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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個故事:琉璃淚

清鸞醒來的時候,窗外正下著瀟瀟的江南春雨。小小的雨滴濺在窗上,開成一朵朵小小的白花。天溝的流水聲,幽幽咽咽地流向遠方。

她走出了房,看到母親和幾個兄弟都不在,覺得很奇怪。恍然聽見仆人甄仕喊她:“小姐,快出來吧,老爺回來了。”心里便是一驚。父親回來了?他離家幾年了?那時他拋下這個貧苦的家遠走他鄉,聽聞是去做生意了。現在回來,定是掙了大錢了!她向門口走去,果然看見不遠處父母在傘下行走,兄弟們簇擁左右,后邊還有仆役相隨,抬著箱子。

不多時,父親快步走入屋內,看見倚著大門的清鸞,便笑問母親:“她就是鸞兒?都這么大了。”清鸞也輕輕叫了聲“父親”。甄為笑了:“叫‘父親’太生疏了,要叫‘爹’!”好在他沒多說什么,徑直進了內室,坐了下來。眾人圍著他,聽他得意地講這些年的生活。清鸞一向不愛熱鬧,心不在焉地聽著,呆呆地望著地上。最后,她聽見父親說:“這些年苦了你們了。我這次回來,要好好地彌補你們,讓你們過上好一點的生活。”便吩咐甄仕命仆人們放下箱子,又請了工匠,限十日之內建一座園林。工匠們不敢怠慢,因為他們很清楚箱子里都有些什么。

園林很快建成。父親似乎很滿意,拄著拐杖不住點頭。工匠們領了賞錢,也都散了。清鸞對母親說:“我陪您轉轉吧。”

母親滿眼盡是得意。這也難怪,怎么多年,全靠她養活全家。如果不是那忠實的仆人甄仕,清鸞真不知該怎樣活下去。而現在,母親突然看到這長橋臥波、復道行空的景象,和多于田畝之農夫的仆人,而自己又是這一切的女主人,她又如何不得意!

全城的人都在驚嘆:似是一夜之間,甄家就一躍為金陵首富!

清鸞的房間在最西邊,門上的金匾題有“蘭影軒”三字。二哥甄清言為她題詞:幽蘭清氣長存,佳人百年孤影。簾外修竹映,瑚璉熠熠如新。蘭影,蘭影,憑誰解得空靈。蘭影軒極幽靜,窗前是一片幽蘭與苦竹。房間太大,卻沒有多少東西。屋子正中擺了張紫檀大床,窗前是一張書桌,桌上有幾本詩集。

清鸞很滿意,靠在床上小憩。過了一會,有人來敲門。她打開門,嚇了一跳:門外站了一行人,清一色的侍女。站在最前面的一位,手捧一個箱子,朗聲說:“我們都是小姐的丫鬟,是老爺派的。這是老爺從外地帶回的奇珍異寶,請小姐挑數十件,還要送往別處。”說完恭敬地站著。清鸞挑了一個一捧雪,一對明角燈和一個古花瓶等物,邊挑邊問:“你們還要送往何處?”旁邊一個接了話:“不是我們送。是送給大少爺和二少爺。”清鸞又問:“那老夫人、四少爺和小少爺呢?”“老夫人單獨有一箱子,四少爺和小少爺一箱子。”清鸞有些不平,說:“你們都退下吧。”便進了屋。

她把那幾樣古玩擺在桌上,心里莫名地煩躁,又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懶懶地起來,這時月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得桌上的一捧雪仿佛要化掉。她看看窗外的修竹,又看看這間大而空曠的屋子,愈發襯得它雪洞般的白!真真愈是舒適就愈是空虛。

清鸞推開門,走了出去。再向東走幾里,便是那頗有揚州風情的紅藥橋,獨不見二十四玉人吹簫的身影。然而真正的二十四橋,又豈有昔日的二十四美在吹簫?前面雖無“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勝景,卻亦有一灣美麗的湖,湖上擺著三兩只蘭舟。湖畔是吹又少的柳綿,它們飄然而落,就像白鳥飛來風滿棹。她正沉醉在這景致中,忽聽得不遠處高樓亭臺上飄來了簫聲。是《欸乃》。那是蕭史和弄玉的鳳凰臺!不,那不過是家里一座普通的高臺!如果這真的是鳳凰臺,恰好是“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那么也能看到秦穆公的影子嗎?

