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斐德上海三部曲:1927—1937
- (美)魏斐德
- 3572字
- 2021-12-17 20:03:39
第二節
犯罪與娛樂
20年代初的軍閥內戰時期,在警方的強制性的宵禁令之下,產生了一種新的夜生活方式:“在歌舞廳、夜總會、中國的書場(那里有說書的女藝人)、日本的藝伎館、賭場和妓院里充斥著操各種語言的尋歡作樂之徒,他們整夜作樂,直到凌晨宵禁令結束后才蹣跚回家。”[1]
其他的中國人在娛樂方式上也有所變化。1923年,手搖留聲機傳入上海,上海的紳士們開始租借留聲機,付一定的費用就會有人上門服務。[2]早在1903年,電影已經在上海人的生活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3]那一年有一個叫雷瑪斯(A.Ramos)的西班牙人開始放映無聲電影,他雇了一個印度人站在福州路的升平茶樓前,敲鑼吹號,向圍觀的人群大聲宣布今天將要上映的電影片名。
5年后,雷瑪斯建造了上海第一家電影院,250個座位的虹口大戲院,在海寧路乍浦路口。[4]雷瑪斯不斷地擴張電影院的領地,在1927—1932年間,二流的劇院也有了極大的增加。1930年時已經有了33~36家電影院。同時,著名的《電影畫報》聲稱已擁有超過100萬的讀者。[5]到1933年,耗資100萬元并擁有1,951個座位的大光明電影院和耗資80萬元并擁有1,629個座位的大上海電影院,成了這個城市的娛樂中心。[6]而且,對各種年齡段的戀人們來說,電影院提供了談情說愛的場所,他們不僅能在銀幕上,也能在漆黑的坐席上找到羅曼史。據一位觀察家稱:“對上海的戀人們(如果缺乏私人空間的話)來說,電影院簡直就是天堂。”[7]它們同時也是上層文化的宮殿——至少對外國僑民社會來說是如此。“上海并不能提供太多高級的娛樂。那里沒有歌劇,沒有演講會,沒有西方的舞臺。在這種情況下,一部好萊塢電影的首映,成為社交生活中的大事,所有的領事和大班,都身著全套晚禮服出席。”[8]
電影在上海大眾文化中也有著不爭的中心地位。男女電影明星們成了社會名流和公眾偶像。阮玲玉(1910—1935),上海一位著名的無聲片女明星,常被譽為“中國的嘉寶”。在她所演的21部電影中,她以自己的表演為社會公眾塑造了一個又一個典型人物:作家、工人、大家閨秀、交際花、賣花女、娼妓、尼姑和乞丐。有關她離婚的流言蜚語最終逼她走上了絕路,當時整個上海都在為她哭泣。[9]
西式的戲院,好萊塢電影和“摩登”的中國電影,已經成為墮落的標志。刻意推銷現代產品和宣傳西方的戀愛觀的如《上海花》(1926)之類的電影[10],為守舊的人們所蔑視,斥之為誘使鄉下女孩在大城市墮落,從事骯臟職業的禍根,就像丁玲寫于1927年的第一部短篇小說《夢珂》中所描寫的那樣。[11]錢鍾書在他的諷刺大作《圍城》一書中用調侃的語言描述了電影的影響,就好像是外國的胭脂擦在坐在有軌電車里的十幾歲女孩的臉上:“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著。那女孩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12]
如果說上海已經因為徹底拋棄了舊的清規戒律而成為一個色情交易場所的話,那么為什么政治革命還會首先在這里發生?茅盾以矛盾的文筆描述了一位年輕的革命黨人對這世風的日下感到失望和憤怒——這名政治犯因北伐勝利而獲釋,那時國民黨正試圖統一全國:
歐風美雨就是以這樣極端的方式,使上海有的居民喪失了廉恥,沾染了賭博、吸毒、賣淫[14]以及各種惡習[15]。
例如,在20世紀初,以賣淫謀生在上海已經十分普遍,低級的賣身娼妓人數遠超過上層的交際花。到1915年時,在公共租界中幾乎每16個婦女中就有1名是妓女。[16]艾德那·李·布克對20世紀20年代的北四川路有過生動的描寫:
盡管在外國租界中的酒店通常在深夜兩點打烊(除了周六的晚上會開業到清晨),但中國人的茶樓事實上卻是從不關門的。在霞飛路(今淮海中路)和靶子路(今武進路)的按摩房里,中國按摩女已經被白俄女人——正是她們首先在此從事色情服務——取而代之,情況“要多糟有多糟”。[18]
