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的時候,穆文沖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坐在了駕駛座上,穆文影只堅持到下午三點,就跑回旅館休息了。
“你可以自己開回去嗎?今天你太累了。”辛悅問。
穆文沖略一思索,就推開門走了下來:“能麻煩你送我一程嗎?”
“好。”
啟動了車子,駛入被夕陽映照得霞紅的名酒之路,車廂里安靜異常。
許久,穆文沖才打破沉默:“以前一瓶酒擺在我的面前,無所謂好壞,只不過是應酬之物罷了。今日方知一瓶葡萄酒真正的意義,也才開始明白為什么一瓶葡萄酒會比白酒貴那么多的道理。”
“其實,你今天才只是做了第一步而已,還沒有參與倒酒等更細致繁瑣的工作。等你全部體驗后,你會有更多的感觸。”
“一定會的。”穆文沖靠在椅背上,感慨道:“今天不過是看了葡萄的加工過程而已。”
“是啊,你知道這一顆葡萄變成好酒,需要多久嗎?”
“查閱資料的時候,看過長城葡萄酒的文案,當時,我只是覺得那個文案寫得很美,今日的感覺才是那個文案寫得很真。”
“三毫米的距離?”辛悅挑眉:“那個我也看過,確實不錯。但是羅曼尼·康帝的葡萄酒,可以加個更字。知道羅曼尼·康帝的陳釀中為什么會有股泥土的味道嗎?那不僅僅是每顆葡萄經歷的風霜雪雨,也是每個釀酒師的風雨兼程,所以才會收獲這種樸實的、凡塵的、讓人回味無窮的味道。”
“人生亦是如此,哭有時,笑有時,悲傷有時,歡樂有時。每個人都是一個釀酒師,將往事加入酒中,等年老時,輕啟,那已經不是記憶,而是沉香。”
辛悅感到心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把持著不去看穆文沖,不去探尋他的表情。難道他已經知道了什么,還是只是有感而言?
天色漸濃,心緒漸沉。
很是驚訝自己竟然會說出那樣一番話語,穆文沖閉緊了雙眼,一定是今日太過勞累,才感慨良多吧。
到了鎮口,裴淑文悠然地站在那里等候,辛悅停了車,卻發現穆文沖已經酣睡。她推開車門走下來:“他今天太累了,竟然在車里就睡著了。”
“吃了飯再回去,卡特說好會過來接你。”裴淑文拉起辛悅的手,不僅是因為同為異鄉客,才更珍惜這份友誼。雖然只是大致了解辛悅所受的感情的傷,但她很是欣賞辛悅的那份執著和勇敢,還有那份善良。如果當初自己可以那樣勇敢,也許一切都會不同。
到了餐館門口,裴淑文搖醒穆文沖,他驚愕的樣子像個孩子,惹得裴淑文大笑。看到辛悅就在身邊,穆文沖感到臉有些發燙,好在暮色已濃。
穆文影在濃烈的陽光下,急匆匆地回到旅館,平躺在舒適的大床上,心內翻攪。收到了廉南岳的短信后,她回了一條,告之他自己已經來到了勃艮第,來到了夜丘。
廉南岳立即打了電話過來,穆文影沒有接聽,因為她知道他會質問她什么。不想他一直打來,索性關了機。
下午3點是股市收盤的時間,必須要打開手機接收消息,廉南岳措辭激烈的短信就收到了6條,他還是那么在意辛悅嗎?她的心亂如麻。
思考了很久,直到天空昏暗下來,穆文影撥通了廉南岳的手機,他幾乎是第一時間接起的,略帶惱怒地聲音立即傳了過來:“你為什么要去勃艮第?就這么不相信我嗎?”
“南岳,你錯了,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總覺得是我對辛悅有愧疚,所以我才希望你能來勃艮第。而你不肯來,只好我自己來和辛悅說了。但是,南岳,我也沒有料到,她……已經有了你的孩子……也許真的是我做錯了,我該怎么辦?我們該怎么辦?南岳!”穆文影泣不成聲:“我整夜不能睡,我難過得就要死掉了,我們曾經是那么好的朋友,現在她視我為仇人。是我毀了她的人生嗎,南岳?”