清鸞知道那高樓中是一派“美人帳下猶歌舞”的景象。那些長袖善舞的歌妓,為什么不是在秦淮河呢?秦淮,情懷。沒有什么多情王謝女,相逐過江來,也不會有什么憑陵急槳兩相催,與東坡的月明誰起笛中哀只是一字之差,卻橫亙著千差萬別。一陣風吹來,寒意漸起。清鸞無奈回房。

第二天用過早膳后,清鸞又想起昨夜的簫聲,不免失落起來。又記起一闋《憶秦娥》,感覺李白簡直是自己的知音。他的目光,一下就洞穿了千年后的自己。她一直在發呆,沒注意甄仕來找婢女溪月。

良久,她才聽到溪月喊:“小姐,小姐!”

她這才回過神來:“什么事?”

“適才甄總管讓我們把名字告訴小姐。”于是清鸞見識了這些可愛可嘆的丫鬟們:溪月,碧影,文雁,淺霜,紫痕,梨雪。

甄總管即甄仕,他其實與甄為關系匪淺。甄仕本姓林,自幼失怙,母親是甄家的仆人。甄為與他年紀相仿,他們因此成了好友。后來林仕成人,隨母返鄉。一年后,丁母憂,林仕迫于生計,投奔舊主。仆隨主姓,從此改姓甄。昔日之朋友變成今日之主人,這讓甄仕有些欣慰又有些不快,因而養成了忠實的性情。如今雖已升為總管,卻無半點傲氣,甚至依舊被視作一般的下人!

清鸞繼續思索吹簫者的身份,半晌,才推開窗,卻覺得窗似一只巨大的眼,其中的點點憂傷與哀怨仿佛要把自己卷入無邊的孤寂中,拋向遠方,趕緊關了窗,輕輕嘆息。

她又走向桌案,拿起晶瑩的一捧雪,任那種冰涼徹骨的感覺在手中彌漫開來。她扭頭問溪月:“溪月,你有《鏡花緣》嗎?”她說這話,其實只是想借《鏡花緣》填補內心的空虛。溪月卻嚇了一跳,要知道,老爺是決不允許府里的人看這種書的。“小姐,我雖沒看過,卻也聽人講過,我倒可以將給小姐聽。不過——”溪月看了一眼碧影等人,低聲說,“小姐,我們還是去小瑤池吧。”清鸞會意地叮囑道:“文雁,你們下去吧,我叫溪月陪我走走。”文雁等人依言退下,并無怨言。溪月是大丫鬟,她們比不得。

在小瑤池的湖心亭上,溪月給清鸞講了女兒國的故事。清鸞在笑之余也感觸到荒謬背后的深度。在女兒國,女子掌權,男子織作,男人們反要學女人纏足穿耳。清鸞從溪月的聲音里聽到了滴淚的笑。那笑聲太刺耳,逼得清鸞想要掙脫什么,卻找不到出路。溪月見小姐怔怔地出神,便搖槳劃上岸去,見日晷臨近午時,便喊清鸞:“小姐,我過去接你,該用膳了。”

