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穿著邋遢的女人總是抱著一堆破布在巷南蹲著,天亮就來,天黑就走。
她頭發凌亂,呈現出一種死灰;她臉上被風割了一道道傷痕,暗紅暗紅;她的衣服破敗不堪,縫縫又補補;左鞋更是露出半個大拇指,在巷南的風中時不時抖一抖。
她跟前放一個碗,有時是空的,有時有幾塊或幾毛錢。
雖然一身邋遢不過她的眼睛卻很干凈,又圓又大!
只要有人路過,她就抬起頭來。
“老板給點子兒吧,孩子幾天沒吃飯了!”
“大伯給點子兒吧!”
“大媽給點子兒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揭開懷里的包裹,逢人就揭。
這才得知包裹里有個小孩,小孩含著奶瓶,睡得很香,瓶子里裝的是面糊。
那玩意兒我一眼就認出來,小時吃過,在我娘奶水不足時,胖娃與我都吃過,我倆都是吃面糊長大的。
說來也怪,她應該在鎮南乞討才對,那里熱鬧,想必有錢人不少。
沒準運氣好還能被誰家老爺招回去,給自己某個瘸子跛子瞎子聾子的好大兒當老婆。但她卻選擇在這個偏僻的巷子乞討,這苦了不少。
她說話時面部僵硬,語速緩慢,每每揭完包裹再抬頭時才發現路人已經遠去,甚至有的還沒等她說完就走了。
“快走!你們快走啊!”
我們偷看小孩時,她就會生氣的攆。
“瘋婆娘!”
慢慢的發現,女人會先我們一步走。她總是在路燈亮起時準時收工,把嬰兒背上,把碗踹進懷里,討來的錢捏得緊緊的消失在巷尾。
而第二天她又提前在老地方盤腿而坐,開始乞討。
剛開始我倆都沒理睬她,只管上學趕路。直到后來的一個早上,我們才與女人結識。
那是中秋前后的早上,天下著雨,灰蒙蒙的,風灌滿整個巷子,吹在臉上如同刀割,異常的冷。
我們趕到鎮上,在巷北遠遠的就看見“瘋女人”盤坐在小巷那頭。
她還是一如既往,沒人時就一動不動,有人時就開始討要。
此時一個放牛的老伯把牛扔一旁,走到她跟前。他們在交談著什么。
老人俯視女人,女人一會低頭望望懷里,一會抬頭看看老人,她的手比劃著,聲音也尖銳起來。
“滾!快滾”她大叫,聲音從巷尾傳過來。
老伯似乎被瘋女人嚇著了,趕緊牽著路過我們,往北邊的山上去。
“絕對不會的!”女人把裹孩子的布抱得緊緊的,開始瘋叫。我倆呆住了。
她的眼睛充滿血絲,淚流滿臉,毛雨打濕了她的整個面龐。她發著抖,鼻涕也往下不停的流,她那被秋風撕開的臉上,那些口子布滿淚水、雨水,她揩了揩,又揭開包裹看看嬰兒,他還在熟睡。
“不會的!”
突然她停止啜泣,轉向我倆。她的樣子很嚇人,胖娃跟我不敢喘氣。
她頓了一會兒,開始向我們討要:“給點吃的吧,孩子快要死了。”
有點出乎意料,本以為她會像平時一樣攆我們走,但這時卻溫柔的多,盡管聲音還在顫抖,整個人也在不停的打擺子。
我倆先是一愣,這才反應過,女人需要吃的。于是不約而同的摸了摸書包,里面是幾個烤熟的洋芋,是中午的干糧。
胖娃蹲下,拉開拉鏈把洋芋都拿出來,彈了彈表面的灰遞給她。
“就這么多了。”
我也蹲下,重復著胖娃的動作。我們不敢有太大的動作,生怕她又開始哭鬧。
最后,她得到了六個洋芋。
然而她又開始哭了,哭得很小聲,整個身體上下抖著。我掏了掏褲兜,摸出一小袋凡士林給她“你臉吹的厲害,拿去抹抹吧。”
她接過去,低下頭沒再說話。
凡士林是娘給我的,用來擦嘴。現在天氣早晚較冷,唇也開的厲害。
這算是緩和了與瘋女人的關系,她不再看見我們就攆了。后來放學看見她時,她就對我倆傻笑,我們也禮貌回笑。
期末那天,我們早別學校,前去看望瘋女人。
她對我倆早已沒有戒心,她接過我們捂熱的洋芋,不客氣的吃著。
原來瘋女人并不瘋,她認真笑起來還算俊俏。她把包裹打開,背對著風,我蹲在左邊,胖娃在右,我們三個擋著冷風,靜靜地看著小孩。
孩子瘦得可憐,臉上沒什么肉,但還好不哭不鬧,睡得很香。
女人說,孩子才滿月好幾天,自己奶水不夠只能出來要點吃的,要是能要點玉米面就更好。這地方來往人不少,北邊村落那些賣玉米面的都會從這路過,運氣好還能要個幾斤。
女人沒地方住,晚上只能去鎮上廢棄的醫院過夜,那是她的家。
放假后,我與胖娃索性不再出去打野兔,我們約好帶上一些吃的,隔三差五就去鎮上。我們不敢帶多,生怕被大人知道了挨訓。為了避嫌,我們把吃的捆成小袋小袋,裹上一件大點的衣服,藏好就出發。
我們悄悄地在岔路集合,一見面就急忙出發,生怕那瘋女人被凍著餓著。
女人也很識趣,見我們來便收起跟前的破碗,領著我們去她的住處。
這個醫院坐落在小鎮西北角。通往醫院的路全是巷子,我們跟得很緊生怕迷了路,不一會就到了大門口。
醫院破敗不堪,只有兩層樓,二層已經快要塌完了,一層也僅剩兩間不漏雨的,但問題是窗戶沒有了擋風的,女人的床只好鋪在背風的角落。
