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1日,星期日,晴天。
今天信一告訴我,和妻子談了離婚的事情,應該很快就可以有結果,因為妻子出軌在先,所以孩子的撫養權也很有機會獲得。
“你離婚后會和我在一起嗎?”
“當然,你怎么會這么問?”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當好哲也的母親?!?
“你當然會是一個好母親?!?
信一抱住我,我們在澀谷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擁抱了許久。很多人從我們的身邊經過,和朋友出去游玩的高中生、帶著孩子的主婦、拄著拐杖的老人,他們都急匆匆地經過,沒有注意到我在信一的懷里哭泣。
我們下午去了神社,信一抽到了大吉,而我抽到了個小吉,我鬧著要和他換,他也依了我。
我想,我以后就不是信一的情人了,而是他的妻子了。
2010年4月12日,星期一,我不會忘記這一天,我一人坐在房間里,外面真的好吵。
我不想寫,但我總要寫,每寫一個字都讓我覺得一根針扎進了我的身上,它沒有扎在大腿或胳膊上,而是刺進了我的眼球、耳膜或是私處。
早晨因為堵車,我遲了半小時到達公司,沒有進門前,我便覺得辦公室有些過于安靜了。往常渡邊和中野總會在晨會前大聲討論,做出自己前一天做了很多功課的樣子,這突如其來的安靜讓我有些不安。
當我走進門的一刻,原有的安靜變成了寂靜,所有人轉頭看向了我,其中沒有信一。
我有些手足無措,但也只能走向我的工位,這時渡邊小聲地對我說:
“水月,社長,社長他想見見你?!?
我有些驚訝,回過頭想詢問原因,渡邊卻將眼神躲閃開來,繼續盯著屏幕。
中野似乎在寫著晨會記錄,整間辦公室只有他令人煩躁的鍵盤上響個不停。
我忐忑地敲了敲社長辦公室的門,但愿是因為遲到耽誤工作的事情,今天晨會正好是我主持,如果是社長責備我態度不認真,那是最好的。
“進來?!?
門后傳來了社長低沉的聲音,如同風雨天老樹發出的吱呀聲。
我輕輕地推開門,社長沉著臉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那張辦公桌大得就像要將我推出門一樣。
“水月,你可真是了不起?!?
社長說道,仍然陰沉著臉。
“社長,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你自己看看。”
社長一邊說著一邊喘著粗氣,將一疊照片扔到了我的面前。
是我和信一的照片。
有我們一起吃飯的照片,手挽著手走路的照片,以及更多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我內心的羞愧感,就如同第一次小學親友會時,老師問我說“你的母親為何沒來?”時一樣。
“人家妻子都鬧到公司來了!在公司門口拉了一個條幅,逢人便發這個照片。‘野村證券首席分析師井村信一和他的辦公室情人’。她把兒子也帶來了,哲也你記得吧,那孩子就站在路上一直哭,把記者都惹來了,我報警了才終于把他們勸走,你等著明天看新聞吧?!?
社長的臉脹地一片通紅,語調不斷地拔高,我相信整個辦公室都可以聽見。接著他煩躁地打開抽屜,“砰”的一聲,巨大的辦公桌甚至震動了一下。社長將找出的信封狠狠地砸在桌上,對我吼道:
“這是井村的辭呈,你自己看著辦吧。如果你有臉繼續干的話我們也不會辭退你,你現在給我出去,你知道你對我們公司的聲譽造成了多大的損害嗎?人家那么小的兒子哭得不能自己,來了至少十家媒體,你快出去,我不想看見你!”
我顫抖地攥著手中地相片,捂住嘴控制著自己的啜泣,快步走出社長辦公室。我只想快點走出辦公室,同事們抬起的目光就如同一把把尖刀撕碎我的衣服,在我赤身裸體后,割去我的皮肉。我逃出了辦公室,身后是刺耳的竊竊私語聲。
我跑進電梯,電梯門關閉的一剎那,我終于可以哭了。
我瘋狂地打著信一的電話,但一直無法接聽,直到第五次,他接起了電話。
“水月嗎,對不起,我沒有看手機,實在。”
“沒關系,你在哪里,我想見你。”
“我在淺草寺?!?
“我去找你?!?
“我來接你吧?!?
“沒關系?!?
“好。”
我掛斷了井村前輩的電話,打車前往淺草寺。
我最終在神社找到了井村前輩,他叼著煙對著神龕發呆。他看見我,一下站起身來,伸出雙臂想要擁抱我,但靠近時卻縮了回去,我一下子迎上去抱住了他。
“水月,對不起。”
“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我在他懷中哭泣,這一切難以預計的事情并沒有讓他的懷抱不再溫暖,他輕輕地用手撫摸著我的頭。
“我想到過也許會這樣,讓我曾經想離開你?!?