上海的色情業也許能令像德國電影導演約瑟夫·馮·斯登伯格這樣的短期來訪者癡迷,他認為,坐落在西藏路和愛多亞路(今延安東路)之間的娛樂場——大世界,像是一座富有異國情調的紀念碑,壯觀但又充滿險惡。“在這座六層高的樓房里,人們摩肩接踵,歡聲笑語,進行各種各樣包含著中國人智慧的娛樂活動。”[19]但是像美國記者約翰·B.鮑威爾這樣的長期居民,卻對那些充斥著不法之徒的娛樂場所深惡痛絕,如大世界,那里在星期天中午免費對所有游客者提供啤酒——包括10歲以下的兒童,“里面的表演內容難以啟齒,但卻對兒童開放”。如此“淫穢”的娛樂是對“公眾意識的污染”[20]。
中國的犯罪學家抨擊大世界和福仙世界之類的大型游藝場,認為它們向中低階層提供不健康的娛樂,從而促發了犯罪行為。社會學家指出,由于在上海這個“特別復雜”的社會中,許多不同的階層間缺乏正常的社會溝通,導致拉幫結派,沆瀣一氣,鼓勵犯罪行為,并導致社會是非感的喪失[21]。此外,根據對已經服刑的罪犯的交談,人們發現重罪與上海提供的五花八門的娛樂之間的關系非常密切。無數事實表明,白領的犯罪,比如貪污,往往與臭名昭著的茶樓相關,在那里年輕的店員和學徒往往會愛上妓女,不得不告貸甚至偷錢,以和妓女們共度良辰,或者勸她們私奔[22]。
注釋
[1]馮齊:《上海與外界》,第34頁。1925年夏天,從晚上10點到凌晨4點街上沒有一個閑人,成群結隊的軍人通宵在燈火通明的街頭巡邏。布克:《新聞就是我的工作:一個記者在戰火紛飛的中國》,第102頁。
[2]徐鑄成:《杜月笙正傳》,第23頁。
[3]中國的首部電影于1896年8月上映,當時是作為上海茶館中的各種表演的一種。第一部公開放映的電影出現于1902年的京城,此后豐泰照相館于1905年開始將京劇的舞臺表演拍成電影。后來豐泰照相館的主人于1909年移居上海。克拉克:《中國電影:1949年以來的文化和政治》,第6—7頁。
[4]這里所放第一部電影為《龍巢》。《上海研究資料》續集,第541頁。
[5]到1935年上海擁有48家電影公司,共創作72部電影,其中有52部是由三大電影公司制作的,它們是:聯華影業公司、明星公司和天一公司。上海市年鑒委員會編:《上海市年鑒》(1936),第55—57頁。
[6]《上海研究資料》續集,第532—541頁;屠詩聘編:《上海市大觀》,第三部分,第40頁。
[7]麥考米克:《另眼看中國》,第98頁。
[8]霍塞:《出賣上海灘》,第262頁。這多少有些夸張,尤其是當這些戲劇化的東西進入到受過教育的中國階層時。參見列文森的《革命與大同:西方舞臺和中國舞臺》和葉文心的《被疏遠的學術:中華民國的文化和政治(1919—1935)》。
[9]魯迅也為阮玲玉寫了一篇著名的散文,題為《論“人言可畏”》,《中國日報》,1968年3月26日,第5頁;克拉克:《中國電影:1949年以來的文化和政治》,第13頁。
[10]克拉克:《中國電影:1949年以來的文化和政治》,第9頁。
[11]史景遷:《天安門:知識分子與中國革命(1895—1980)》,第184頁。
[12]錢鍾書:《圍城》,第59頁。
[13]茅盾:《喜劇》,第248—249頁。
[14]有關這一點,見林語堂稍帶矛盾情緒的《上海禮贊》,載林語堂:《愛與諷刺》,第63—66頁。
[15]徐蕙芳、劉清於:《上海女性犯的社會分析》,《大陸雜志》,第1卷,第4期,第87頁;林語堂:《愛與諷刺》,第63—66頁。
[16]孫國群:《論舊上海娼妓制度的發展和特點》,第3頁。
[17]布克:《新聞就是我的工作:一個記者在戰火紛飛的中國》,第25—26頁。早些時候,大約在1906年,曾經試圖從公共租界趕走美國妓女,“美國姑娘”已經成了從事色情業的西方婦女的代名詞。西奧多·羅斯福總統在1906年時曾下令驅逐這些主要來自舊金山的妓女(她們以美貌、教養和迷人著稱),第27—28頁。
[18]《密勒氏評論報》,1930年6月14日,第57頁。茶樓中有一個個小小的包廂,分別用簾子隔開。
[19]馮·斯登伯格:《一個中國洗衣店的趣聞》,第82—83頁。
[20]《密勒氏評論報》,1930年6月14日,第57頁。大世界在公共租界內。《密勒氏評論報》辛辣地批評道:“觀眾當然是中國人,這些場所對外國人群體的影響無足輕重,我們的城市元老們自然不會在乎。”
[21]徐蕙芳、劉清於:《上海女性犯的社會分析》,第86—87頁;錢生可:《青紅幫之黑幕》,第18頁。
[22]嚴景耀:《犯罪與中國社會變遷的關系》,第156—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