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紙和筆跡內容都不長,雖然爺爺寫的是繁體字,還是行楷加草書,但江南從小看到大,讀起來并無壓力,“爺爺,年輕時候,性子挺活潑。”她折好看完的幾頁紙,細心放好。
陳之影目光柔和,看著江南,“戰爭年代的殘酷都能寫得‘筆鋒精銳,舉重若輕,讀之似不甚用力,而力已透十分’。”
不過片刻,卻能窺見一個人的半生,江南又翻了翻筆記本,里面有各種資料,手寫的,剪貼的,一張1949年10月1日的剪報最為醒目,下面畫著五星紅旗,江南展開報紙,下面只有一行字。
“謹以此紀念犧牲的戰友們。戰友們,我們勝利了!”
江南盯著這排小字,內心五味雜陳,一時有些哽咽。
甚至能想象當年寫下這排字的爺爺,是何種表情。
只是一排簡單的字,卻力透紙背。
像是無聲的吶喊,像是無聲的告慰。
“我從來不知道……爺爺的哥哥是什么樣,只是聽他說起過一次,最黑暗的年代,他和家里斷了書信來往,憑空消失。”江南攥著剩下的幾封信,一看就是更久遠年代的書信和紙頁。
陳之影拍了拍她肩膀,“爺爺所做之事,是偉大的,我們現在能做的,只有展開信,跟著他們的腳步,走進他們的年代。”
江南小心展開信頁。
-1945年-
“大姐收到大哥被捕消息后,變賣了家里田地準備去贖人,去了七八日,人沒見到,又傳噩耗,大哥沒了……
大姐領了幾件衣服就回了家,一回家就病倒了。我很急,去問大夫,能不能給我姐開點藥,他們說大姐是風寒,沒什么事。我又去郎中那跪了老先生,求他救救大姐,老先生人好,以前也會教我認藥名,但他來了之后只是搖頭,說大姐人已經垮了,心中郁結難解,我哭著求他,我已經沒了大哥,只剩大姐,大姐再沒了,我一個人活著,要做什么?
老先生看著我們長大的,他也無能為力,只叫我節哀。
我大姐還在!我節哀什么?”
“大姐病倒了,幾個警衛來家里翻東西,沒找到什么,臨出門又踢翻我煎藥爐子,星火引燃柴堆,老何他們都來幫忙救火,大姐無力癱軟坐在院子里,大火燒了一夜才停,我救出來的東西寥寥無幾,家里沒剩下什么,原由的十幾畝土地,現在只剩兩畝地,原本準備去贖大哥的錢銀,現在卻只能用來重新蓋房子。可不論我怎么算,錢銀都不夠。
這一夜,烈火燒得可真旺,我站在烈火前,看著大姐背影,突然感覺這火燒的不是房子,而是我這個人。
我想起大哥,大哥的遺體沒領到,只有幾件衣物。破破爛爛的,沒有完好的衣衫,想洗凈為大哥立個衣冠冢,卻洗出一盆血水……
大哥的……血……”
“大哥怎么會沒了?他說他以后要賺很多錢,要我也考大學,讓我也出國留學,他說西洋的知識很先進,大都市的樓都很漂亮,但他更想念家鄉的那口年糕,想念爹娘給他煮的芋頭和菱角。大哥怎么會沒了呢?
連尸體都沒有?為什么?大哥從來不會做錯什么事,他一直是對的,那為什么我的大哥沒了呢?
我才不信那些刁婆們的話,我大哥一定是好人!全天下最好的人!”
“我不知道季臨淵是誰,我只知道我大哥叫江志文,他不是壞人!鄰居碎嘴的婆子說我大哥做了壞事才被抓起來,我氣不過,拎著書包一路跑回家找了掃帚,一路打回去,她們嚷我是沒爹媽的野人,我也不在意,但她們說我大哥就不行!他最是明辨是非,最是聰明一人,也是鄉上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大學生!當初考上東申大學堂時,鄉里鄉外都跑來慶祝,轉眼就翻臉不認人!
什么玩意!”
