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喜智與悲智:楊絳的文學世界(楊絳誕辰110周年紀念)
- 呂約
- 1642字
- 2021-12-28 16:11:44
第一章 喜智與悲智:楊絳的戲劇
楊絳的文學創作發端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1],而真正在文壇產生影響,則是憑借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上海“淪陷時期”的話劇創作。據同時代作家柯靈的回憶,在上海“淪陷時期”轉向戲劇創作的文藝家群體中,“一枝獨秀,引起廣泛注意的是楊絳”[2]。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上半期,她總共創作了三部喜劇與一部悲劇作品,在喜劇與悲劇領域都有創作實績,并以獨特的藝術風格而引起注意。可以說,楊絳是以喜劇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壇的。對于女性作者而言,創作戲劇,尤其是喜劇,是一種偏離主流的選擇。“五四”之后,在女性解放的潮流中涌現出不少女作家,但她們的創作體裁主要集中在“中心文體”小說與詩歌,相對邊緣的戲劇創作領域則罕見女性身影,劇作得以公演并產生社會影響的女性劇作家,尤其是喜劇作家,更是鳳毛麟角。[3]在歷史語境中來看,楊絳的喜劇創作,構成了一種具有個性風格的創作現象。
作為“五四”落潮之后登上文壇的女作家,楊絳選擇喜劇這種女性鮮有問津的體裁,是對于“五四”以來女性創作主脈的偏離(而以更長遠的歷史眼光來看,實為一種重要補充)。這種創作道路之初的個性化選擇,或曰“邊緣選擇”,使得她的創作難以納入以啟蒙/革命為軸心的現代文學主流話語范式。其四十年代的戲劇創作雖然在當時產生一定反響,但在現代文學史敘述中長期受到忽視,直到八十年代以來才重新引起海內外研究者注意,在新的語境中獲得重新解釋和評價。
“喜劇來自笑”[4],對喜劇、詼諧與笑的文學精神的愛好,貫穿著楊絳畢生的文學創作及其外國文學翻譯和研究活動。在我看來,楊絳的晚年寫作之所以構成一種獨特的文學現象,不僅因為她在高齡之年持續創作出富有精神深度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其自由活潑、氣韻生動的表達方式與暮年生命圖景所形成的反差。在以《干校六記》《洗澡》《我們仨》等為代表的晚年作品中,憂世傷生的人文情懷與終極思考的深沉智慧,始終伴隨著積極樂觀的生命意志,以及自由創造的審美精神。在現當代文學史中,楊絳是少有的能將達觀精神與“笑”的能力保持到人生終點的作家。其晚年文體風格的獨特性,正體現在悲劇與喜劇美學的相互轉化之中。
錢鍾書借佛教術語“悲智”[5]評價王國維的詩: “比興以寄天人之玄感,申悲智之勝義,是治西洋哲學人本色語。”[6]此處所謂“悲智”,可理解為“表現為悲劇意識的智慧”,兼有“悲智”的佛教含義,以及王國維所研習的叔本華哲學的“悲劇”含義。論及文學藝術特有的“情感辯證法”(即歌德所說的“心靈辯證法”,區別于“頭腦或觀念辯證法”),錢鍾書以語言文字中“一字反訓”的現象為例進行闡發: “‘哀’亦訓愛悅,‘望’亦訓怨恨,頗征情感分而不隔,反亦相成;所謂情感中自具辯證,較觀念中之辯證愈為純粹著明。《老子》四十章: ‘反為道之動。’”錢鍾書補充曰: “‘反’亦情之動也。”[7]按照情感辯證法的規律,“悲”與“喜”乃人之情感心理中相反相成的辯證統一,因此我認為,既有“悲智”,亦應有“喜智”,即表現為喜劇意識的智慧。在討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楊絳的喜劇與悲劇創作時,我想借用錢鍾書的“悲智”說,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喜智”概念,來探討楊絳喜劇與悲劇意識的特征,進而考察“喜智”與“悲智”的辯證統一在其作品中的表現形式。
通過對于楊絳四十年代喜劇與悲劇作品的分析,可以發現,在“喜”與“悲”相反相成的情感辯證法的基礎上,形成了楊絳戲劇創作的獨特藝術風格。熊十力云:“癡未盡者,不能有悲。”“不智而能仁,未之有也。”[8]揭示了“悲智”所達到的智慧境界。在晚期散文代表作《我們仨》的結尾,楊絳這樣表達喜與悲的不可拆分: “人世間不會有小說或童話故事那樣的結局: ‘從此,他們永遠快快活活地一起過日子。’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9]正是這種喜智與悲智的辯證智慧,使得楊絳不同時期不同體裁的創作之間,形成了精神的統一性與內在的關聯性。喜智與悲智的情感辯證法,不僅是楊絳的“初始風格”,還貫穿其創作始終,因此,對其精神內涵和表現形式的探討,具有“原型”分析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