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空籠罩著昏暗的房間,房間內隔著茶幾坐著兩個人。
自從進門到現在男子一直背對我,他在鍵盤上敲打著什么并時不時問話。
“你之前說的那些,我深表同情,但你投來的補充郵件顯示,你們是十二年沒見了對吧,是十二年嗎?”
“是的。”我回答著,抱緊雙膝,一陣莫名的寒意讓我手足無措。
“既然如此,”他說“我想不出什么原因讓你失眠這么久。”
我沉默著,腦海一片空白。
“那,最近有什么變故?”他繼續問。
“沒有。”
“那是發生什么事了嗎?”
“什么都沒發生。”
他轉過身,遞給我一杯茶。
“我覺得,”他放慢語速一字一句的說“你該如實表明你遇到的一切問題,我好對癥下藥,不然,我也不知道如何幫助你!”
這個男人顴骨突出,面部顯瘦,但整個精神狀態卻異常飽滿!
“你真能像他們說的那么神奇嗎?你真能為我排憂就難嗎……”我緊握茶杯,一束看不見的光照在心上,我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
“咨詢過我的人絕大多數已經康復,”他說,“你可放心!我能解決任何問題,再刁鉆的問題在我看來都不是問題。”他打著手電轉身照向身后的墻,墻上掛滿各種“技藝精湛、“神之一手”等錦旗。
他抽著煙,大口吸著,表情享受,動作浮夸,昏暗的房間籠罩著煙霧一陣。
“胖娃……”
“你剛剛提到了胖娃!”他來了精神。
“沒有!”
“你就是提到了!”他強硬的打斷我“這其中還有什么你不愿說的秘密是吧?如果你繼續將它們深埋起來,那我們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說完他點起第二根煙,煙霧徐徐上升,繞滿周圍。
“胖娃,”我說“他就是那個與我十二年不見的人。”
他支著下巴,打量著我,若有所思。
“這點倒是超出意料,你繼續說。”
我接過他遞來的煙,學著他抽煙的動作。
胖娃跟我是發小,他和我讀過小學。
那時候正升三年級,巷子的花開得盛,又是一年櫻花巷。
我跟胖娃說,我們去找野豬吧!我從來沒見過野豬。
他說,“野豬啊!我聽爹說,一豬二熊三老虎,這野豬算最是危險的。”
“那有什么!”我說,“我回家拿柴刀,你拿氣槍,我倆可以去碰碰運氣。”
胖娃爹有桿氣槍,掛在廂房里的墻上許多年。
胖娃答應了,他偷完槍,我偷完柴刀,我們整裝待發。
死亡谷位于村西,兩山環繞,大片叢林,蔽不見日。除了清明節很少有人來此,平日連最老道的放牛人也不敢進入。
往里的路已封死,布滿荊棘,只得柴刀開路。
這天,大山蒸發著霧氣,視野朦朧,我揮著柴刀,我們朝死亡谷深處進發。
胖娃說“以前我爹說這槍只能打鳥,打野豬的話,我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打死!”
“沒關系,你只要瞄準它腦殼打就行。”
密林深處陰森恐怖,濕氣重重。天空陰云密布,下著毛雨,野草劃過,臉如刀割。不知名的野鳥聲在山谷回蕩,一陣陣,一聲聲,空靈而深遠。
我倆相互打著氣,同時又隨時注意著附近的灌木,謹防著可能突然竄出的飛禽走獸。
“我覺得不光有野豬,可能還有豬崽!”
“我都沒見過真正的野豬,要是見著了我倆也不一定對付得過來,”路過一個岔口他說“我看這片山也就如此,要不我們不去了吧。”
顯然,胖娃是怕了。
我連忙打氣,“你有槍我有刀,怕什么?”
然而接下來的路徑比我們想得還要復雜。
當我劈開一處荊棘時,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條小路,一直延伸在遠處的白樺林。
我們朝著小路往前,很快路過一處水井。
井水一眼見底,汩汩水流往山下白樺林的方向流去。
我們順著水流而下,往白樺林走。
林間坐落著村莊,早已空無一人。這里房屋破敗,甚是殘陋,看樣子也有些年沒人住過。
胖娃躲在我身后,緊拽著氣槍,別看他個頭大,這種場合卻比我還要怕。我拿著柴刀往前帶路,我們穿過村莊,往遠處的松樹林走去。
“川啊!我們回去吧!”
他早已沒了之前的底氣,伴隨一陣陣霧氣不停的打擺子。
“怕什么?還沒見著野豬呢!”
