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里氣氛嚴肅到壓抑,容先生的手指頭就沒離開過公主的手腕,不單是眉頭,整張臉都要皺巴扭曲到一塊了,口中不住的念叨著,“這不對呀,不應(yīng)該呀,怎么能!唉。”
紅酥一路不語。
因為花影沒有跟來,所以管家掀開車簾詢問車夫,“剛才殿下去了哪里?”
車夫口上回話,操作馬車卻是半點也沒含糊,就算是在鬧市里,也能做到左右穿梭,即快又平穩(wěn),“回管家,殿下剛才去了城郊,見了桑先生。”
“可發(fā)生了什么事?”
“奴才守在外頭馬車上,可不敢偷聽主子說話,只是殿下出來的時候面色不好,也說不好是不是在生氣。不過殿下把桑先生也一起帶回府了,只是有些慢,殿下回府的時候,桑先生還沒到……吁!”那馬夫忽然抓緊了韁繩,勒得尚在小跑的馬差點揚起前蹄。
探出半個身子問話的管家,被驟停的馬車一閃,人險些跌到車下頭去,“怎么了!”
“剛才有幾個小孩忽然沖了出來,差點撞上了。”車夫也是被驚出一身的汗,抬手用袖子抹了把額頭,忽然驚到,“大人,你看!”
管家許途順著車夫的手指往前方看去,只見前頭的巷子里忽然沖出了兩隊成親的隊伍,敲敲打打好不熱鬧,瞬間引來不少百姓圍觀,小孩子笑著鬧著在人群奔跑穿梭,將原本寬闊的大街給堵了個水泄不通。
偏偏他們出來急,即沒有換公主的車駕,也沒有帶府兵開路,如今遇上人潮,這條路還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走到盡頭。
“掉頭。”許途聲音發(fā)沉,回頭看了一眼昏睡中尚不安穩(wěn)的公主。
“可是,后面也堵住了。”車夫聲音急切而慌張。
許途跳下車去往來處望,果然,后面不知是什么緣故,竟也圍滿了人。
“怎么辦啊大人。”車夫聲音發(fā)顫,隱約帶上了哭腔。
也不是車夫多么忠心,只是公主若是真遭了不測,他全家老小恐怕都得陪葬。
“唉,還是我來吧。”忽然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好似被人貼著耳朵言語,聲音雖不大卻異常清晰。
郝季末耷拉著一張娃娃臉,嘴巴也不高興的嘟起了,泄憤一般把礙事的車簾子一把給扯掉了,嘴里嘟嘟囔囔,“真是個小沒良心的,從你回來都幾天了,就沒想起來找過我,白害我藏起來那么久。”
說著手指頭在司輕音臉上擰了一下,那白嫩的小臉上,立刻就留下了紅色印子。
“你是,是公主新帶回來的那個小廝?”許途看著仿若從天而降的俊秀少年,神情間滿是戒備,“放肆,休要對公主無禮!”
可許途哪里攔得住他,郝季末碰都沒碰他,不過是一甩袖子,就把人整個掀到馬車底下去。
郝季末攔腰將小公主抱在懷里,顛了顛,嘴巴一撇,“怎么還輕了。”才邁出馬車,就見著許途已經(jīng)拔出護身匕首,沖上來就要跟他拼命。
郝季末一腳把人踩住了,“不是還有個信物嗎?在你們誰手里?”
許途被踩著后背,口中大喊,“你休想帶走公主!”