“沒關系?!?
“真是太滑稽了,就在剛剛,我接到了一個自稱我妻子律師的人的電話。他告訴我現在的情況,除了贍養費以外,因為我家暴的傾向,法院可能會剝奪我對哲也的撫養權,甚至禁止我探望他。之后他就給我看了一段‘我’在家中用棒球棒毆打我妻子的視頻,我甚至不知道我家里有棒球棒?!?
信一說到這里便愣住了,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玩具屋的發條機器人,轉軸咯吱咯吱轉個不停,在一個時候突然停住,之后便是長久的沉寂。
“對不起,水月,我知道這對你很殘忍,但今晚能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嗎?”
“當然,如果你想要我陪你的話,請告訴我?!?
“謝謝?!?
我隨著來禮拜的人流一起走出,我聽見他們彼此訴說著許下的心愿,滿懷虔誠地走出寺廟。路上我不小心撞到了一個小女孩,她立馬回頭對我說:
“對不起,姐姐?!?
我連忙笑著對她說沒關系,但我十分痛苦,我已經不想再聽見“對不起”了。
之后的事情我不想再寫了,也沒有什么好寫的。只是一個人的事情罷了,一個人的事情沒有什么好記敘的,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有收到信一的消息。
我已經喝了半瓶威士忌了,我感到我的臉頰在發燙,意識已經開始模糊,我想有個家。
僅此而已。
2010年4月14日,星期三,我相信一切會好起來的,不會有人總是那么倒霉的不是嗎?
昨天晚上,我和他坐在酒店落地窗的沙發上。
窗外是東京繁華的夜景,霓虹燈奪走了黑夜本身應有的顏色,那本該是徹頭徹尾的黑色被融入了紅色、紫色、藍色、綠色等不同的顏色,在半空中顯得搖搖欲墜。鬧市的喧嘩被不過幾厘米厚的玻璃死死地攔在外面,我伸手撫摸便可以感受到它的顫抖,想必它也十分吃力。
屋子里沒有開燈,我們所有的光亮均是窗外透入的這種不知定義為何種顏色的光芒,大樓上的電子屏幕不斷變動顏色,使得我們也不斷變動顏色,那一刻,我們放佛是城市的倒影。
信一一根一根地吸煙,煙頭的亮光使我能看清他的面容,那煙越短,我看得越清晰,那是我唯一能確定的顏色,是紅色,是如夕陽一般的紅色。
“我很抱歉讓你經歷了這一切?!?
信一轉過頭說道。
“沒有關系,只要你是愛我的?!?
“當然?!?
“你會給我一個家嗎?”
“我當然希望我們能一起經營好一個家?!?
“只是……”
信一低下了頭。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資格。”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道。
我們就這樣望著彼此,我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你笑什么?”
信一問道。
我沒有回答他,摟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笨蛋,你當然有資格?!?
“我現在連份工作都沒有。我們總得有個家,總得讓我做些什么來付房租?!?
“無論你做什么,是證券分析師也好,是清潔工也好,是圖書管理員也好。我都會每天在家用最期待的心情等你回來的,因為我愛你?!?
信一講抱住我,他的鼻子貼在了我的額頭上,我聽見他喃喃地對我說:
“我會把你這些年失去的都給你的。”
“真的嗎?”
“是的。”
我們擁吻在一起,起身時碰翻了沙發前的小桌,茶具連通茶水一同灑在了地上,“叮叮當當”的,但是我們都不在乎,我們都只想再分享一絲對方的氣息。
那是一個炙熱的吻,炙熱得讓我下意識想要逃避,卻又不忍離去。就好像飛蛾撲好,我看著那滾燙的火球在散發著熊熊烈火,我看見自己的身軀燃燒變為灰燼飛舞在我眼前,但我唯一的愿望就再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
我的余光看到窗外,我看見城市在一點點地后退,霓虹在消散,它們在將世界留給我們。
第二天,我送他去火車站,信一要出差兩天,這還是我們第一次分開這么久。
“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我拉著信一的手說。
“這都什么時代了,怎么會沒有機會說話呢?”
“那你下了火車就要告訴我。
“好的,等我回家?!?
我們相互擁抱,新式電車只有冷冰冰的電子提示音,沒有舊時代的汽笛,使得分別似乎顯得頗為草率。來往匆忙的人總是不小心碰到我的肩膀,把我們靠的更緊了。
我真是個白癡,雖然有很多話想說,但也不差這一點時間嘛,畢竟以后要一直和信一生活在一起。
這樣的擁抱還會有很多次,說不定多到我們都要厭煩了。當然不,當然不會厭煩。
都已經十點了,要趕緊回家放一下東西,還得去一趟公司拿筆記本電腦,下午還要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幸子,真是忙碌的一天。
今天就寫到這里,以后都會是幸福的日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