說實話我心里也犯怵,萬一真遇到了體型大的成年野豬還不一定對付得過來,我倆都才十二歲。
我見他比我膽小,隨即把柴刀給他,只是為了給他增加實實在在的安全感,畢竟刀可以隨時動作,槍不一樣。
我接過氣槍,頓覺涌上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這槍笨重,打一發裝一發,子彈是圓圓的小鐵珠,一次就能上一顆,相比起柴刀來說實用性太小。
我把槍裝上子彈,我倆緊挨著走,四處謹防著。
松林間布滿狗尾草,足足半個身子高,一望無際。
大霧充斥著松樹林,寸步難行,一陣寒氣。
剛進松林百米遠,突現一條灰狼。
我倆順勢趴下,觀察著它的動向。
這頭狼很大,一身棕灰色。由于體型龐大,它路過的地方順勢倒下一片草。
我倆不敢吭聲,一動不動。
狼在地上嗅著,時而駐足,時而打轉,好像在追尋著獵物。
這是我倆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狼。
遠遠看上去我甚至感覺它比家里養的豬都還要大。
這時胖娃輕輕在我手里拿過槍,以他的個頭來使這把槍也是再合適不過。他拿著它,慢慢攤開草,他將它往前送了送,閉著一只眼瞄準。
“如果它敢過來,”他悄悄地說“我就扣下去。”
我緊握柴刀,緩慢的點了點頭。
狼還在打轉,并時不時朝我倆的方向望。它拖著尾巴,步伐倉促,在它埋著頭轉了好幾圈后,終于,它一路小跑過來。
二十米,十米,越來越近,越來越快。
“啪!”
一聲沉悶的槍響,狼受到驚嚇停了下來。
沒打中!
“沒打中?”他拍了拍槍托,準備裝彈。
我嚇得哆嗦,眼瞅著狼把頭壓的更低,向我們小跑過來。
“來不及了!”
胖娃推了下我,我倆分開,狼跳撲了個空。
但它調整姿勢,齜牙咧嘴,雙眼發光一臉兇相,它步伐老練,沒有猶豫往我撲來。
我已經傻了,叫不出聲,頓時感覺手臂一陣劇痛。
它咬在了我左臂上,待我要去護手時它又要往我脖子下口。
我趕緊護著脖子,疼痛讓我抓了狂,一只手被它拽著,另一只手揮著柴刀,打在了它臉上。
沒砍幾下,刀掉了。
它拖著我往前走了幾米。
“啪!”
一聲槍響,狼把我松開往一邊跳去。
胖娃上前來拉我,我倆緊挨著站在一起。
狼肚子被打中,但顯然傷害太小。它在前面趴下身,與我們對峙,我們往后退,它往前來,我們往前走,它則趴下停住。
我手臂流著血,巨痛難耐。
“流血了胖!我流血了!我快要死了!”
“如果一會它咬我,你就跑,回去喊人!”
胖娃拿著槍頭,將槍柄翻過去緊握著,那一頭是實木的比較重,輪下去有殺傷力。
狼雖然掛了彩,但絲毫沒有退去的意思,它把身子壓得很低,一點點逼近。
“看來今天是要交代在這里了!”
胖娃掄起槍柄往下砸去,又空了。
他被撲倒了,一陣撕咬。他撿起一旁的刀劈砍,但沒用,他快完了!
我站在原地,腦子一片空白,身體打著哆嗦。
胖娃哭叫著,雙手緊緊的護著脖子。
它一會咬手一會咬腳,一會又咬肚子,趁著空蕩就咬下去,動作非常快,胖娃根本招架不住。
他哪里被咬就會去護哪里,狼在隨時等他放開脖子,看來它這是要吃掉我們。
我哆嗦著往兜里摸,抱最后的希望摸著一切可能有用的東西。
可是什么都沒有!
“胖啊!”我大叫著,往它身上撲過去。
換來的也只是沒咬個半死。
他渾身是血,臉上手上腿上都是,但還好他脖子護得很好。
突然我們身旁噼里啪啦傳來一陣炮仗聲。狼受驚跳開了,拉開距離,壓低身子趴著保持之前的姿勢。
“是誰家的娃啊!誰叫你們來的!”
一個聲音洪亮的男人出現了,他端著一桿更大的槍上前來,一邊瞄著那頭狼一邊查看我倆傷勢。
“沒死吧?”他問我。
直到這時我才緩個神來,趕緊把胖娃扶起。我倆這才有時間哭出來。
男人單膝下跪,把他那桿獵槍往上抬了下。狼跟之前一樣,頭貼著地面一步步往前。
“砰!”
一聲巨響傳遍松林,火光炸裂!眼冒金星,我倆聾了好一會。
當我們緩過來時,狼早已不見了。
“你們都沒事吧!誰家的娃,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男人彎下腰來,他身材魁梧,一身打獵的裝備。
他查看著胖娃的傷,那被撕開的手臂不停的流血,他一把將胖娃抱起來,另一只手扛著槍。
“給老子的!真重,你!”他撇了我一眼“在前面帶路,你們從哪里來的,我送你們回去。”
男人顧不得我,便朝我們開辟出來的小路疾走出去。我不敢遲疑,緊緊跟住。
胖娃嚎叫著,男人走的很快,我在后面小跑。很快穿過荒村,接著是白樺林,涼水井,荊棘路。
胖娃叫喚了會就沒了動靜,我以為他這就掛了,于是我又開始哭著。
我早已顧不得身上的痛趕緊往前帶路。我們穿梭在大霧中,飛速奔跑。
很快,再翻過前面那坐山頭就到家了。
此時也是中午,爹娘正喂著豬馬。
他們看我滿身的血,看男人,看男人懷中的胖娃。
沒有遲疑,娘趕緊接過胖娃放在門前,按著人中問我事由,爹在一旁跟男人說著話。
聽到動靜鄰居都圍了過來,有的遞涼水,有的遞來止血的藥。
胖娃不行了,他沒有醒來。
我哭了,成了個淚人,我用力拉著胖娃的手,老爹將我倆分開,周圍一陣吵鬧,我睡了過去。
一陣劇痛讓我醒來,這時天還沒亮。
我吐出粗氣問娘胖娃呢在哪里。
娘說天黑時已經送他回去了,沒什么大礙!
