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斐德上海三部曲:1927—1937
- (美)魏斐德
- 3367字
- 2021-12-17 20:03:39
第一節
罪惡與內亂的解釋
面對這第三種前景,中國居民們可謂障礙重重。比如,上海的犯罪率在20世紀20年代初猛增。1922年,據報道在公共租界內共發生47起武裝搶劫。2年后,這一數字增加到4倍多,達到204起;到1926年這種重罪共發生了448起——在5年中這一數字增加了9倍半。[1]在這一時期,被捕的搶劫犯的數目卻只增加到3倍,這與這一時期搶劫案的發生率大相徑庭(見圖1)。到1927年,官方報告稱,在上海附近的太湖流域“犯罪肆虐”,在那里“武裝搶劫犯”搶劫、拐騙并殺害當地人。[2]民族主義情緒高漲,更多地是由于搶劫和報復,租界內的暴力殺人案急劇上升。[3]在上海的華界——閘北,搶劫犯如此猖獗,使某些警區感到他們的警力已無法對付這一犯罪狂潮。[4](見圖2)

圖1:上海公共租界武裝搶劫報案

圖2:華界罪案記錄
統計證實的內亂與犯罪(兩者經常被混淆,尤其是為中國執法機關所混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5],西方記者對此有一種強硬的傲慢,認為“上海已經成了東方的犯罪中心”,并常常將此歸咎于在中國盛行的軍閥制度。[6]
軍隊是訓練罪犯的最好的學校。在中國,好男不當兵,當兵的是無業游民,或沒有正當職業的人。在軍隊中,他學會了使用武器,并將這些知識為自己所用。他不愿殺敵報國,而是開了小差,用他在軍隊中所受的訓練打家劫舍,用槍從他的同胞手中掠奪財富。[7]
另一方面,在上海重要的外國“大班”卻將這些犯罪過于簡單地和1925年五卅運動前后爆發的激進罷工風潮相聯系,當時中國民眾試圖收回列強在華特權,未能成功。[8]這些歐美的新僑民相信,正是“布爾什維克的宣傳”鼓動起了“無產階級的貪欲”,破壞了一切對“財產和其他權利”的尊重,公共租界警務處(俗稱工部局巡捕房)[9]對此亦抱同感。這樣,革命、政治運動都被視為城市犯罪的一種形式。[10]
與上海的外國“大班”們相反,華界官員對這個城市無法無天的狀態持有更為復雜的見解,他們認為,犯罪與城市商業、工業發展相關的社會秩序的普遍缺乏,或者與上海半殖民地條約口岸的地位有關系。[11]上海難于維持治安,有8個原因:(1)作為巨大的貿易中心的城市地位[12];(2)交通的開放;(3)城市中復雜的人事;(4)工業的擴張;(5)工人的激增;(6)公共租界在城市中心的擴張狀態;(7)共產分子的存在;(8)托庇在租界中的反動分子。[13]
準確地說,正因為上海作為全國最重要的條約口岸的地位,對新成立的國民政府來說,上海到1927年時已經成為那些占據中國沿海進行國際貿易的西方世界的一種象征。上海的犯罪問題根源在于帝國主義者的壓迫。這個城市的法制不健全,歸根到底與外國租界中的治外法權直接相關,在租界中,那些在市內華界作案的罪犯得以逃避中國當局緝捕而逍遙法外。[14]但這也與城市面積的相對有限和市區人口的膨脹有關,他們生活在4種不同的統治制度下,分布于5個不同的城區。至于犯罪與動亂顯然并不是從1927年后新的中國革命政府的統治后才著稱的,它們與上海轉型為一個擁有現代設施和娛樂業(電影、酒店、妓院和娛樂中心)的城市形影相隨,這些設施和娛樂業在外國租界的庇護下,使大眾文化面目全非。
城市控制問題顯然是由于都市化發展和外國租界兩者的共生影響。上海的發展是有目共睹的。1910年到1930年間,上海的人口增加了3倍。截至1930年10月,上海在冊人口已達2,980,650人。其中,公共租界華人有971,397人,外僑36,471人;法租界華人434,885人,外僑12,335人;華界華人1,516,092人,外僑9,470人。[15]在人口迅速增長的這30年間,上海的設施也經歷了深刻的變革。
公共租界是座不夜城,“像一個巨大的發出電光的坩堝”,它嶄新的20層高的摩天大廈仿佛停泊在漂浮的混凝土上,下面是深埋在沖積土層中的長長的水泥柱。[18]南京路上的紅色霓虹燈裝點著一座座豪華賓館與大型商廈(外灘的匯豐銀行是當時世界上第二大銀行),展現出一派新的都市景象,改變了當地居民的文化生活。[19]1926年,一位久居上海的外國人這樣寫道:
注釋
[1]《字林西報》,1927年5月11日,第226頁。
[2]參見《工部局公報》,1927年10月28日,第335頁。
