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未時了，可能是因為出宮玩得太瘋太累了，居然睡到這個時候。忽然想起午后還要去皇后娘娘那里學習《女訓》。早上沒有去請安，下午再不去就說不過去了。于是我一面讓青芫把書房里我抄的心經拿出來，一邊著急忙慌地梳洗打扮我了。戴整齊后，我便領著星眸慌慌張張地往皇后宮中奔去。
一出門就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急得我怒火攻心，剛要張口罵，一抬頭迎上啊尚冰冷的目光。他目光清冷地望著我，問：“你這是急著去哪里？”他臉上籠罩著一層陰霾，看上去心情十分低落，我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我把手背在身后沖星眸擺了擺，示意她把心經藏好，可星眸似乎沒有領會我的意思，只是捧著心經，呆呆地站著。我沖啊尚粲然一笑，說：“看天氣好，出來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那這是什么？”他一邊說一邊越過我直奔星眸手中的心經而去，我趕緊張開雙臂試圖阻止他，可是他長手長腳，直接越過我從星眸手中拿到了我抄的那疊心經。他看了一眼，然后問我：“這是什么？”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星眸搶先答道：“這是皇后娘娘罰我家娘娘抄的心經。”我怒斥道：“多嘴！”然后一揚臉，對啊尚笑了笑，尷尬地解釋道：“也不是罰，是學習。對，我在跟皇后學習讀書和寫字……”啊尚冷冷地問：“她每天都讓你去嗎？”我干笑兩聲否認道：“也沒有每天了，就……”
啊尚把心經卷成紙筒在我頭上輕輕敲了一下，嘆道：“你這個小桃子，在我面前前，張牙舞爪的，怎么在她們面前就讓人家把你欺負成這個樣子也不出聲？”聽他說完，我想起這些年自己所受的委屈，不知不覺眼眶就濕了。初嫁給他那幾年，太后和皇后沒有少找我的麻煩，每次都是他出面處處袒護著。那幾年，他與太后她們的關系劍拔弩張，外邊指責他的音聲也此起彼伏。我不想讓他擔心，也不想讓他夾在中間為難，更不想讓別人議論他，好在我不是一個多事的人，所以能忍受的盡量忍耐著。
見我淚眼婆娑，啊尚輕輕把我攬入懷中心疼地說：“我不是在責怪你，只是替你覺得委屈。不過，以后都不用去了，所有的晨昏定省都不用去了！”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剛剛才和皇后大吵了一架，我只是傻傻的抬起頭來，天真的說：“真的嗎？”他微笑著點了點頭，他終于有了笑臉，可是這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他擁著我一起回了我的寢宮，我們剛剛坐下，星眸就急急忙忙端著碗藥茶過來，說：“娘娘剛剛走的急，藥茶還沒喝呢！”啊尚目光如冰冷的刀鋒一樣刺向星眸，星眸嚇得一顫，手中的藥碗掉在了地上，啪得一聲，碎了一地。星眸趕緊跪下求饒，我讓星眸退下，讓青芫過來伺候。誰知，這竟成了我看見到星眸的最后一眼。
年關越來越近，啊尚也變得忙了起來，來看我的次數也變少了，啊常卻頻繁地領著各種各樣的大夫來為我診脈。他領過來的人起初看著還像個醫者后來都是些和尚道士，再后來就是些穿著奇怪的薩滿巫師。然而我并沒有覺得自己身體有什么問題，只是因為冬天太冷的緣故有些懶洋洋還總愛犯困。每次醒來，都已經日上三竿了，有時候和青芫說著話就又睡著了，可能是因為屋里生的火爐太旺太暖和了吧。
這天我睡得迷迷糊糊中聽見外面一陣喧嘩，我睜開眼睛問：“外邊怎么了？”一個小宮女怯生生地回答：“回娘娘，外邊下雪了，大家都在玩雪呢。”我點點頭，說：“扶我起來吧。”她惶恐地過來幫我穿衣服，卻在把我的長發從夾襖里掏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扯疼了我。我疼得“嘶”了一聲，她立刻跪下來求饒。以前服侍我起床的都是星眸，這個宮女看著眼生。我讓她起來，這時兩個小太監端著洗漱用的水盆從外邊走了進來，他們看上去也眼生得狠。于是我問道：“星眸呢？這幾天怎么沒有見到她？”