電話里只傳來廉南岳的一聲嘆息,久久沒有言語。
“南岳,我們分手吧,我欠辛悅的要還!”穆文影痛哭著掛了電話,并迅速拔下了電池。
肝腸寸斷地哭了一場,穆文影從床上坐了起來,推開陽臺的門,清冷的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原來她已入戲太深。
穆文影將長發盤好,一抹冷笑閃過,今天這招棋太過兇險,也太過慘烈,她也沒有把握是否可以得到想要的答案,亦沒有把握是否可以笑到最后。
但是為了守住自己的愛情,她只能放手一搏,賭上一切。贏了則是滿堂紅,再無后顧之憂;輸了就是全盤皆負。但是她會輸嗎?不會,絕對不會,也絕對不能輸……
想到此,穆文影走回房間,修飾了一下妝容,優雅地走出房間,走向辛悅租住的房子。
坐在卡特的車里,辛悅望著窗外璀璨的星空,眼前卻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光亮。
“她來這里,讓你不安嗎?”卡特看到被悲傷籠罩的辛悅,關切地問。
“也許!我以為在我的人生中,他和她都是不會再出現的人了。”相距那么遙遠,竟然還會重逢,不是天意而是人為。可是她為什么這么做?是愧疚嗎?她感覺不到,是憐憫嗎?她亦感覺不到。
卡特伸出右手覆上了她的左手:“是你想太多了!就算處處計算周全,依舊會有意外發生。所以,不要想得太多。”
辛悅勉強露出微笑,卡特總是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出現,而她卻無法給他任何回報。
車子駛入了夜丘,辛悅說:“我想在心情平靜前,去葡萄園看看,你能先回去和盧卡斯說一聲嗎?”
卡特停了車,深深地望了一眼辛悅,然后說:“對未來不要想得太多,對過去亦不要想太多。對于已經離開的人,不要希翼得到安慰,你該明白每次縫補也會遭遇穿刺的痛的道理。”
辛悅迅速推開車門,掩飾了已經滴落的淚水,再回頭,一張笑臉:“謝謝你,卡特。”
望著辛悅轉身離開的背影,卡特只能長長的嘆息,就算是她展露笑顏,眼底的悲傷依舊藏不住也抹不去。也許能抹去她悲傷的人不是他,如果有這樣的人存在,他真心希望他能早些出現。
腳步沉重地走近了葡萄園,雖然已經入夜,依舊是一派忙碌的景象,二分之一的葡萄一下都熟了。
葡萄園占據著幾平方公里的白堊土和黏土地,坡地的方位就像精心計量過,剛好能迎上遠道而來的季風。今年的葡萄之所以會豐收,是因為春季時,沒遇到一場霜凍和冷雨;旺盛生長時,又碰上了十幾年里最好的太陽,臨近成熟,也沒有雨水沖淡葡萄醞釀已久的糖份。很多摘了三、五十年葡萄的老工人,都在稱贊今年葡萄的糖份和酸度的比重恰到好處,幾乎可以斷定,今年是葡萄酒的好年份。今日,在品嘗了初步發酵的酒液,已經初露端倪,想必十年后,今年的的葡萄酒勢必會賣上好價格。
然而這份喜悅,無法讓辛悅快樂,隱隱的疼痛讓她似乎就要麻木。如果真的可以不去思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君邵陽恰巧與狀似游魂的辛悅擦肩而過,他停了腳步:“難道忙碌還是不能阻止你的胡思亂想嗎?”
辛悅驚醒,慘然一笑:“許是庸人自擾。”
“參與了一日的釀酒工作,難道沒有啟示?”
“有個人比我的領悟更深刻。”
“是什么?”
“每個人都是一個釀酒師,將往事加入酒中,等年老時,輕啟,那已經不是記憶,而是沉香。”辛悅將穆文沖的話說了出來,此刻,她的領悟似乎更進一步。
君邵陽微皺了眉:“是威廉說的?”