二人走在路上,撞見四少爺甄清軒和小少爺甄清慧正在打鬧。清鸞忙走過去,呵斥道:“清軒、清慧,你們在干什么?還不快住手!”清慧立刻撲上來,向清鸞撒嬌道:“三姐,四哥欺負我!”清軒聞聲也黏上來:“才不是呢,三姐,你別聽他亂說!”清鸞皺眉道:“都別鬧。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姐,這個臘油凍是爹給我的,可四哥偏要搶。”清慧搶先說。清鸞不以為意,勸清軒:“爹給你們那么多寶貝,何必在乎這一個臘油凍!清軒聽話,讓給弟弟。”清軒知道自己慢了一步,二話不說,劈手奪過臘油凍,往地上狠命一摔。那塊名貴的石料砸在銀子鋪就的路上,碎了。清鸞氣極,罵道:“清軒,你這么敗家!你當臘油凍是石頭呢?”清軒嬉皮笑臉地說:“三姐,何必在乎這一個臘油凍!咳,你這是何苦來!”清鸞的臉轉成紅色,甩手給了清軒一記耳光。后者沒料到三姐發這么大火,不依不饒地大哭起來。清慧得意了,在一旁大笑。清鸞扭頭對溪月說:“溪月,我們走!我找爹告狀去!”清慧叫道:“三姐,我也要去!”清鸞被纏得不高興:“你自回去,不要跟來!”清慧悻悻離去。

陽光穿過窗上的銀紗,它本就經歷了竹林的過濾,這時又穿過鏤空的花紋,折射到地板上,成了斑駁的奇特的影子。清鸞坐起來,拿起桌上的侯馬蝴蝶杯,另一只手提起酒壺,微微傾斜,清冽的液體瀉入杯中。杯底的蝴蝶似要翩然飛出,卻只是徒勞,始終囿于杯上的花叢里。清鸞就這樣喝了一杯又一杯,直至酒過三巡。她醉了,倒在床上。杯子從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滾了滾,停住了。

在夢里,她回到了童年。母親常常帶她和兄弟們到秦淮河畔,聽那燈影里的槳聲,只留下甄仕看守家門。常是華燈初上,兩岸樓臺林立,河上畫舫凌波,母親會給他們講八艷,講唐寅,講烏衣巷,講桃葉渡,都美麗,美麗而悲涼。母親不會知道,清鸞聽到的是悲愁,清軒清慧聽到的卻是紈绔。

這時她醒了,陽光的影子仍舊沒有褪去。真真應了那句詩“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她向外看去,正聽見甄仕與梨雪的對話:

“小姐在嗎?”

“在呢,我給您叫去。”

“去吧,就說老爺有事找她。”

清鸞心里一驚:難道是清軒惡人先告狀?她急忙開門,對甄仕說:“甄總管,我這就隨你去!”甄仕見小姐云鬢半偏,花冠不整,醉霞橫臉,忙說:“小姐,不急,我在外面等您!”梨雪忙攙小姐進屋,淺霜為她梳頭。

當清鸞趕到時,眾人都在。清軒見了她,余怒未消。她忐忑不安地坐下。父親笑瞇瞇地說:“孩子們,你們都到了。我今天找你們來,是想問問你們可有什么不滿意之處。”清鸞聞言站起來道:“父親,您太寵四弟了!‘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我們沒有秦始皇那般富裕,卻比他還奢侈了!”甄為依舊笑瞇瞇的:“鸞兒!有什么大不了?只要你們高興就行!”清鸞暗想:我一點也不高興!這時父親又問:“前些日子分發給你們的物什,都還過眼吧?”清慧見機會來了,又叫又跳:“爹,我的臘油凍被四哥摔壞了,我想要一個新的;我的座屏顏色不正,我要換一個;還有那些個勞什子字畫,給外人看了不像,我都撕了,要另取些。”清軒不甘示弱:“爹,我也要!我也要!”甄為笑道:“好,我都答應。這樣,甄仕,你去取一箱來。”兄弟二人精挑細選完畢后,心滿意足地回座位。天漸漸暗了下來。

清鸞看了看窗外,起身道:“父親,女兒先回去了。”母親忙道:“鸞兒,留下來用膳吧。”清鸞不好拒絕。兄弟們也就勢留下。小廝飏煙前去準備晚飯。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得其樂融融。