我一提星眸，他們三個的臉色刷一下變白了，紛紛跪下，小宮女結結巴巴支支吾吾地說：“星眸姐姐……皇上他……青芫姑姑……我……”正在此時，青芫從外邊著急忙慌地進來了，見他們跪在地上便問：“這是怎么了？”小宮女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用濕漉漉的眼神盯著青芫道：“娘娘問星眸姐姐呢！”青芫聽見故作鎮定地干笑了兩聲說：“唉，她呀，這不快過年了了嗎？皇上特許她和小安子還有小寧子一起出宮回家去了。”
青芫說得有理有據我也沒有懷疑，后來我才知道她說的“家”其實是城西亂葬崗的意思。青芫示意他們下去，又走到我身旁壓低聲音說：“平陽公主前來求見，已經在雪地里等了兩個時辰了。娘娘見是不見？”我心中迷惑，平陽公主？我們素無來往，她為何要來見我？
平陽公主送給我一根千年野山參做禮物，她一見到我就立刻開門見山地表明了來意。御醫院的御醫全部都被啊尚關了起來，說是過完年就定他們的罪。平時負責為我診脈的張御醫更是直接關進了死囚牢。而他曾經救過平陽公主的命，所以公主才來求我為他向皇上求情。
怪不得最近幾日來為我診脈的御醫看上去那么眼生呢，原來。。。
這日，來問我診脈的小御醫為我診完后，顫巍巍地收拾著醫藥箱，我突然問他：“我還能活多久？”他一驚，驚恐萬狀地望著我，然后趴在地上使勁磕著頭，邊磕邊說：“娘娘鳳體安康，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我冷笑一聲說：“皇上都告訴我了，那些關在牢房里的御醫你也是知道的，他們就是因為知情不報，難道你想學他們嗎？”他的臉上有些遲疑，將信將疑地望著我。我繼續誘哄道：“你想想，如果皇上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會直接問你不是嗎？你再想想，是你跟皇上近，還是我跟皇上近？”他的額頭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猶豫了一下，終于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兩個字來：“三……三……”
“三？三天？還是三年？”我的心不由得一緊。
“是三個月。”那人趴在地上，誠惶誠恐，不停地拭汗。我閉上眼睛，點點頭笑道：“三個月嗎，嗯，那也不錯，就是有點可惜，看不到桃花開了。”說完，抓了一把金瓜子，賞給了他。最后特別交代他千萬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別人。
除夕的闔宮夜宴上，我見到了啊尚，他瘦了好多，臉上也沒有了往日的明媚，像是蒙了一層冰霜。他冷著臉走了進來，看見我，終于露出一抹笑意。他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溫柔地說：“這么冷的天你怎么來了？不是說讓你在宮中修養不必過來了嗎？”我沖他一笑讓他安心，“天天養著，沒病都快悶出病來了！聽說今年歌舞不錯，就來看看熱鬧。”他還是不放心，于是讓人在我身旁多放了幾爐炭火。
今年的歌舞確實不錯，看來皇后確實用心了。可是啊尚一直黑著個臉，完全沒有笑容，皇后親自送到他嘴邊的酒，他也不理會，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子時會放煙花，我本想熬到子時，可是實在撐不下去了，肩上仿佛壓著千斤的石塊，殿上暖烘烘、甜膩膩的空氣悶得我喘不上氣了，忍不住頭也有些眩暈，于是我起身告別。啊尚看出我的不適，走了過來，凝眉問道：“又難受了？”我搖搖頭說：“沒有，只是有點胸悶。本想看完煙花再回去的，實在支不住了。”
“想看煙花？這有何難！”我立刻拉著我轉身走到大殿外的廊檐下，然后抬手示意了一下。于是“嗖——嗖——嗖——”的響聲不絕于耳，緊接著“啪——啪——啪——”的幾聲，一朵朵煙花在空中接連綻放。我窩在他的懷里，捂著耳朵，開心地欣賞著五彩斑斕的空中花朵。
“煙花算是看過了，臣妾先告辭了。”困意襲來，我怕自己在這歡樂的場合昏睡過去，讓啊尚擔心。他從我背后擁著我說：“我陪你一起回去。”