“是。你也這么認為嗎?每個人都是釀酒師嗎。”
君邵陽沉默了,之前接觸的都是調香師,他們總是在說每個人都是調香師,將生活、情感調入香氛中,最后是屢淡淡的幽香。而釀酒師們卻認為自己才是最能表達人生的樂趣,是啊,確實只有酒可以準確表達。
“每個人的夢想和現實注定不同,所以釀制出來的酒亦不同。
幸福的人釀制的是白酒,清澈透明,入口火辣有勁,內心里一片澄明清凈,不染毫塵。
寂寞的人釀制的是紅葡萄酒,誘人如玫瑰,品之微酸回甜,冷艷孤傲,寂寞隨心。
激情的人釀制的是啤酒,可以放蕩不羈,可以起起落落,就算泡沫消散,顏色亦不平淡。入口雖苦,漸漸變甜。
穩重的人釀制的是米酒,琥珀清香,載浮載沉,入口甘淳,后勁有余。憨厚的耕耘者,毫不起眼,平實執著。
情深的人釀制的是苦艾,明知是苦、是虛幻、是毒,還要含笑飲砒霜,注定清醒著沉淪。
情淺的人釀制的是清酒,無論悲歡離合,總得面對。那不是一種疲態,而是一種真豁達。
現實的人不會釀酒,只是將各種酒調制成一杯雞尾酒,層層疊疊,五味俱全。滿身傷痕,最終可以冷眼旁觀。
你是誰,可以釀造出怎樣的酒呢?”
“也許我是失敗的釀酒師,釀不出任何可以飲用的酒。”辛悅哀嘆,凝視君邵陽的臉龐,有淚光在他的眸中閃耀。
聽完君邵陽的形容,在她心中早已明白,自己就是釀制苦艾的行家,注定清醒著沉淪。
凌晨三點半,躺在床上的穆文影終于等到了敲門聲,她翩然而至到門前,指尖碰觸到銅質門把手時,忍不住顫抖。即將面對的是什么,也許都已不重要,至少他還在身邊,至少他就在門外。
用力地拉開房門,疲憊的廉南岳靠在門框上,雙眼通紅。
也許沒有人能知道,今日這十幾個小時他是怎樣煎熬度過的。廉南岳抬眼看向淚痕猶在的穆文影,猛地抱緊她,力道大得似乎要將她融入自己的身體才能表達此刻的心境。
無言的舉動,已經讓穆文影欣喜若狂,享受著在他懷中的溫度,還有所有熟悉的味道,以及狂野的心跳,就算什么都不說,她也已經明白,勝利的依舊是她。
激情云雨過后,一切都歸于平靜,如霜的月光照在穆文影熟睡的臉上,廉南岳的指尖劃過她的臉頰。月光如此美麗,卻依舊不是他內心曾經的美好。永遠記得那夜葡萄藤下的癡纏,斑駁的光影亦如他傷痕累累的心,又如水中的月,只能回憶,再不能碰觸。尤其是過了今晚,連回憶都不可以了,只能訣別。
廉南岳站起身,在陽臺上點燃了一支煙,此刻,他終于將自己看透,當初并不是因為面包而舍棄了那份曾經以為可以天長地久的愛情,而是因為自私。
他就是個自私的人,只為自己的前程謀算,根本沒有資格說愛。四年前如是,今日依舊如此。當愛情因為自私已經變味的時候,就只能更加自私地牟取利益,才能讓這份自私得到滿足和快感。
這樣的他沒資格痛苦,沒資格魂飛魄散;這樣的他只會帶給所愛的人痛苦,只會帶給愛他的人破碎的人生。注定無法完美,注定都是殘缺,怎么做都不是成全。
索性收起癡念,做一個商人,只做對自己有利的事吧,這次穆氏的繼任者就是目標。
正如這幾日在波爾多的考察,收獲良多,和辛悅在一起創業時,以為最知名、最昂貴的才是最好,亦如曾經以為的愛情。而這幾日在波爾多,他發現了新的商機,一瓶葡萄酒可以賣到十萬,甚至更高,但也有10元的商品。只要營銷方法得當,將獲得巨大的利潤。
在如此巨大又輕松的成功的誘惑前,讓他怎么可能放棄穆文影而回頭呢?
現在要做的只能是讓辛悅徹底死心,讓穆文影徹底放心而已。在從上海飛往巴黎的航班上,他還以為自己是情種,但從波爾多到巴黎的TGV上,他才發現自己早就沒心沒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