吃完飯,已是深夜了。

清鸞回房后,見案上溪月替自己準備的楓露茶。她抿了一小口,皺眉道:“誰讓你沏楓露茶,我不喜歡吃,我要吃六安茶。”溪月為難地說:“小姐,蘭影軒沒有六安茶。”清鸞來了氣:“那你去問問別人嘛。府上應該備些的。”

溪月進了下人住的小屋,她的愁眉立刻引得文雁問:“怎么了?”溪月嘆了口氣:“小姐也不知怎么了,竟要吃六安茶!讓我給她哪里尋去!”文雁想了想道:“去找甄總管吧。”

溪月提燈去找甄仕。她說明來意后,甄仕一邊從柜中取出二兩茶葉,一邊贊許地說:“想不到小姐如此懂事,知道該喝六安茶。你轉告小姐,她還要,我便去買,我這把老骨頭這個還是辦得到的!”溪月道過謝,趕緊返回。

紫痕替小姐沏了六安茶后,又點了風雨燈,依小姐的指示退了下去。此時已是四更。

由于在下雨,清鸞不便開窗。她聽到細雨聲中夾雜著熟悉的簫聲。日影移動,時間便流逝;水鐘作響,光陰便不見。她曾經那么純真,有如滴水,現在卻常憂慮,心里總裝著些雜亂的東西。到底是誰在吹簫?自己在夜里聽了兩次,也算是有緣了吧,為什么就是見不到吹簫人?夜的寂靜,使得這簫聲如同天籟。她這樣想著,茶也在喝著,卻似乎喝不完。她將茶甌放回桌案。冷雨使月顯得迷離,月光也朦朧了,射進茶甌里,映得茶色冰冷。她的心,吐出恨意來,和著這簫聲。

清鸞就這樣站著,閉著眼思索著,心與簫聲一齊飛揚,忘懷了水鐘清脆的聲響,亦忘懷了喝完的茶。

她睜開眼,發現已是清晨了。她拿起一張薛濤箋,寫道:

一盞清茶到天明。碧甌茶瀅,簾外竹青。

聞得弄玉絲竹音。哀簫留連,鸞凰來聽。

只聞簫聲不見人。恨意綿綿,低嘆輕輕。

紅顏易逝草易青。日影輕移,滴水清清。

甄為坐在戲臺下,臺上演繹著一部并不出名的戲。

他看得正入迷,忽然扭頭問一旁的甄仕:“小姐近況如何?”甄仕搖搖頭:“不太好。聽溪月說,小姐近來總是精神恍惚。”甄為說:“那么,你去問問她喜歡什么,再找個人教教她。”又接著看戲。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說:“你問問她是學胡笳還是別的什么樂器。四書五經,我想她母親早就教了。你現在就去。”

清鸞梳洗完畢,走出房問文雁:“昨晚你們在外頭可曾聽到簫聲?”“聽到了,只是不知是什么曲子。”“是《欸乃》。”“小姐真是淵博呢,可惜我們丫鬟沒念什么書,不懂它的意思。”“算了。你可知吹簫者是何人?”“吹簫者有很多,但最優者,叫明先。”

正說著,淺霜走過來道:“小姐,甄總管要找你。”清鸞詫異地問:“他找我做什么?”淺霜道:“小姐開玩笑不是?他要找的是您,怎么會告訴我?”這時甄仕走了過來:“小姐想學些什么?樂器可好?”清鸞笑答:“可。只是我有言在先:我只學洞簫。”“那么。我這就去稟報老爺。還請小姐稍候。”甄仕言罷,馬不停蹄地去找甄為。清鸞望著甄仕的背影,感慨萬千:“唉,真是忠心耿耿!他本可威風凜凜,可父親還讓他做這些瑣事!我們算什么,哪值得他這樣鞍前馬后!”自然,淺霜等人是無法理解的。他們也是下人。