“可是，今天……皇后她……”我的話還沒用說完，就被啊尚給拉走了，他頭也不回地說：“不用管她！”我扭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皇后娘娘的目光，她眼里噙著淚，目光中充滿了委屈與憤恨。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他的懷里，他怕我冷，用雪狐大氅緊緊裹著我。“平陽公主來找過我。”我在他懷里幽幽地說。他的呼吸微微一滯，冷哼了一聲。我繼續說道：“原來一直為我診脈的張太醫曾經救過她的命。”我抬起頭看他，他的眸子深邃，臉色更陰沉了，緊閉著雙唇不發一言。“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會有好的福報的，對不對？”啊尚把頭窩在我的肩窩，深吸一口氣說：“那謀財害命呢？該不該死？”他的雙臂突然用力，緊緊地抱著我，從他手臂傳來的力度，我能感覺得到他有多么生氣。
“啊尚，快……快松手，我要不能呼吸了！”聽完我的話，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力道太重了，他趕緊松了手，一邊給我摩挲后背一邊憤憤地說：“你知道我有多生氣嗎？”我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送上自己的唇，然后嫣然一笑道：“還生氣嗎？”他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輕輕柔柔地吻住了我。
早上，我一睜眼就看見一個粉嫩的小人兒趴在我的床邊，看著我傻笑。我摸摸他的頭，道：“璟顏怎么來了？”小人兒猛然一蹦，跳到我面前說：“皇伯父說以后春恩館，就是我的家了，婉娘娘就是我的娘親了。我可以叫你娘親嗎？”我笑著點點頭說：“當然可以，就怕我這身子……對了，你用過早膳了嗎？”他搖搖頭，然后睜大眼睛悄聲問：“娘……娘親，您上次給我吃的那碗甜甜糯糯，香香滑滑的甜羹是什么啊？”我一笑，心想這孩子是想吃燕窩羹了，于是命下人帶他下去吃燕窩羹。
看著他歡蹦亂跳地離開，我的心還是不由的一沉。啊尚走過來，坐在床邊，把我攬入懷中柔聲問道：“怎么？他喊你娘親你不開心嗎？”我抬起頭望向他說：“我怕他將來又要受一遍苦，還怕他讓人欺負了。”啊尚拍拍我的背目光堅定地向我許諾：“你放心，他以后就是咱們倆的孩子，我定不會讓人欺負了他的。”
我的身體越來越沒有力氣，氣息也變得短促，于是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醒了睡，睡了醒，不分晝夜。在無數的夜晚里，在半夢半醒之間，我無數次地看見啊尚背對著我，用一只手痛苦地捂著額頭，肩膀輕輕戰栗…他……這是在哭嗎？可是等我白天清醒的時候問他，他總笑著否認，說他才不會哭呢！還安慰我，說他一定會找到救我的辦法。
我一睜開眼就看見一大束紅梅擺在我的桌子上。這時，啊尚就走了過來，坐在我的床邊從背后抱著我說：“紅梅開了，你可喜歡？”紅梅估計是他親自帶來的，我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聞到他的衣服上淡淡的梅花香味。
我點點頭說：“喜歡！不過，這會兒我更想聽你給我講故事。”
“想聽什么故事？”
“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他微微一笑，幽幽念道：“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他還沒有念完，我就搖頭說道：“不要聽這段！我要聽你講李夫人重病不肯見漢武帝那段。”
他皺眉，不解地問：“為什么？你不會想學李夫人不肯見我吧？我告訴你，想都不要想！”說完，低頭輕輕咬了一下我的耳垂。
我笑道：“我才不要學她呢！我偏偏要見你，讓你記住我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丑樣子，這樣你才會很快把我忘記。”我沉吟片刻，閉上眼睛柔聲說道：“忘了我吧！”
他身體一僵，然后把頭埋在我的頸窩，甕聲甕氣地說：“聽聽，多么無情、薄幸的話啊！這么伶俐的嘴怎么能說出這么絕情的話？”聽完他的話，我心底涌出一股酸澀，淚水也跟著悄然滑落，雖然萬分難舍可是我是想讓他余生都能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