女人將孩子放下,起身生火。
干柴被雨水浸濕,半晌也沒生起。胖娃去北邊的樹林撿杉樹葉,我去鎮上的小賣部買了火柴。
我們一起生火,取暖;我們把從家里偷來的玉米粉攤開除除霉氣,把女人的砂鍋燒上水,洗上幾片白菜葉與玉米粉一起攪和著,不一會就冒出了香氣。
看得出來女人很是開心,她不知從哪找來半片鏡子打理著自己,她用撿來的繩子把頭發扎起,對著鏡子笑著,喃喃自語;孩子在床上熟睡著;鍋里的面糊冒著熱氣,煙霧彌漫在整個房間;胖娃把土豆擺放在床下,一個個的排著。
立冬后,大人很少讓我們出去玩,于是救濟女人變得艱難起來。
從開始的三天一次到四天一次,后來最長的時候相隔了八天,不過最后基本保持著七天送一次。
我與胖娃商量著要不送她一只母雞,這樣她就可以有雞蛋吃了。
說干就干,在一個趕集日,我偷了家里的雞,胖娃帶來麻袋把雞套上,我倆擰著雞趁天灰灰亮就匆匆趕路。
我們來的很早,一到小巷就迫不及待,我們一路小跑,母雞咯咯的叫;櫻花巷的狗吵著鬧著,可能把我們當成了強盜。
我們穿梭在錯綜復雜的巷子,一條又一條。
當我們來到房間時,才發現女人正準備去乞討,她換了一身不知從哪偷來的衣服,非常規整,頭發也不知在哪里洗得干凈,臉上的口子因為凡士林的療效變得少了很多,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不少。
而她的鞋子早已穿不了,我便把老媽不穿的一雙鞋給她,把裝有母雞的麻袋遞她;胖娃帶來了土豆,還有玉米面。
她笑了,半天合不攏嘴,笑起來有深深的皺紋。不一會她又哭了,她說以為我倆已經把她忘了。
她一把將胖娃抱起親,抱完娃胖娃又抱我;她干脆左手抱一個右手抱一個,她笑,我們也笑。她說,我們一定要好好念書,將來不能像她這樣只能去要飯。
胖娃調侃著“要飯也沒什么不好嘛,大不了以后我們一起要!”
從年齡來說,她得上是阿姨,畢竟我倆加起來還沒她大。
往后的日子越來越艱難,不知哪一天起天空開始飄雪了。
起初幾天下著小雪,雪越來越大,一下就是一個禮拜。趕集日到來時,大人更是不讓我們出門。
胖娃也有他的瞎子爹要照料,我也要在家喂馬劈柴,壓根沒時間再去鎮上。
一連半個月,甚至我跟胖娃都忙得來得及見面,更別說去看瘋女人。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
直到要殺年豬時,我們才得以找機會去鎮上。
這天我爹把胖娃爹接過來,大人們也都忙著張羅殺豬的事,我跟胖娃自然被拋在了一邊。
“走!”
一刻不敢耽擱,我倆一溜煙就跑了。
積雪很深,深到小腿。我們踉踉蹌蹌的穿梭在鄉間小路,時而踩空時而摔跤,誰也顧不上誰,爬起來又繼續跑。
路變得很長,長到看不見盡頭,長到伸到天邊。
不知過了多久,小巷的一角開始出現在遠方。
“你帶東西了嗎?”
“什么都沒帶!”
“我也是,走得急忘帶了!”胖娃一邊喘氣,一邊搖搖頭。
“我們先去看一眼吧,如果她還在那里,那下午就抽時間給她送吃的!今天殺年豬呢,我可以偷點肉!”
說到這我倆又來了勁,徑直朝小巷跑去,摔了又跑跑了又摔。
巷子幽靜而深遠,也許人們都還沒起吧!
終于穿過最后一個巷子,醫院出現在眼前。
大雪覆蓋的醫院,二樓僅剩的墻全塌了;院內積了很厚的雪;一樓窗戶,跟我們走的時候一樣,也還是那個不擋風的窗。
我倆攙扶著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激動不已。
我們來到房間,然而,哪還有女人啊。
房間的東西基本都還在,所有的東西跟我們最后一次離開時一樣,就連煮面糊的鍋依然在火架上放著;房間一角的麻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上前查看,麻袋里的母雞已經僵硬了許久,散發著惡臭;床上的被子縮成一團,胖娃上前揭開,一個踉蹌往后倒去。
被子下,嬰兒裸露出來:他的雙手依然保持著摟奶瓶的樣子,他的腳交替著,大腿貼著肚子。他面對墻,整個身體很僵硬,瘦的沒有一點肉。
土豆已經發芽,一個也沒動,從我們開始送的第一天起,原封不動的就堆落在床底下,就在那悄悄地發芽……剩余的玉米粉早已發霉,
一切都晚了。
他死了,他早就死了;女人也不見去了,她把他拋棄了。
我不知道發生過什么,也不知道嬰兒是何時死去的,女人是何時離開的。
我只知道那年的春天來的很早,早到我想不起來那天過去了多久,早到我以為故事就發生在昨天。
巷子的雪一天天融化。每過一回小巷,我都能想起瘋女人第一次揭開嬰兒時,他就那樣靜靜的熟睡著,從來都沒醒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