清鸞又道:“淺霜,勞煩你去大少爺那里借一本《東坡樂府》來,就說是我借的。”淺霜便向迷塵苑走去。

迷塵苑的主人正是大少爺甄清逸。正如他的名字所昭示的,他是個俊逸的文人,算是個才子,“迷塵苑”三字正是他親筆所書。灑脫的狂草不下懷素,亦暗示了主人的為人。清逸自幼喜讀詩書,最愛蘇子瞻與李青蓮。他也會作詩,在三妹面前卻總自嘆弗如。迷塵苑里盡是二十四史一類的書,墻上是他的字畫。父親給的那些物什,他大多壓在箱底。

清逸打開門,敲門的正是淺溪。他知道是三妹又要借書了,便問:“這次小姐要什么書?”淺霜便說了書名。清逸進房取了書,又囑咐淺霜:“你告訴小姐,多讀蘇軾后期的詞,慢慢讀,不必急著還我。”淺霜應了一聲,接過書走了。甄仕是與淺霜同時見到清鸞的。他面露喜色,道:“小姐,老爺同意您學簫了。他打算為您請的師父,是吹簫班的領班,明先。”清鸞難耐好奇:“敢問甄總管:這明先是何方人氏?是老是少?”甄仕嘆了口氣道:“明先是臨邛人,家貧,家中有一老父,臥病在床,不能下地勞作。他為了給父親治病,去京城做了樂師。后來老爺從京城經商回來,那一隊人馬中就有他。只可惜他雖一表人才,技藝超群,卻因不善言辭而長期不受老爺賞識。是現在小姐要學簫,老爺才記起,府上,原來有這么個人。”清鸞等人聽了這番話,都有些愀然。清鸞明白了,明先那么喜歡《欸乃》,一是思念家鄉的山水,一是孤芳自賞。碧影嘴快,問道:“那么甄總管與他是同鄉了?”甄仕點頭算是默認,又對清鸞說:“小姐若是沒有異議,我就去找明先,讓他每日來教小姐吹簫。”清鸞答:“那就有勞甄總管了。”甄仕離去后,清鸞這才進屋,坐下來讀《東坡樂府》。淺霜順帶轉速了清逸的話,碧影和梨雪端了早膳進來,見小姐讀得這等專注,只將盤子放到桌上,轉身退了出去。甄仕到了集玉臺,明先正在教藝人吹簫。他見甄仕過來,便令藝人停下,隨甄仕走向一旁,問道:“甄總管有何貴干?”甄仕笑道:“是小姐的事。小姐聽了你的演奏,起意學簫,還指名要你教她。”甄仕本意是要鼓勵明先,明先卻蓄心要教好小姐,以報答她的知遇之恩。他這樣想著,便問甄仕:“何時過去?”“現在。”二人抵達蘭影軒時,甄仕命紫痕進去通報一聲,清鸞自己卻聞聲走了出來。她看到了明先。果真氣度不凡。劍眉星目,高鼻薄唇,一身淺藍。他若佩劍,必是儒俠。他若持筆,必是大家。而明先所見的清鸞,是“嬋娟兩鬢秋蟬翼,宛轉雙蛾遠山色”,絕美出塵。這時甄仕說:“明先,你且教小姐,我去回復老爺。以后你就每日來教小姐,若是趕不及,就不要去集玉臺了。”兩個時辰后,明先征得了清鸞的同意后,便離去了。清鸞坐在秋千上練習《妝臺秋思》。兩人如是者數次后,明先也不僅僅是教清鸞吹簫,二人偶爾談及詩詞,談及史事,談及當下。天南海北,無所不談。他們漸漸生出一種默契,不知不覺地流露出特殊的情愫來。時間久了,明先的言語中,也透出些許的羈旅情思。溪月她們私底下都說,可惜這一對鴛鴦,有老爺在,總成不了雙。兩個月后,邛崍傳來消息,明先提出暫時回鄉。二人站在秋千旁,沉默良久。甄為是個好丈夫,此時他正陪著夫人游秦淮。明先返鄉這種小事,他不會在意,自不過問。二人站了很久,明先終于下定決心,背起行李,轉身欲走。清鸞只說了一句:“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明先按住眼角,終是沒有回頭。只有滂沱的淚眼,目送著他。秋千旁的白鳥來了又去,清鸞清楚地記得,明先回鄉已有三月。這是梨雪推她:“小姐,今天是中秋,不去老爺那里嗎?少爺們都去了,你們也該聚一聚才是。”清鸞淡然道:“團聚只能平添憂愁。”梨雪明白她的意思,無奈道:“只是……聽夫人房里的冰弦說,夫人身子不大硬朗。”清鸞一聽這話,急忙向父親房里趕去。父親授意清鸞坐在母親身旁。母親臉色蒼白,但依然強打精神,淡淡地笑著。清軒和清慧在一旁說著什么,嘰嘰喳喳聽不清楚。