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文忠出河套平原以后,便收到義父傳來旨意讓他班師,此次回京后,因著東路軍死傷慘重,又有宣寧侯曹良臣、驍騎左衛指揮使周顯、振武衛指揮同知常榮、神策衛指揮使張耀戰死于阿魯渾河,便未對其進行賞賜。而馮勝和傅友德率領的西路軍雖大獲全勝,但因著有人告發馮勝私藏駝馬,便也沒有什么賞賜。不過此次北征被寄予厚望卻慘敗而歸的徐達中路大軍,倒也因著徐達之前勞苦功高,并未對其進行處罰。
只是此戰過后,明軍談及北征,再也沒有之前的躊躇滿志和爭先恐后立功的激情,心中不免有些后怕,而元軍也沒能借助誘敵深入這招將明軍一口吃掉,雙方就這樣僵持下來了。隨著朱元璋屯田制的推行,邊境雖有小打小鬧,但也還不至于大亂,倒是海上的倭寇,每年都騷擾一下海境沿線,此是后話,暫且按下不提。
文廟聽文忠哥哥回來了,便想去看看他,只見他此戰失敗后心情不快,也不敢多問,進宮時義父也不免有些長吁短嘆的,不禁可憐那草原上馬革裹尸的幾萬將士。
“娘,我聽說劉先生回京了,我想去看看他。”沐春坐在回家的馬車上,仰頭跟文廟說道。劉基自從去年致仕之后,便一直在老家養病,這會兒不知道怎么的,又回來了。聽聞他去年回老家之前,還專門進宮跟義父提過北征之事,說如今北元實力尚存,不可操之過急,義父本來也是在糾結要不要出征的,但頂不住眾將領的一致要求,最終還是決定北征,此番慘敗而歸,倒是正好應了劉先生的讖語。
沐春小時候曾跟在朱標身邊聽劉先生講過課,不知為何竟然十分喜歡他講課,因而剛剛在曹國府聽景隆說劉先生回京了之后,便想著去看他。文廟笑道,“那娘跟你一起去吧。”雖說她和胡瀚先生更為交好,但劉先生博古通今少有敵手,自幼她便常在義父帳下聽他討論戰事,只知他在文學方面造詣也頗為深厚,倒是甚少聽他講文學。
文廟覺得空手而去不甚好看,便讓青嵐回家拿了兩瓶六朝春帶著一起去,還順路買了只燒鴨和一條臘肉,還有一些干果點心。劉基見文廟帶著沐春來看她,有些驚訝,忍不住笑道,“虧你這小丫頭還記得我!”文廟見他氣色紅潤,也就放下心來,笑道,“先生回老家修身養性這一年多,氣色好多了。”
劉基忙讓人倒茶,請她進去坐。卻說沐春盯著那只還在冒熱氣的燒鴨,有些流口水,哪里是沒吃過燒鴨,只是小孩子天生覺得別人家的飯菜比自己家的要香一點,此刻那油紙包住的燒鴨就在桌上冒著熱氣,飄出香味兒來,實在是勾他肚子里的饞蟲,可他畢竟已經十歲了,不想四五歲的沐晟一樣,不懂事了還可以拿年齡小遮掩一下,他一想到那燒鴨近在嘴邊,又遠在天邊,不免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著那燒鴨去看。
文廟正跟劉先生說話,一時之間也沒顧上他,卻見劉先生笑著望向沐春,文廟這才見沐春差點就把那燒鴨盯出窟窿來了,笑罵道,“你這臭小子,再看就把你留在誠意伯府上,等晚上睡熟了,也把你吊起來做成燒鴨,省得你再盯著那燒鴨!”