“家里今天來人,送來一封信,是大哥筆跡!我一看就知道!那人不肯說來自哪里,他只說:小同志,江志文同志永存。那人衣衫也破了幾處,是趁著黑夜摸來的,我沒瞧清楚他模樣,他站在門外對我敬了個禮就走了。我捏著手里皺到不成樣子的信,大哥是將信藏起來了嗎?難道,大哥沒死?他們都是騙我的?”
“大姐……睡了一覺,再沒起來……”
“大姐的墳,在爹娘邊上,邊上還有大哥的衣冠冢。我跪在他們面前,大約是沒哭,等我燒了所有紙錢,綁緊身上白麻布,我看見太陽落下山去,回家路上我滑了一跤,我爬起來,撣了撣褲子,破了個洞,可沒有娘也沒有大姐給我補褲子了……我可以拿著銀錢去自己重新買條好的褲子,可以后,我要怎么辦?我要做什么?
隔壁屋的老何和家里人吵了一架,跑來找我訴苦,說他家里人讓他離我遠點,我命硬,克死了家里人。大哥先走了,尸骨無存,家都回不了,大姐也撒手人寰,誰靠近我都得丟命。老何不信邪,說他都跟我從小玩到大,一起進學堂了,怎么沒事。他家爹媽自然將他一頓好打。
我握緊自己身上麻衣,不知說什么。
老何讓我放寬心,別聽老人們胡說八道,前兩年鬼子來了,他還是跟著我鉆蘆葦蕩才沒被發現,我才是他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我,他就跟隔壁小李二弟一樣,沒命活了。
老何走后,我坐在未修好的屋中,屋中很靜,幸而天熱,有風也無妨,點了煤油燈,回想這么多年,爹如何病死,娘如何被鬼子殺害,大哥大姐又是怎么帶我躲避的,大哥又是怎么上學的,大姐又是如何退了親事帶著我求學的,拿著大哥的信,我不想讓他失望,可我還是哭了,大概,我用盡這一輩子所有力氣的哭出聲。
為什么我的家沒了?
為什么?
為什么!”
“鄉里來了部隊,要給窮人分土地。我家僅有的十幾畝地,賣了后,還有三畝地,可我并不想種地了,我跑去找部隊,他們走的很快,像是在行軍,老何和老季聽我說要追部隊,跟著我也跑了,可走到隔壁村時,我們遇到兩支部隊沖突,走散了,他們兩人在一起,應該沒問題,我只要藏好自己就行。
槍炮聲響了一會兒就停了,我撒腿就跑,不知道自己追的方向對不對,但老鄉們說,有支部隊往遠處走了,問了著裝,應該是我要找的部隊。
還好我跑得快,找了幾天,終于被我追上了,他們正在征兵,我眼瞅著一個看起來像老兵模樣的人,抱了大腿就不放,后來才知道確實是個‘大官’,嘿,我運氣真是好。”
-1948年-
“江淮平原土都炸矮幾寸。我躲在防空洞里,11月的江淮地區真是冷,夜里我在洞門口看書,衛生隊的老軍醫知道我認字,要我幫他照顧傷員,順便幫他拿藥。我手腳勤快,包扎學得也好。
站崗的小張問我,看書有用嗎?槍端的穩嗎?我說我不一定能打倒敵人,但我能救活戰友,救活自己人,也是勝利,他問我解放以后要干嘛,我說我要行醫,這樣就不會有人像我姐姐一樣去世,我問他,他說家里分了地,等解放了,就帶他爹娘去城里看看,買兩頭豬養著,要是能再養頭牛,他就滿足了,他家地不多,但是他勤快,他說他想好了,要種水稻,以后年年都有白花花米飯吃,爹媽再也不用討飯了。
說完外面就火光沖天,一陣陣巨響,我收了書就往里躲,被執勤的李大頭壓在身下護了,等他抖了抖身上土,又將我往防空洞里踹,他讓我趕快躲起來,我抱著書往里躲,他說敵方在收縮,拉鋸戰要結束了,我們要反攻追著敵人打,部隊馬上要轉移追擊,躲了沒十分鐘,我又慌忙跑回去拿了行李背囊就跟著跑。
炮彈和子彈很密,我方傷亡頗大,子彈不長眼,千鈞一發,幸而我腳步快,沒傷著。
