐陽蜓突然打斷:“姬姑娘知道她表哥昨晚害你的事么?”
江南飛支支吾吾,歐陽蜓嘆口氣道:“你定是擔心挑撥了他們表兄妹之間的情誼,故而隱忍不言。你如此待他,他卻處處針對。方才分明是他理虧,卻當眾讓你難堪。這樣的人,你又何必維護呢?”江南飛沉聲道:“阿蜓你說得沒錯,我的確不想從中挑撥,離間了他們表兄妹之間的情誼。但其實最主要是看在姬叔叔的面上。蒙家莊的人和姬叔叔關系緊密,他失蹤多年,我想替他保護好蒙家莊!”歐陽蜓看他言辭懇切,顯然是肺腑之言,雖料他實際偏愛姬萋,卻不好橫加責怪。車廂內一時靜默無聲,只聽見車輪轆轆以及蕭蕭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