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陽光最為明媚,天氣也涼爽宜人,趁著日頭還高,光線好,我坐在春恩館的門口給璟顏納起了鞋底。他已經十二三了,正是身體見長的時候,新做的鞋穿不到兩月不是壞了就是小了。內務府送來的鞋子他總說穿著硌腳,還總撒嬌地說:“青芫嬤嬤做的鞋穿著最舒服了!再給我做一雙嘛!青芫嬤嬤最好了!”看著他生動狡黠的臉龐,我總是毫無底線地妥協。
一群小宮女圍坐在我的周末,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胡亂聊著天。突然,從東邊烏泱泱過來一群人,把我們的目光全部吸引住了,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兒,看向那群人。遠遠地就看見鳳輦華麗的華蓋,金線繡成的彩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鳳輦前后簇擁著數十名宮女太監,有打著扇子的,有提著香爐開道的,有頷首低眉跟在后面服侍的……
等這群人走了過去,有個小宮女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哎,我聽有人說,這淑妃娘娘長得像極了已故的婉娘娘,所以才這般受寵。青芫姑姑你服侍過婉娘娘,你覺得這淑妃和婉娘娘長得像嗎?”突然大家都不做聲了,全部睜大了眼睛盯著我。我看著她們笑了笑,接著納我的鞋底,一邊用針錐攮透鞋底一邊說:“不像!從樣貌到脾氣品行沒有一點兒像的。”我聽見她們失望地嘆了口氣,又看向那個發問的小宮女,正色道:“那是端慧文賢皇后不是什么婉娘娘,下次說話注意點兒!”聽完我的話小宮女立刻用雙手捂住了嘴巴,臉色變得煞白,其她人也嚇得縮了縮脖子。
是的,婉娘娘死后被封了皇后,葬在了皇上帝陵的地宮。婉娘娘死后,皇上特別傷心,守在靈前幾天不吃不喝。起先皇上只想把婉娘娘葬在帝陵,可是朝中大臣極力反對,說她一無有子嗣,二沒有根基家事,更沒有功勞地位,葬在帝陵名不正,言不順。皇上想了想,也覺得有道理,于是先封了婉娘娘皇后。
婉娘娘被封皇后的消息一出來,中宮皇后直接氣病了,朝中大臣也是一個接一個的勸諫。皇上杖責了數人,又流放了數人,這才平息了風波。人們勸慰皇后:“一個封號而已,反正她已經死了,翻不起什么浪來了。”
端慧文賢皇后下葬后不久,皇上就命人把御花園的桃樹砍了個干凈,只留下了春恩館門前的這一棵桃樹。從那時候開始,皇上的脾氣開始變得暴戾。有一位剛進宮的小才人,受人蠱惑,為了爭寵在服侍皇上的時候,學端文惠賢皇后生前的樣子戴上了一副香紗手套。皇上見了,勃然大怒,當即打了她八十大板,可憐這位娘娘差點被亂棍打死。
若說淑妃一點兒不像文賢皇后倒也不是,至少她們一樣地出身低微,文賢皇后以前是浣衣局的宮女,淑妃娘娘則是梨苑的一名歌姬,還有一點就是她們也都不討太后與皇后的喜歡。
可是,淑妃娘娘個性張揚,做事強硬,不像文賢皇后總是隱忍著委曲求全。淑妃仗著皇上的寵愛,連皇后都不放在眼里。皇后整日被她氣得頭疼,可是皇上偏袒于她皇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樣。
說皇上偏愛淑妃吧也不完全是,有一次淑妃娘娘不小心把一碗茶潑到了皇上的一雙舊鞋上,在外人看來這本是一件小事,可是皇上卻勃然大怒,發了好大的火,淑妃還被禁足了三個月。那雙鞋,皇上再也沒有穿過,他讓人把鞋洗干凈后送到了春恩館來,讓我好生保管。
文賢皇后剛去世那會兒,皇上幾乎天天呆在春恩館,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盯著某處,也不吃也不喝,偶爾又淚水從眼角滑落。后來,只有在文賢皇后的生忌死忌和中秋除夕過來過夜。再后來,璟顏封了親王賜了府邸,搬了出去。那之后,皇上就很少來春恩館了,春恩館也變得越來越蕭索冷清,還常常被人傳,這里鬧鬼,因為夜深人靜的時候總能聽見女子的哭聲。
隨著春恩館的蕭索,我也漸漸成了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嫗。這天,日頭剛落下我便早早的把大門上了鎖。我拔出鑰匙剛一轉身,就聽見身后有輕叩門板的聲音。我頓了一下,轉念又笑自己癡傻,偌大的皇宮所有人都繞著這里走,沒有人會來春恩館的。我剛要邁步回屋,“篤…篤…篤…”又是三聲,這敲門聲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很是得體,除了他沒有別人會這樣敲門了。我趕緊拿出鑰匙把門打開。
一開門,果然是皇上站在門口,他一身常服,身后只跟著常公公。歲月的侵蝕下,他比以前還是蒼老了許多,原本直挺的背也有些佝僂了,鬢邊也斑白了。“怎么是你來開門?其他宮女太監呢?”他問。我福了一福道:“我把他們都打發走了,只留下兩個宮女太監打掃庭院。”他點點頭與我一起走進了春恩館。
進入寑殿之后,皇上只在大廳坐著,不肯踏入里間一步,“每次來,進到那里總覺得她還在,感覺她就斜倚在床頭上,看著我笑。朕不進去了,你去把她的東西取來便好。”我諾了一聲,進屋收拾好文賢皇后的遺物,用一塊紅綢包好,遞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打開包裹看了看,里面一件檀香色男士夾襖,一雙舊鞋,一只白玉小兔,和一個金元寶。看罷他重重嘆了口氣道:“怎么會有這么傻的人呢?”他拿起白玉小兔一邊把玩一邊說:“前幾日江道長說他有起死回生之術,朕是不信的,早化成一堆白骨了,怎么起死回生啊?”
我想了想笑道:“道長也許說的是淑貴妃吧。”皇上臉上頓時露出遲疑之色,常公公趕緊湊到他的耳邊解釋了幾句:“就是住在溢香園的那位。”皇上聽完點點頭沒有說話。淑貴妃死后,所有人都覺得皇上又會像當年那般。可是,皇上沒有提及讓她葬在帝陵,倒是有幾個大臣提了一下,不過都被皇上給否決了。
皇上盯著墻上的畫看,看了許久,又低頭呷了口茶道:“啊常,把這畫也帶上吧。”啊常諾了一聲就去摘畫。
這畫是文賢皇后生前所做,畫的是秋天艷麗的菊花從。皇上接過畫一邊細細地撫摸著每一處的用筆,一邊說道:“最近吃了江道長的丹藥,朕又能夢見她了。記得她剛去的那會兒朕也是這樣,只要一閉眼就能看見她,那時候的她總是趴在朕的肩頭哭,說這個又欺負她了,那個又欺負她了。朕就對她說:‘你別怕,先且讓著他們,等朕過去了,連同那閻羅殿一同給你拆了。’如今,她又來找朕了,朕終于可以去找她了。”
聽了皇上的話,我和常公公趕緊跪下喊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聽完笑著搖搖手,然后讓我們平身,接著又對我說:“璟顏也成家立業有自己的王府了,他是你一手帶大的,你也沒什么地方去,不如明天你就去他府上吧。”皇上轉身又對常公公說道:“這春恩館里還有兩個太監和宮女,把他們也都放出去吧,以后這里再也不許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