我跑去衛生隊找老軍醫,扛上箱子就跑,我腿腳快,力氣又算大,為了追上了大部隊轉移,一個人扛兩三個箱子不是問題,老兵都知道,要是落單,會有危險,到處都是敵人,隨時準備進攻落單的人。
藥箱挺沉,但沒有藥品是不行的,槍一響,子彈一出膛,大炮一飛,我就知道要救人。
有次子彈是刮著我耳朵飛的,呵,這都沒打中我,敵人真是沒用。
這兩年,大大小小戰事見得多了,我也快成老兵了,雖然小劉他們說我還是個小鬼頭,但我經歷的可比他們多。
上了戰場,軍醫也是兵,拼到最后,我除了拿繃帶,也要端槍的。”
“老蔣的好日子不多了。團長拍著桌子對所有人說。我在一邊,看著他們一個個,飽經滄霜的臉上閃著我從未有見過的光芒,他們眼里都有光,都有星星。是大哥說的,他想看到的‘星星’。”
“團長說:給我追著打!打完這一仗,長江以北就無戰事了。老李和小劉,新來的小王摩拳擦掌,但是衛生隊那邊人滿了,我實在忙不過來,戰士們傷的也重,每天我手上都是血,洗都洗不掉,一天24小時,我有20小時都在忙,很累,好在我年輕,不像老軍醫,他忙不過來就讓我上手,我哪行啊,趕鴨子上架,他說我不行也得行,戰況緊急,顧不上規矩了,救一個是一個。
我是真的怕,戰士們就比我大幾歲,我不想因為我的失誤讓他們送命,我很努力的跟著老軍醫學。
除了救人,還得跟著學知識,一天都不能耽誤,多學一點多救一點人。
救一個是一個!
三排長有找過我,讓我教他們排里的戰士文化,學點字就行,因為三排大多是更北邊來的窮苦人家娃,別說古詩了,字都認不了幾個,指導員教不過來,文化課也不能落下,特意讓我幫忙,有空我就教,但是衛生隊缺人,我請三排長幫忙找兩個機靈的,閑了跟我去衛生隊幫忙,又能認字,又能幫照顧傷員,學好了,再回去教老兵,這樣大家輪換著來也好,單獨來也好,都能懂點包扎知識,還能認字。三排長夸我聰明,我也知道我聰明,還用他說嘛!
一排長知道后也跑來找我,我真忙……他說下次要是他有戰利品,給我留個好的,我就想要支好點的鋼筆,再來點墨水,他說只要我肯教文化,他一定幫我留本子和筆,我覺得一排長比三排長聰明。”
“進攻進攻進攻,沖鋒號吹響了!隔著老遠我都聽到動靜了,陣地上接連出現沖鋒號,那小號聲音真響,之前我想試試沖鋒號,感覺特別神氣。
我記得但吹沖鋒號的小杜和我說過,沖鋒號不能亂玩,吹了,就是千軍萬馬沖鋒,那就是千萬人的命握在手里,不能胡鬧。我想起以前背過的詞,‘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可憐白發生’,古代戰場沒見過,但肯定不會有我們經歷多的豪邁!我背詞給小杜聽,他聽不懂,我給他解釋,他讓我教他,他也要學,我也不是吝嗇,但他之前叫我小鬼,我很不高興,讓他改口叫我‘同志’,他笑我,說我還沒入黨,不算‘同志’,我覺得他說的很對,但我很氣,所以我踢了他屁股一腳,誰讓他叫我小鬼!
這次沖鋒,小杜也中彈了,幸好傷的不重,幫他取子彈包扎后,我趁機摸了摸小號,呵,真漂亮。”
“我跑去找團長,我說我要入黨,政委幫我理了下帽檐,問我為啥想入黨,能為什么?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見到太陽,死之前,我要入黨!這樣我有權利跟別人說,你們都讓開,我是黨員,讓我先沖鋒!政委讓我寫申請,我立馬拿出寫好的申請,我早就想到了!不得不夸自己。
政委和團長見了笑得開心,讓我找三連長做入黨介紹人,只要我磨的過三連長,他就同意。我說我黨費都準備好幾年了,不讓我入黨是不行的!