清逸和清言在對飲,討論著酒文化。甄為與夫人笑看兒子們,卻注意到清鸞只是坐著,顯得落寞,于是走上前說:“鸞兒,你學簫也有些日子了,今日是中秋節,你就吹一曲吧。”清鸞便從腰間取下紫斑玉簫,吹奏一曲《平湖秋月》。六甄為受了簫曲的觸動,對清逸道:“既然鸞兒都演奏了,逸兒,爹命你寫一首詩來,應景即可。”于是飏煙準備了四寶,清逸思量片刻后,寫道:中秋雜感寒水自作檻外流,檻內人聲笑滿樓。空度昨日二十年,今日相聚泯舊愁。滿城皆是歡顏色,歡顏直映中秋樂。乞兒路傍喜果腹,九州未有羈旅客。晴空萬里鶴南飛,拋家沉醉山水色。寺里僧人拈花笑,笑破金陵火既燒。碧宵臺上煙花老,游絲擾人鸞鳳昭。逝水幾曾惹飛絮,飛絮自與龍珠去。朱門玉戶農丁苦,今看紅日淚模糊。婉轉柔腸人有淚,欲避無計王孫贅。惟待重有月盈盈,月下續酒往事追。眾人接過來看,都道:“真應了這個‘雜’字。”清鸞獨說:“到底太悲了些。”甄為命甄仕去看時間。清言忍不住說:“前些時候,我的朋友王斂山來看我。他說,他家都用西洋的懷表,外頭沒有多少人還用日晷的。”甄為不以為然:“想那王家,必不是什么大戶人家。這種人的話,如何聽得。”清言悄聲對大哥說:“爹這話可冤枉王家了。”甄仕稟報說已是午時,甄為于是命人擺宴,還說宴后要舉家游秦淮。甄為所說的舉家,其實只是他和妻兒,甄仕,飏煙和溪月,加上幾名家丁。一二個人慢慢搖著槳。清鸞說:“父親,在船上呆得夠膩了,女兒可以到岸上去嗎?”清逸等也紛紛請命。甄為不愿掃兒女的興,便令家仆將船停靠,送兒女上岸。回艙后,將在外的明爭暗斗講與夫人聽。夫人則給他講這些年家中發生的事。待清鸞與溪月將秦淮兩岸行遍,已是黃昏時分。甄為又打發飏煙等人去找兒女們。半晌,人都到齊了。甄為提議:“今晚你們就比比誰會作詩。”清逸道:“詩,我早作了,讓他們幾個小的玩吧。”清鸞推脫不過,只有答應。清軒和清慧平日不用功,商量著寫首打油詩,就算過關。甄為令人擺了花雕,道:“那么,言兒,你先來。”清言不假思索,一揮而就:三姝媚盡風流姽婳,看甄家,好女碧玉年華。最是妍麗,待鳳冠著發,慚煞百花。樊素櫻唇,輕輕啟,應屬梨家。婉轉柔腸,適才寸斷,具又還家。蕙質也私鸞鳳,蘭心玉無瑕,偓佺偷下。攜伴同游,太液池中看,何不觀花。詩書氣華,道韞妒,相逐天涯。佳人千年相見,知入誰家。清鸞知道這闋詞寫的是自己,笑罵:“二哥,你怎么能這樣!”清逸道:“三妹,你豈知他向來如此!”溪月看了也笑:“那次我們去小瑤池賞荷花,家丁們都在,見了小姐,都忘了賞花了。這事怎么就叫二少爺聽了去!”甄為又讓清鸞作。哪知清鸞竟百感交集,淚也落了下來,忙用帕子拭去。她也在紙上一揮而就,躲了出去。清言替她念道:阮郎歸庭院深深深幾許?柳絲千萬縷。風掩繡簾珠幔搖,亂紅紛似雨。秦淮闊,畫舫虛,樓高軒窗曲。此身獨望高唐路,泣巫山云雨。溪月聽出了小姐的心事,忙出去安慰她。清逸和清言也聽說了三妹的事,正嘆息時,甄為卻問:“鸞兒為何這樣寫?”清言立刻掩飾:“這是三妹讀古人閨閣詩,學著寫著玩的。”清軒和清慧也都各作一首。甄夫人命飏煙請小姐進來。是夜,眾人玩得十分盡興。夜已深,甄為擔心夫人和小兒子承受不住,遂打道回府。在回家的路上,眾人議論著剛才的趣事,不知不覺已至府上。人們談得不亦樂乎,卻不料樂極生悲。甄夫人剛要同兒女分別,就猝然倒地。大家慌了手腳,忙攙她入房,并差飏煙去請大夫。床上是垂死的病人,床前是緊握病人手的一家之主;床下是五個泣不成聲的子女,子女后面是跟了甄家幾十年的甄仕。飏煙從未想過自己會走這么快。他只是唯恐來不及,根本就忽略了腳上的傷痛。甄夫人艱難地說:“老爺,你回來的這段日子,雖不算長,卻讓我們一家都很開心。我死之后,不要厚葬,將我葬在城外便是。”說罷,竟就此撒手人寰。門外,飏煙呆呆地看著呼天搶地的主子們。金陵最好的神醫已經請來,但斯人已逝,憑誰也救不了了。