我看了看纏著白布的手,昏昏沉沉又睡去。
可是后來胖娃休學了。
當我見到他的時候已是第二個學期,第二個冬天。
“你爹呢!胖?”
這時我坐在岔路口的大石上問著胖娃,他面黃肌瘦,左右手間歇性的抖著。
“爹去二姑家了,她們說要帶他治眼睛!”
后來胖娃再也打不了彈珠,他手抖得厲害,有人笑他手時,我就站出來,不惜打上一架。
真正讓我難忘的是,后來胖娃爹死了。
那是四年級上學期的春天,滿山野花,滿面花香。
這天上著課,胖娃突然被老師叫走,再也沒回教室。
當我見他的時候,是在傍晚他家里,我爹娘也在。
他二姑讓他跪在床前,他手抖的接過什么紙條在那磕頭。床上躺著他爹。
胖娃爹死了,死于狂犬病,在他二姑家發病死的。她們怕他發病嚇著胖娃,所以把他接走,謊稱醫治眼睛。
“頭天還好好的一個人二天就不行了!”
“誰知道呢,再過些年我們也該掛了!”
幾個老婆婆議論著,指指點點。
趁人少我在一旁叫喚胖娃,他像是失聰了,就那樣跪在床前,眼睛閉著手抖著,像一個木頭人一動不動。
我再也講不下去,把頭轉向房間里某個昏暗的角落。
男人聽著我說的一切,沉默許久。
“這樣,”他說“你覺得你有失去什么嗎?”
“不止是他。”我鼻頭一酸,眉頭緊皺。
“還有那個條黃狗,還有你提到的芳子、以及瘋女人是吧?”
我沉默著,越發的難過。
他嚴肅的說“在所有的事情中你們都沒有欠下什么,相比起來你們見不到芳子的時候她也一樣見不到你們,這些事中你倆都不是最慘。你能想象得到瘋女人丟掉孩子的心情嗎,你能想得到老漢離開土生土長的地方時那種不舍嗎,我看未必能想。我仍然對你的所有遭遇深表同情,但這些也無濟于事,你知道的。”
“我昨天碰見了他,”我打斷他,“我們十二年沒見,他變得很瘦,我們在小學門口撞見時,他拍了拍我,我一時間沒認出來。”
川!
一個男子拍了拍我的肩,我轉過身看他,滿臉疑惑。
“你是……”
“是我啊!是我!”男子一邊拍著我,滿臉欣喜,看得出他很激動。
他的臉似曾相識,眼睛也很熟悉,我想了半天,記不起來。當我還在回想是不是多年前的某個同學時,他將手做了一個打彈珠的姿勢,我這才恍然大悟。
是胖娃!他回來了!
我半天說不出話,他拉著就跑。我們去了鎮上的一家粉面館,吃著當年攢錢都要去吃上一碗的面條。
我們嘮著家常,說著他當年的不辭而別,說著這些年的種種遭遇,又說著那些常年往事。
他說回來這邊只是因為工作需要,可能要在這邊待上幾個月,他們在附近挖洞炸山,說是要修橋梁。
我們加了聯系方式,相談甚歡,聊到傍晚又匆匆別過。
“你深知故事并不復雜”男人打斷我“但故事因你復雜而復雜,你也明白這些回憶并沒那么不堪,但你卻把自己囚禁于一個牢籠中,你大可不用去深究這其中的因果,事實上它們看上去并無因果,只是遵循著秩序發生而發生,如果你無法適應這些秩序,那你也終究看不見光了。”
男人起身去往另一間房,不一會拿來了一盤沙子放桌上。
沙盤長寬約四十厘米,上面大體呈現出一個人像,人像是由沙子的深淺不一構成的。在人像最邊上的四個角分別插上四根長短不一的竹簽,神奇的是當移動竹簽時,人像就會發生變化,直到胖娃的樣子出現在上面,竹簽停住。
……
在房間逗留許久,我精神恍惚的離開,打上一輛車往住處駛去。
原來我根本沒有碰見過胖娃,這一切都是在男人沙盤游戲下的幻想。我感謝他讓我見到他,暢所欲言,我感謝著發生的這一切,以及過去的一切,哪怕是到了現在我都還不曾得知胖娃身在何方,但也沒有因此而止步不前,我猜想我們都在為著各自的路奔波著。
這座城市正直立冬,我坐在床上,猜想胖所在的城市或許已入春吧,每條街都開滿櫻花,滿面花香,或許他此時正漫步在長長的櫻花小巷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