當年賣了地的錢,我藏了些,這么多年,都沒動過幾個子。
大姐說,凡事要未雨綢繆,大姐真是英明。我想大姐了。
我知道政委沒為難我,他知道三連長還欠我人情,我幫三連長教戰士們識字呢。
團長說,打完這次大仗,只要我不慫,就讓我入黨,他絕對支持,我也說了,頭可斷血可流,我絕對不會怕的。要是怕,我還有什么顏面見大哥大姐!退一步我就不是江家人!
對面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沖!管他什么美械槍炮,老子才不怕。
政委笑我,人小鬼大,說讓我好好跟著老軍醫學習,三野準備組建軍醫大了,要從三野里選拔衛生員、軍醫去系統學習醫學、戰地醫學知識,政委說頭一個就想到我,要推薦我去學習!
我立馬給政委和團長敬禮,我說我一定好好學習,絕不掉隊!
出門時候,我高興的飛奔去衛生隊找老軍醫,太興奮,摔了一跤,這一跤摔的我有點懵,只聽到炮火聲,等我從土堆里抬頭,衛生隊方向被炮火擊中,我看著火光燃燒的顏色,想起大姐生病、大哥去世,家里燒也那一夜的火。
我第一次怕,不是怕死,是怕我在意的人再一次死在我面前。
我踉蹌跑到衛生隊,中途摔了四五次。衛生隊里一團亂,傷員互相攙扶四下找掩體,人員互相擁擠,我沒看到老軍醫。
衛生所護士說,老軍醫在后面,我避開人群去找,沒見到他……
直到第二天白天,我找遍所有廢墟,沒找到,第三天,廢墟下面才挖出半截人,我一眼就認出他的大褂……
我握拳雜地,砸的手都出了血,小護士發現跑來幫我包扎,她說我手要救人,不能傷了,老軍醫沒了,我不能再有事,軍醫本來就不多。她說的對,可我連哭都哭不出,我寧肯他叫我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小鬼,我也不想見到犧牲的他一動不動。
叫我一輩子小鬼也行啊,我刨出他,晃著他,想救他,可我能有什么辦法?我沒辦法起死回生啊。”
-1941年-
“大哥走了。大哥和大姐吵了一架,看了我一眼,抱了抱我,和我說:志仕,你要好好讀書,大哥為你造新世界無所懼。”
-1946年-
“‘大官’問我叫什么,我說我叫江志仕,他問我會不會寫字,我說我會寫很多字,我讀過《論語》、《詩經》、《楚辭》,還學算術,他笑,說我懂的比他還多,說既然我會這么多,就留在他身邊做個警衛員也好,我這么小,不能讓我去前線。我說我不怕,他就是笑,問我名字怎么寫,我寫了‘江志仕’三個字,他問我懂意思嗎?我說我想改名,‘大官’問我改什么,我說,我要改叫‘江志士’。他又問我為什么,我想起大哥留給我的信。
‘孔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又孟子曰:‘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不過一條命而已,以后我就改名叫:江志士。”
-1942-
“弟,志仕,今兄赴難,莫叫大姐掛心,如今國之大勢,兵荒馬亂,兄要去燃一次星星之火,止干戈,仁者當以救國、救民于水火為己任,今家破人亡,唯你我兄妹弟三人可依,兄本愿助你成才,然,見國之困寥,仁人志士慷慨赴義,兄不可無動于衷,不可視若無睹,愿你讀書成才,將來平安順遂幸福活著,便是做個醫者,救人于頑疾亦非不可。
兄,入敵后,化名季臨淵,雖九死而不悔。為弟將來之幸福生活,舍生取義、義無反顧。若他人之誤會,不必爭論,兄篤信,黎明必將到來,且讓兄為你點亮黑夜中火把,引你去往黎明。
今兄作別,千里山水萬里路,若功成,盛世太平,萬家燈火明,衣新糧足,天下俱歡顏,兄定當解甲歸田,與弟再戰一局棋。
若身亡,倒在黎明前,頭可斷血可流,身首異處魂難歸故里,然,革命之大業不可斷。
望弟,不忘兄之志,以我輩之脊梁,扛起中國之崛起。
為子孫后代,造一片新天地。
今此一別,留取丹心,亦做,來世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