郝季末腳上加力,聽見他大喊一聲吐了血,才收回腳,“你蠢不蠢,我是帶她去解毒。那個天師娃娃不是說,只有他師兄能救?痛快點,把信物給我,別真給你家小主子耽誤死了。”
“你,當真?”許途被車夫攙扶著坐在地上,看了看已經(jīng)圍聚過來的百姓,知道不能再耽誤了,何況這個小廝功夫高強,他要帶走公主,就是巡防隊來了也攔不住他。
不如,賭上一把,許途牙一咬,眼一閉,將白玉信物從懷中掏出來,“好,我就信一回,若是你傷害了殿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只可惜許途的狠話還沒說完,郝季末就已經(jīng)叼著玉佩抱著公主,一晃沒了蹤影。
容先生也連忙下來馬車,扶起管家的時候,手臂還有些無力發(fā)抖,“許管家,他既然是殿下的小廝,自然是為了救殿下而來。而且他若不想救人,還要信物做什么,直接搶了公主走就是了,誰還能攔得住他。”
這些話許途怎能不知,只是如今公主被人就這么當街帶走,他又怎么能不擔心。
郝季末一路抱著司輕音,身形如閃電一般在京都上空飛馳而過,便是有人聽見頭上瓦響,抬頭去尋的時候,卻也是連點殘影都看不見。
馬車在地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快也要半個時辰才能到的地方,放在郝季末身上,不是幾個起落,眨眼之間。
而且就算是到了天師府,他也沒走正門,而是直接跨墻入院,奔著最大最輝煌,也最高的那處建筑而去。
他沒記住那個天師娃娃的師兄叫什么名字,自然也不知道他住在天師府的哪個院子里。但天師府的人,肯定都能找到自己腳下的這個大殿,讓他們自己來尋,豈不是最簡單痛快。
大殿共有三層,氣勢恢弘,勾翹的殿沿鎏金掛玉,在日光下折射著耀眼的光輝。
郝季末在大殿頂層屋檐上站穩(wěn),也不把公主放下來,就那么抱著,把嘴里叼著的玉佩吐到公主身上,朗聲高喊,“天師府的人聽著,所有天師都馬上到,”他探頭看了一眼大殿上高懸的牌匾,“太華殿來!快!”
那聲音如晴天巨雷,振聾發(fā)聵,可又是有些孩子氣的稚嫩音聲,聽入耳中就又有了幾分滑稽的意味。
“什么人?膽敢擅闖天師府重地!下來!”不一會,就有很多手持長劍的白衣人跑了出來,怒發(fā)沖冠,長劍在手直指向上,口中喊叫不休,一個個都恨不得爬到殿頂,生吞了他的模樣。
郝季末眼見著大殿前大片空地上,不一會兒就烏泱泱聚滿了人,一個個都是一模一樣的寬大白衣迎風飛舞,一樣白發(fā)帶束發(fā)飄在腦后,手中的劍也都差不多,功夫嘛,也都差不多,越等于沒有。
郝季末看著底下大大小小的白衣小人,等都到的差不多了,就又問,“都到了嗎?有會治病的沒?你們?nèi)ス鞲哪莻€,他師兄到了沒?”
他忽然想起自己是有信物的,但因為抱著公主卻沒手去拿,便直接一躍到了地面。
白衣人立刻圍成半圓包圍之勢,將他層層圍堵在大殿之前,柄柄劍尖都齊刷刷的對準了郝季末,他這一下來,原本此起彼伏的叫喊都安靜了。其中有為首一人,上前踏了一步,高聲喝問,“你是何人,因何闖我天師府,踏我太華殿,是不要命了嗎?”
這人四五十歲年紀,一把長須,身體消瘦,面白如紙,眼睛漆黑深邃,平白透著一股陰沉氣,就像是地府里的鬼飄到人間來的一樣,偏偏一張嘴,又聲如洪鐘,與他的外貌極不和諧。
郝季末上下打量他,而后低頭看正落在公主腹部的玉佩。
“這玉佩是,白宴師侄!”天師左臨江順著他的目光去看,果然一眼便認出那正是白宴的印信玉佩,再看向郝季末的時候,目光中又夾雜了些猜疑與忌憚。“你怎么會有白宴的白玉佩?他人呢?”
郝季末有些煩,原本看著眼前這個年紀夠大,以為就是天師娃娃的師兄,結(jié)果他管白宴叫師侄,那就不是他師兄了,能看病解毒的,自然也就不是他。
既然不是他,郝季末可就沒耐心搭理他,回答他的話。
“東西你們看了,是他說的,拿著他的東西,他師兄就會出來救人,他師兄在那?出來!”
“簡直無禮至極!”一眾天師并學(xué)徒各各義憤填膺。
左臨江抬手制止了眾人喧鬧,他捏著玉佩上前一步,“你說是要救人?就是你懷中這位?”
