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單朗所住的明煙山莊位于城北,而蒙家莊、銅云閣各居東南,夜市熙攘,三人閑游許久,才在州橋附近分道揚鑣。
江南飛立回銅云閣,萬長老負手等候,見他肩臂有傷,不及細問,忙喚出醫師無疾先生,此人精通藥理,醫術精湛,本在總壇問診,萬震山重傷后,他奉王門主之命隨萬平到開封急救。
無疾替江南飛換藥,重新清理傷口,萬平問道:“明晚護龍會設宴,江副使身擔要任,原定代表本門出席,不知有無大礙?”無疾聽聞江南飛服用了智善大師贈予姬萋的止痛疏絡丸,一邊用細紗包扎患處,一邊欣然回道:“江副使體格健壯,加之有佛門圣手的靈丹妙藥相助,日內安心靜養,不以左手發力,當可暢行無阻。”
萬平欣慰之余,叮囑江南飛早些入睡,也不追問城西究竟發生了何事。
江南飛望著萬平緩緩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萬長老對我關懷備至,我卻對他多有隱瞞,雖是怕他擔憂,卻終究有愧于他。等明晚過后,我定要查出那群黑衣人的底細,到時一并告訴萬長老。”躺在榻上思索良久,想到統軍司的人在小溪口搜尋那群蒙面人,蒙磊自在其中,短期內他們定不敢結隊返回開封城,
又想答應了王屋三劍,待本門事務辦妥,要前往襄陽走一趟,只隱約記得“南五行門”、“萬通山莊”、“南宮世家”以及“趙金玉”等字眼,具體情由卻記不大清了。一夜輾轉,到了丑時三刻才沉沉入睡。
次日清晨,歐陽蜓趕來敲門,身后仍跟了四個家丁,人報萬長老。
萬平恭敬相請,令人奉座倒茶。歐陽蜓擺擺手道:“萬長老不必勞煩。江飛昨日醉酒,我讓他好好歇息,所以這時才來找他。”
萬平一眼便看出歐陽蜓對江南飛的心意,料知她若見了江南飛肩臂的傷勢,定有一番疾風驟雨般的追問,顧不得江南飛尚須靜養,忙到房中喚他。江南飛聽聞歐陽蜓到訪,穿好衣裳,略加洗漱,不一會到院中相見。只要不刻意觸碰他左邊肩臂,旁人很難看出他身上有傷。
歐陽蜓見江南飛神色如常,笑道:“咱們江副使當真酒量不淺,喝了那么多酒,不過睡一晚便無大礙了。”
萬平輕咳一聲,心道:“小姑娘到底年輕,哪知他昨日為了蒙家莊的姬姑娘,一路疾馳到城西,直到深夜才負傷而回。”
江南飛朝萬平眨了眨眼,請他千萬別說,萬平微微點頭,召喚其他弟子撤離前院。
歐陽蜓換了一襲天青色長裙,腰間系著同色絲絳,顯得身姿婀娜、飄逸秀美。她快步走近江南飛道:“還記得昨日的事么?”
江南飛憨笑道:“記得一部分。”
歐陽蜓問道:“記得多少?”
“記得在清風客棧救了蘇兄,又和蘇兄、杜兄、顧兄以及龐順喝酒。我還答應了蘇兄要去襄陽,但具體所為何事,卻只記得大概。”
歐陽蜓笑道:“看來你還不算喝得太醉。原本我讓店小二把你的酒藏起來,看你和他們喝得高興,幾乎要就地結拜了,我也不好掃你們的雅興。至于去襄陽的事,具體原由我也沒聽真切。不過我把王屋三劍送去了鐵車鏢局,想了解詳情,你不妨去問一問。”
江南飛點了點頭:“如此也好。”
歐陽蜓接著道:“那群黑衣人原本住在清風客棧,也不知是看見王屋三劍和南五行門的人吵了起來,還是發現了你,總之眼下沒了蹤影。”
江南飛忖道:“他們多半在客棧發現了我,然后想著以萋萋的名義騙我去城西。”又想蒙磊牽扯其中著實令人費解。歐陽蜓看他眼神游離,似在思索,遂開口詢問,江南飛搖了搖頭。
歐陽蜓突然輕哼一聲:“早知我不來了!也不該叫他們幫你辦事。”身后四個家丁聽她語氣陡轉,料她大小姐脾氣即將發作,忙不迭撤出院門。
江南飛“啊”的一聲道:“我,我甚么也沒說。”
歐陽蜓撅嘴道:“你準又在想蒙家莊的萋萋姑娘了!”
“啊!萋萋,你怎么……”江南飛滿臉詫異。
歐陽蜓道:“你昨日在馬車上不知喊了她多少次。你還說她很好看,她在蒙家莊!哼,那我問你,是她好看,還是我好看?”