[3]《工部局公報》,1927年9月16日,第318—319頁。
[4]《上海特別市公安局業務紀要》,民國十六年八月至十七年七月,紀事,第31、36、48頁。
[5]上海市公共租界警務處及后來的特別市公安局都有對犯罪率的詳細統計。尤其后者為此投入了相當大的人力,哪怕是日報表和過于詳盡的示意圖,都作為降低犯罪、維護這個近乎失控的城市秩序的一種措施。
[6]《字林西報》,1928年10月27日,第278頁。
[7]馮齊:《軍火走私:上海的一種有組織貿易》,第112頁。犯罪潮似乎與當時的軍隊復員潮有關,復員士兵涌入上海,無業謀生,就吃老百姓的。“這幾乎成了常規:當上海附近打仗時,搶劫很少,因為這批作案者都被招募到軍隊中去了。而一旦戰爭停止,宣布‘和平’,犯罪就開始猖獗。此后,罪案頻仍,并持續一段時間。”
[8]有關上海工部局警務處在1925年2月9日日商內外棉紡織廠罷工中所扮演的角色,詳見上海公共租界警務處檔案,D-6010,1925年2月10日和D-6023,1925年2月11日。有關工部局警務處情報室的作用,參見上海公共租界警務處檔案,D-6065,1925年7月6日和D-6027,1925年2月18日;亦見華志堅:《第一次紅色恐怖?北伐時期的“反赤”宣傳和“親共”反應》,第32—51頁。
[9]《工部局公報》,1927年10月18日,第335頁。1924年,工部局警務處犯罪技術科負責人受命提交一份計劃,以實施對那些出版過激作品的出版商的懲罰,繼續給予線人獎賞,取消公開鼓吹布爾什維克主義者的居留權,并要建立起一個旨在壓制布爾什維克主義和排外主義在中國傳播的組織。上海公共租界警務處檔案,D-5942,1924年11月29日。
[10]陳衛民:《中共成立初期上海工人運動述評》,第11頁。犯罪潮被冠以“赤色”標志,并非上海所獨有。“犯罪潮”這一術語,在英文出版物,尤其是美國人在上海所編的出版物中,出現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新聞學辭典中。1919年春,許多地方的美國報紙都首次出現有關“犯罪潮”的報道。多斯特:《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美國的職業警察和打擊犯罪的戰爭》,第319—321頁。
[11]社會失序的加重與訴訟案件的增長形影相隨。許:《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上海的法律與社會態度》,第313—314頁。凱瑟琳·班哈特(Kathryn Bernhardt)和蘇珊·格勞澤(Susan Glosser)所進行的研究證明,1931年的民法明顯使婦女們易于提出離婚。
[12]截至20世紀20年代,上海已成為世界上第五大海港,僅次于紐約、倫敦、鹿特丹和漢堡,據派爾:《上海傳奇》,第9頁。
[13]《上海市公安局業務報告》,第三卷,第76頁。
[14]“中國警察在追緝搶劫犯時不得不在公共租界邊止步。當他們從公共租界當局處得到逮捕的許可令時,罪犯早已逃往法租界。合作是不可能的。”孟:《雙城記》,第420頁。
[15]這個數字不包括4,083名駐防上海的部隊。徐公肅、丘瑾璋:《上海公共租界制度》,第12頁。參見賀蕭:《上海娼妓(1919—1949)》,第13頁;賀蕭:《1920—1949年間上海娼妓的等級結構》,第464—465頁。
[16]上海電力公司,1929年時由美國投資者以3,200萬美元購得,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電廠之一,霍塞:《出賣上海灘》,第236頁。
[17]格林編:《今日上海:“模范租界”的38幅鐵棕畫紀念冊》,第9頁。1900年到1935年間,在公共租界僅8.94平方英里的地盤上,人口從345,000增至1,120,000。但在同一時期,中國人的住宅卻僅從52,000間增至82,000間。在那里平均每英畝土地有200人,但由于這一總數中包括外國人口,所以在華人工業區內的人口密度還要大得多。《警衛報》,1937年8月4日,第34頁。(譯者注:1英里約合1.609千米。)
[18]《上海概貌》,第76頁,參見馮齊:《上海與外界》,第5頁。
[19]潘翎:《尋找舊上海》,第39頁。
[20]馮齊:《上海與外界》,第13頁;參見霍塞:《出賣上海灘》,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