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虹縣,西城墻甬道。
巡城弓手李松縮緊脖子,將鑼、槌遞到腋窩下夾住,緊了緊被霧氣浸濕的麻衣,又猛搓手和臉,忍不住抱怨道:
“這鬼天氣,才立冬呢,往年可沒這般冷!”
“往年?俺們也不會被趕上城受半宿凍啊,嘶——真他娘的冷!”
同伴宋三羊接完話,跟著緊了緊身上的麻質(zhì)線辮袍,扭頭看向紅巾賊大營方向,距離遠還有霧,只能看到那邊隱隱透著亮光,心里的擔(dān)憂更甚幾分。
“李二哥,你說這些賊人整夜不歇息,不會真有妖法吧?那俺們還咋守城?”
李松跺著凍麻的雙腳,朝皴裂的手掌哈了幾口白氣,目光游離地道:
“興許只是民夫在打造攻城車吧?再說,這城守不守得住,俺們該餓肚子還是餓肚子,想那些有的沒的做甚!眼瞅著天快亮了,趕緊下值,喝口熱湯才是正經(jīng)。”
“嘿嘿,那倒是,要是能加幾片姜,再啃兩個白面饅頭,那就美得——李二哥,賊人那邊有聲音?”
二人趕緊噤聲,將頭側(cè)向西面,極力捕捉那若有若無的聲音。
領(lǐng):嘿咗!轅木壓腫肩喲——
合:碾碎那虹縣墻!
領(lǐng):驢車推散拂曉寒——
合:賞錢能買婆娘暖!
領(lǐng):八仙桌頂箭雨密喲——
合:活下來的吃白面!
領(lǐng):云梯架上兩丈三——
領(lǐng):先登的換銀鞍!
齊:石千戶令催魂鼓喲——不破虹縣不埋骨!
號子沉悶而有力,穿過薄霧,傳到城墻上,初時尚有些模糊,慢慢地越來越清晰。
李松和宋三羊二人四目相顧,均從對方眼中看到驚駭。
“賊軍拔營啦!”
三更造飯,五更拔營,借著薄霧掩護,“紅心營”將士右手握刀槍,左手舉火把,民夫們喊著號子推著器械,朝著虹縣城下進發(fā)。
守軍的反應(yīng)并不慢,警訊發(fā)出不到一刻鐘,縣尉高敬一就帶著弓手上了城,半個時辰后,各里坊青壯也在縣尹曹世賢催促下,陸續(xù)上城協(xié)防。
鄧順興、孟平二人孔武有力,被分在了賊軍最有可能主攻的西城墻,孟平踏上城墻,看了一眼城外,頓時忍不住咂舌,低聲驚嘆道:
“俺的個乖乖!昨日咋沒看出賊軍有恁大陣仗。”
城西空地,目之所及黑壓壓一片軍陣如林,人馬呼出的白氣如墻。
透過薄霧還能看到寬闊的火把長龍,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那是仍在行進中的賊軍,還有那綿延起伏的民夫號子,如同重錘,聲聲捶打在守軍心底。
拂曉時分朦朧的天色和霧氣放大了賊軍的規(guī)模,也放大了守軍心中的恐懼。
“諸位父老,賊軍尚未集結(jié)完畢,一時還不會攻城,勿要驚慌。”
見氣氛太過壓抑,還未接戰(zhàn)就被壓得喘不過氣,縣尉高敬一趕緊站了出來。
“昨日有不少父老在城上親眼目睹過,賊軍人數(shù)不出五千,就算夜里來了增援,最多不過八千之?dāng)?shù),城中青壯數(shù)千,又有城墻可守,非賊軍能一鼓而下。”
話一出嘴,高敬一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
畢竟,就算加上協(xié)防青壯,守軍人數(shù)也不及紅巾妖賊的一半,好在有城墻可以守御,大大削弱了賊軍人數(shù)優(yōu)勢,不至于令人太過絕望。
“昨日賊軍探馬剛到城下,大老爺就派出八百里加急馬上飛遞,此時早到了泗州,多則七八日,少則三五日,援軍定能抵達!”
這句話也就糊弄沒甚見識的愚夫愚婦,虹縣到泗州兩百余里,即便不計信使途中用時,泗州得報后又立即出兵,三五日也只夠少量精銳騎兵趕來牽制賊軍行動。
遠水解不了近渴,卻不能不給守軍望梅止渴的希望。
高敬一也知道這些話不足以調(diào)動眾人積極性,還知道該如何真正鼓舞士氣。
昨日賊軍臨城,林赤忽都趁機收了一批“拒賊錢”,但這錢進了大老爺?shù)难粋€漢人屬官,可不敢亂替達魯花赤表態(tài)。
“只待打退亂賊,大老爺定會上奏朝廷,酌免闔縣賦稅。此戰(zhàn),凡有捐獻錢糧、獻計獻策、斬賊妖賊首級者,皆不吝封賞!”
高縣尉唾沫橫飛,其身后的李松、宋三羊二人卻聽得眼皮子直打架——任誰凍了半宿,還餓著肚子守城,也提不起精神。
好不容易聽完高大人的廢話,李松伸長脖子,看了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準(zhǔn)備早飯的跡象——守城用的金汁倒是熬上了,可惜大鍋離他有點遠,聞得到臭烤不到火。
在守軍痛苦煎熬中,天色逐漸放亮,晨風(fēng)撕開了霧氣,賊陣赫然顯現(xiàn)猙獰全貌。
賊軍共在城下布置了三個軍陣,最大的軍陣在相對開闊的城西面,南、北兩面城墻外各有一小陣,很明顯,賊軍圍三闕一,主攻方向正是守軍重點防御的西城墻。
隨著各隊、營旗手打出黃色斜對折三角“就緒”旗,石山下馬,走向一座由八仙桌拼成的“品”字形三層望臺。
而虹縣城墻上,高敬一也終于等來了達魯花赤。
為了自家性命和官帽,林赤忽都也是豁出去了,不僅親自登城鼓舞士氣,還命人抬上來了三口包銅大木箱,并當(dāng)場一一打開——滿滿的全是銅錢、錦緞和寶鈔。
“本官身為國族,堅守城池當(dāng)為表率。虹縣在,本官在!虹縣破,本官亡!這些錢財就放城墻上,凡斬賊首一級,立賞銅——”
咕咕咕——
宋三羊兩眼放光,恨不得將黃澄澄的銅錢全都據(jù)為己有,發(fā)癟的肚子卻不爭氣的響了起來,聲音之大,險些蓋過大老爺?shù)闹v話。
倒是不用擔(dān)心林赤忽都大人會責(zé)罰,因為城下恰好傳來了敵軍的進攻戰(zhàn)鼓聲。
咚——咚咚——
“四哥,你帶一、二隊先上!俺和三哥隨后就來。”
昨日忙了一日一夜,打造出尖頭木驢車十臺、楯車十六輛和云梯三十架,并改造了一些小舟和八仙桌。
其中,大半用在西面戰(zhàn)場。
邵榮僅安排兩個隊打頭陣,既是考慮到城下攻擊面有限,人太多難以展開,也是顧慮器械不足士氣不高,不敢一窩蜂上。
具體戰(zhàn)術(shù)昨夜就已討論,戰(zhàn)場上無需再作詳細(xì)安排。
邵肆領(lǐng)命后,立即帶人推著兩臺尖頭木驢車和八張八仙桌,向著虹縣城墻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