江南飛汗顏道:“你聽見我說酒話啦。我醉酒之后,果然丑態百出。”
歐陽蜓秀眉微蹙,反而平添了幾分嬌俏,她雖滿心醋意,說著說著卻離江南飛越來越近,此刻清風徐徐,送來一縷幽香。江南飛不敢抬頭,腦海中浮現出姬萋的模樣,兩人皆有傾國之色,一個恬靜溫柔,如含苞待放的牡丹,一個活潑靈動,似隨風搖曳的芙蕖,所謂智者見智,仁者見仁,非要分出高低,著實教人為難。
“萋萋在城隍廟后山開解我,使我脫困于仇恨。我如今坦然從容,她功不可沒;阿蜓自小愛和我打鬧,卻不惜涉險救我,恩情之盛,難以為報。若論容貌,自然各有千秋。”于是脫口而出,“都很好看。”
歐陽蜓看他時而搖頭,時而皺眉,知他心中經歷了一番掙扎。她素來直爽,極少刁難他人,何況在沒見到姬萋之前,自信自己的美貌無人能及,于是笑道:“罷了罷了。瞧你那樣兒,她又沒在,你就不能編個謊話說我更好看么?”江南飛一時語塞,歐陽蜓不再捉弄他,轉身喚家丁道:“把東西拿出來。”
其中一個家丁小心翼翼拿來一幅畫像,歐陽蜓攤開后說道:“昨日龐順和你們正喝得起勁,有個人在窗邊和他對視,他就離開了客棧。我叫人跟著他們,并向附近的人打聽窗邊那人的身份,他們說那人好像來自蒙家莊。于是我花重金請人把他的樣子畫了出來,你瞧瞧。”
江南飛接過畫像,對歐陽蜓連聲道謝后說:“原來龐順中途見了蒙家莊的人。”細看畫像,畫中人身材高大,面生長須,約有四十多歲,他立時想起前日無憂門、赤焰門到蒙家莊“興師問罪”,嬸嬸蒙婷身旁跟著四個武夫,其中一個正如此相,脫口而出:“是他!”
歐陽蜓問道:“你見過這個人?”
江南飛答道:“我兩天前在蒙家莊見過,他是嬸嬸的親信,赤焰門的單門主稱他為溫兄弟……”
歐陽蜓疑惑道:“誰是嬸嬸?”江南飛沉思下不加隱晦:“是萋萋的母親。”歐陽蜓絮語道:“那也難怪,叔叔的娘子是嬸嬸,你成天要找的叔叔的女兒的母親,自然該叫嬸嬸。”江南飛聽她嘰里咕嚕說了大段,問她道:“怎么了阿蜓?”歐陽蜓搖了搖頭,江南飛拿起畫像,且走且道:“龐順專門負責接洽各派人物,原本在中都,近日才到開封。他與蘇兄他們往來密切,又認識那位溫前輩。莫非溫前輩也是他接洽的目標之一?”歐陽蜓聽得云里霧里,江南飛將疑問復述一遍。歐陽蜓道:“這有甚么難的?你別管龐順來開封有何目的,你只須記得你為何來開封。你不就是來追查他的么?如今他又接觸王屋三劍,又接觸蒙家莊姓溫的人,你何不逐一登門求解。”
“逐一登門求解?”
“沒錯。我瞧龐順絕非慷慨仗義之輩。他昨日不僅付了你們的酒錢,連我們的茶錢也一并付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如此大方,背后定有圖謀。”
江南飛笑道:“阿蜓你當真冰雪聰明!”歐陽蜓白了他一眼道:“你昨日因醉酒爽約,今晚須早些趕去明煙山莊,才對不得起你那位同窗。事不宜遲,你還有閑心夸我。”
江南飛連連點頭,“那咱們即刻出發!”
歐陽蜓問道:“先去何處?”江南飛道:“先去鐵車鏢局,順便見見蘇兄。”
歐陽蜓卻道:“先去蒙家莊,我倒要瞧瞧,你口中的萋萋姑娘有沒有我好看。”
“那你還問我先去何處?”江南飛拗不過她,知她在門外備了馬車,以免來回奔波,向萬平要了護龍會的請帖,索性先趕去蒙家莊。
沿路想雙姝相遇,即便不起爭執,姬萋一見自己,多半立刻詢問傷情,豈不當場露餡?歐陽蜓送自己回銅云閣后,還心系龐順一事,為的就是讓自己飽睡醒酒,而自己醒后不止匆忙去了城西,還因此傷了左手肩臂,就算她心胸開闊如海,也免不了一陣著惱,心想早知不和她一塊去蒙家莊了,最次也和她分頭行動。但見她坐在車廂右側,時時對著銅鏡整理妝容,不禁感慨:“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更是如此。阿蜓本就花容月貌了,卻還要刻意打扮!”轉念想道:“是了是了,她即將和萋萋相見。她聽我說萋萋很好看,可我卻從沒當面夸她,她自小好勝心強,怎可在這上頭落了下風!”知她所以一路緊張,只因很在意自己,小時種種情由間斷涌來,趕忙環抱雙臂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