郝季末眼睛里的不耐煩異常明顯,“對,就是她。那個給我玉佩的人,他師兄到底是哪個?我又不是找你,你能不能別一直在這磨磨唧唧耽誤時間?”
左臨江被郝季末懟得一愣,實在不知道天下怎么會有如此厚顏無禮之人,但修道之人,當以慈悲為懷,這小子雖然無禮無狀,卻也是救人心切,情有可原,何況又有白宴的白玉佩為信物。
“好,你既然是來尋人救命的,我們可以暫時不追究你擅闖的罪責,你,”他眼光一掃,壓下群情激奮的眾人,“跟我來吧。”
一眾白衣人雖然心中憤憤,卻還是收劍還鞘,給郝季末讓出一條路來。
郝季末抱著公主也不嫌累,幾步走到左臨江前頭去,還不斷回頭催促他快些。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一進門卻是個空無一人的屋子,郝季末臉黑了下來,“那個什么師兄呢?你耍我!”
左臨江搖了搖頭,壓下竄到心頭的火氣,想著自己的養(yǎng)氣功夫還真是須得再練一練,“已經(jīng)差人去尋了,小公子,稍安勿躁。”
郝季末黑著臉,目光在房間里掃了一圈,房間不大,布局簡單雅致,朝陽的兩扇窗都開著,大把的陽光灑進來,地方到不算差。他把司輕音輕輕放到門邊的矮榻上去,沒有放平,讓她歪斜著身子靠著自己。
很快,就有小童跑來回話,“左長老,淵九重大人不在府里,他身邊的小童說他進宮去了。”
郝季末依稀記得聽過這個名字,“對,就是個淵九重的,你說什么?”郝季末手掌一抬,那小童就被吸了過去,細瘦脖頸被捏在掌心,“他不在?!”
左臨江見狀大驚失色,看向這少年的目光也幾番變幻,若單是飛檐走壁,還可認為他是天賦卓絕,但是這一手卻非內(nèi)力渾厚非常而不可得,可是他年紀輕輕,怎么會如此渾宏的內(nèi)力?此子究竟是何許人!
“小公子,不要急,千萬不要傷他性命!”左臨江一把握住郝季末捏人脖頸的手臂,“我們這就派人去尋。”
郝季末松了手,低頭看了看昏迷中仍眉頭緊鎖的司輕音,“我自己去找。”
他話音未落,又有小童急急跑了過來,“淵九重大人來了!”
郝季末聞聲看去,逆光處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仙人正邁進門來。
左臨江向著來人躬身作禮,淵九重鄭重還禮,一雙清冷雙眸卻落在郝季末上身,繼而一掃,又看向昏睡之中的公主。
淵九重上前一步,對著公主作禮,“拜見公主殿下。”
左臨江看看自家掌門師侄,又看看男裝昏迷的小公主,最后盯了一眼郝季末,實在不知道公主這樣的貴重的身份,他怎么不早點說出來,平白耽誤了多少事情。
既然掌門拜了,左臨江自然也跟著作禮。
郝季末確認了對方就是淵九重之后,也把位置讓了出來,交給來人診脈。
淵九重端坐閉目,三根細白纖長,玉雕般的手指壓弦般搭在公主腕上。
“白宴可讓你帶了什么話來?”淵九重問道,并不睜眼。
郝季末一直盯著他看,轉(zhuǎn)著眼珠回憶了下管家?guī)穗x開時的情景,他當時正藏在隱蔽處,見聞都還清楚,“沒讓帶話,只是提到了,兩種毒,毒性相沖什么的。”
淵九重收回手,睜開眼睛,“那便對了。公主殿下被藥物干擾了神志,便是此刻昏睡,也定是陷入噩夢之中。要想解毒,首先要將她喚醒,不然夢中情景深入神識,便是解了毒,醒來之后,也會被夢中經(jīng)歷所擾,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
不分現(xiàn)實夢境,人不就是瘋魔了嗎。
“那就叫醒啊,”郝季末快人快語。
左臨江道,“既然掌門如此說,必然是殿下毒入骨髓,難以喚醒。”
郝季末大眼睛眨巴幾下,捏了捏司輕音的臉皮,“啪”的在她臉上打了一巴掌,雖沒用多大力氣,聲音卻清脆響亮。
左臨江見著敢扇公主巴掌的少年,眼睛瞪得比郝季末的還大。
司輕音夢中眉頭皺得更緊,身子掙動幾下,便是夢中也躁動起來。
郝季末又去捏司輕音另外一邊的臉,見她不醒,就湊到她耳邊去,聲音里有說不出的曖昧,“你再不起來,我可打你屁股啦!”