夫人的離世毀掉了甄為的所有信條,釋放了他內心的洪水猛獸。

甄夫人被埋在一處僻靜之所,陪伴她的,就只有墳頭的黃花了。

然而最使清鸞痛心的還不是這。她萬萬沒有想到,送葬的隊伍剛回來,父親就要為二哥娶妻!她勸他:“爹!二哥熱孝在身,怎能娶妻?娘在天有靈,也絕不會同意!”清逸也勸過,但甄為就是不聽。他說:“言兒,孫家是金陵的大戶人家,孫家小姐孫瑤華也是知書識禮,你就入贅她家如何?”清言愣住了。因為王斂山的表妹,正是孫瑤華。他雖未見過她,但至少也算相識,這已是大不幸中的萬幸了。他想拒絕,至少要推遲,但那姑娘,若是早早嫁了人,將來的事就很難說了。

由于是入贅,婚禮便在孫家舉行。

而在此時,甄為正在青樓花天酒地,聲色犬馬,揮霍萬貫家財的架勢,遠勝李白當年。

這天,侍奉清言的丫鬟綠綺回來看溪月等人,同她們聊天,就談到了二少奶奶。綠綺很不悅地說:“二少爺怎么就給那姓孫的狐貍精迷住了!他入贅前,也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現在竟成了這般模樣!那女人一點也不像大家閨秀,倒也不是胸無點墨,只是她讀了那么一點書,就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還愛賣弄,說什么‘才藻非女子事也’。可笑二少爺,竟說她是‘那個宋時孫姓女子的后人’!這也難怪,那女人仗著自己家有錢有勢,連二少爺也不放在眼里,活脫脫又一頭河東獅!她怎么就不姓柳!”