這句話仿佛魔咒一般,便是在夢里被惡龍纏繞幾乎窒息的司輕音,也清清楚楚的聽見了這一句。
誰在說話?司輕音被惡龍巨爪抓在掌心,在雷電交加的烏云層里往來穿梭。
是龍嗎?龍為什么要打自己屁股?
不對,這聲音三分撒嬌耍賴,七分硬裝可愛,是郝季末的!
郝季末來了?郝季末在哪?
夢中的公主睜開沉重的眼皮,從烏云的縫隙里,看見了一絲光亮,一位白衣仙人正端坐在那里,姿容清貴,有光從他身后射出來,驅(qū)散了漫天的烏云。
這人不是郝季末啊,怎么還看著眼熟?
司輕音睜開眼睛,盯著眼前的淵九重,慢慢澄澈起來的眸子里,漸漸被疑惑填滿。
接著她就看著眼前好看的神仙皺起眉頭,人也站起來,好像是為了與自己拉開距離。
她自然不知道,被郝季末一句曖昧威脅叫醒的自己,落在淵九重眼中,就跟在裝睡無異。
“淵九重?”司輕音忽然清醒過來,認出了眼前的男人。她雖身子乏力,卻還是掙扎著坐了起來,目光掃過一樣驚訝的兩個小童和一個老頭,最后終于看見了立在一邊,臉色莫名有些難看的郝季末。對他伸出了手。
這喜怒不定的大師伯就忽然又高興起來,特別乖巧的跪坐到她塌邊地下,喜滋滋的拉住小公主的手。
左臨江并兩個小童齊齊撇開頭去,沒眼看。
司輕音面上維持著鎮(zhèn)靜,可內(nèi)心里卻亂成一團。
天師府她是來過的,這里的房間布局,所用擺設(shè),一看就是天師府的風格。
問題是她怎么忽然跑到這來了?淵九重不是最不待見自己的,怎么也在這?剛才自己是睡著了?那就是說,淵九重在自己睡著的時候,一直守在一旁?
還跟郝季末一起?這個郝季末怎么也在呢?自己明明已經(jīng)好幾天沒見過他了。
司輕音回憶起自己最后的記憶,她去見了桑諾,回府的時候被白宴堵著了。
司輕音:“桑諾呢?白宴呢?”
淵九重:“你現(xiàn)在感覺樣?”
郝季末:“看見我是不是很開心?”
三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嘴巴,面色各異。
司輕音別開目光,不去看郝季末做作幽怨的眼神:你就想著別人!
淵九重再次開口,“既然殿下醒來神識清楚,那臣就著手準備解毒事宜了。”
司輕音看著淵九重毫無流戀的背影,拒絕了左臨江給她更換房間的建議,然后把人都轟出去了,當然郝季末她是趕不走的。
“怎么回事?”司輕音蹭到矮榻最里頭去,懶趴趴的靠在墻角里。
郝季末看著她離自己越來越遠,臉拉得越來越長,最后自己爬上床去,緊挨著司輕音擠著坐在一起。
司輕音推他,郝季末就往外挪挪,再退,再挪。
司輕音厭煩了回身給了他一下子,“離我遠點。”
郝季末就委屈巴巴的又縮到榻下去了。
門口有左臨江留下來服侍的小童,探頭探腦的看著屋里兩人的互動,聲音壓得小小的:“那少年是殿下的男寵嗎?看著不是很得寵的樣子。”
可惜聲音再小,郝季末也是聽得到的。他隨手一揮,把開著的門咣的合上,嚇得兩個小童噤若寒蟬,再不敢多嘴。
房間里郝季末卻滿臉委屈的指控,“他們說我不得寵。”
司輕音此刻滿腦袋官司,又被郝季末纏得頭大,也懶得跟他掰扯,隨口敷衍,“怎么會呢?我最寵你的,郝小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