第二天早上,溪月給清鸞梳頭時,就把綠綺的話將給小姐聽。話講完時,頭正好梳完。清鸞聽了這番話,驚得站了起來,一種莫大的悲涼升上心頭。她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扶著墻,對著遠方喃喃自語:“‘孫姓女子的后人’?二哥,你怎會如此糊涂?”她又坐下,痛苦地閉上雙眼。

清鸞坐在窗前讀《紅樓夢》。她的手指突然停住了。

泛黃的書頁上,有一首判詞。清鸞輕聲念了出來:

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她忽然就有些惆悵,為父親,為兄弟,也為自己。溪月神色慌張地闖了進來:“小姐,不好了!老爺的債主都上門來了!他們聲稱要燒了園子,還要小姐抵債呢!”清鸞大驚失色:“家里的值錢東西不夠抵債的嗎?”“哪有什么值錢東西?本來就只有那么多,又被老爺花得所剩無幾,剩下的也都搶得差不多了!”

清鸞急忙趕往迷塵苑。大哥卻很鎮定,他聽了清鸞的話,不慌不忙地說:“我適才讀《紅樓》,見仙曲中有一句‘看破的,遁入空門’,如今看來,我也要遁入空門了。”清鸞一聽這話更急:“大哥,你當真要做和尚去?”“三妹,你我兄妹緣分已盡,何必強求!”他說罷,真個朝寺廟走去,清鸞攔也攔不住。不大工夫,清逸的背影就消失不見。

清鸞悲痛欲絕,又萬般無奈,慢慢走在回蘭影軒的路上,神情恍惚。這時從后邊追上一人,正是甄仕。他喊道:“小姐!我正要去找您!”清鸞緩慢地抬起頭,強笑道:“是甄總管。您有事找爹就行了,找我作甚?”甄仕嘆息答:“找老爺?哪里尋得到他的影兒?府里已經債臺高筑,還不知他在哪兒花天酒地!我早勸他,不要重蹈太老爺的覆轍,他就是不聽!現在債主,都在門外吵著要見老爺呢!我也老了,好歹跟了甄家幾十年,還望小姐行行好,準我告老還鄉,就算積德吧。”清鸞這才注意甄仕背著行囊。她苦笑幾聲:“也罷。該走的,留也留不住。已經送走了一個,就再送一個吧。甄總管,您執意回鄉,就回去吧。”

甄仕從后門走時,又看了小姐一眼,抹了一把老淚,偷偷走了。

清鸞不知自己是這怎樣回蘭影軒的。她一回去,溪月就道:“小姐,來不及了!我已收拾好了行李,小姐快走吧!離金陵越遠越好,千萬別讓債主發現!”清鸞怎么忍心拋下侍女。她流淚道:“你們雖是我的丫鬟,卻同我情同姐妹。現如今大難臨頭,我豈可丟下你們,自己茍且偷生!”溪月等人也流下淚來:“小姐,他們要抓的是小姐,我們不會有事的。您一個人走,不容易被發現。小姐快走吧!”清鸞無奈,只得背上行囊,遠離金陵。

她去了**。有人見她的姿色,勸她學八艷。但她不愿意,唯恐觸痛了那一段隱情。

十年后,甄清鸞重返六朝古都金陵。

她站在秦淮河畔,看兩岸緊閉的門窗,聽枝頭的杜鵑啼血似的哀鳴,她就忽然想起十年前,當她還是大小姐的時候,那曾經的一幕幕都涌過了記憶,化作淚,大顆大顆地滾下,直入秦淮,淹沒秦淮。

畫舫上的歌女在唱:

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云相逐。

那熟悉的感覺驀然升騰。清鸞吟了一首七律:

云窗

云窗何故巧妝紋,一石一木嘆前塵。

回廊回轉空幽靜,霧閣常扃庭院深。

紅藥橋邊吹簫女,抬眼杜宇曾為君。

此情若只如初憶,何來心事重啼痕!

這時正是夜晚。是極高、極遠的天,看不見星,也看不見云,只有一個月牙兒,歪在天的一角,孤零零的,吐出一點微弱的光來。

這一點光,也照在了秦淮河畔,那個發呆的女子身上,給她鍍上了一層碧琉璃。琉璃的光,刺得千里之外的人,睜不開眼了。

整個世界都像是琉璃做成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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