沐春聽母親說自己,便胡亂行了個禮,跑去院子里玩了,也幸好劉先生是從小看著文廟長大的,見如今沐春都這般大了,也不計較,只說道,“如今沐春都這般大了。”
文廟點點頭,笑道,“沐春也該大了,還記得標兒當初才剛學著識字,現在也都開始親政了,算來也剛剛十八歲。”劉基看了看院外輕聲道,“皇帝一向對皇太子極為看重,寄予厚望,只不過……”
文廟抬頭望向劉基,只見他并未再說下去,也就不問了。她一年也就能見到朱標幾次而已,雖說他言語間還跟小時候一般謙恭友善,可如今畢竟是皇太子了,又極受義父看重,行事倒是更為穩妥,只是氣勢上差了義父太多。
前些年劉基不知怎么的惹義父不高興了,便打發他回老家去了,后來見義父氣消了,他這才回京,不過倒是還賦閑在家。文廟想起沐英之前囑咐的話,便不再跟劉先生聊朝政了,后又隨意聊了幾句宋詞文曲,便離開了。文廟剛出誠意伯府,便見鄧愈將軍率手下親兵趕赴城外,她這才想起來,如今吐蕃未平,想來衛國公又要奉命出征吐蕃了。
文廟正欲上車回家,無意間瞥見了前來送行的衛國公夫人和秦王側妃鄧敏,如今鄧敏雖為側妃,可其父鄧愈常年在外,居功甚偉。朱元璋雖見老二寵愛鄧氏而冷落觀音奴,也就懶得再管了,只是偶爾看見了,嘴上說他兩句罷了。幸好如今秦王還未就藩,馬皇后時常想起觀音奴,還會囑托身邊的宮女前去探望一二,秦王也還不敢太過苛待。
今年,瑣里、占城、高麗、琉球、烏斯藏入朝進貢,所謂進貢,不過是拿自己家一點土特產到京城里來換取一些中國的奇珍異寶,順便再搜羅一些書籍之類的,帶回去以供學習。這高麗的使臣更是連著幾年每年都來,朱元璋見高麗貢臣又來了,不免扶額道,“回去告訴高麗王,讓他以后每三年來一次就行了。”年年都來進貢(占便宜),也真虧他脾氣好,包容心強,想他們一路奔波也不容易,每次都少不得拿好多金銀財寶打發他們。
今年守歲時,文廟聽沐英講起這件事,忍不住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這高麗使臣好不便宜,每年都來,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回國以后又可耀武揚威一番。也不知陳理和明升,到高麗之后,還有沒有這個待遇。”沐英抱著她說道,“明升年紀小,還未娶妻,到高麗后倒是和那里的一位郡夫人成親了,也算是他的福分吧。陳理跟他父親一樣認死理,性子倔強,又不受高麗王的重視,日子倒是過得艱苦些。”
文廟點點頭,想來也不關自己的事,便低頭剝著花生米,伸手遞給沐英一顆,沐英靠在她肩膀上張口接住,沐晟見狀,也趴在茶幾上張嘴等著母親來喂自己。“要吃自己剝,你母親哪兒有那么多手呀?”沐英笑他道。
沐晟睜大眼睛望著沐英,又被他瞪了回去,想一想覺得甚沒意思,便拿起自己的孔明鎖琢磨著玩兒,賭氣似的朝窗前坐著,不去看他父母兩人膩歪在一塊兒。
文廟這才發現沐春不在屋子里,忙轉身看向沐英問道,“春兒呢?”
“怕是又跑到文忠家去找景隆玩爆竹去了,別管他了,他在自己舅舅家能出什么事兒?”沐英望著窗外空中升起的煙花,倒是不以為意。他從小六歲便開始跟著母親流浪,后來母親去世后他獨自一人開始乞食時也才不到八歲,沐春一過年都十一歲了,也不必管得他太緊。
文廟見他這么不放在心上,著急地錘了他一拳道,“如今夜禁,一更天之后就不能在城內亂跑了,他被巡夜的人抓住怎么辦?這么大了,一點規矩都沒有。”沐英笑道,“春兒從小到大亂跑的時候還少嗎?大不了在曹國府睡一晚,況且如今管夜禁的是文輝兄長,你還擔心什么?”
文廟這才放下心來,忽又問道,“文輝兄長不是在山東嗎?怎么回京管起夜禁了?”
“正月文忠兄長北征的時候,義父讓文輝兄率山東軍隨行,后來文忠兄長的東路軍受挫,文輝便跟著一起回來重新聽命,恰好管夜禁的千戶生病了,就暫時讓文輝兄長替著了,等過完年,文輝兄長應該就要前往北平督軍了。”沐英便說便起身去給文廟倒水,將手里的茶杯遞給文廟,見她還在吃花生米,便捏了捏她的臉輕聲笑道道,“少吃些吧,我的夫人,吃多了小心上火。”
文廟聽他這么一勸,更是把盤子里的花生米往懷里藏,“才不要,上火就上火吧,我就想吃嘛!”沐英拿她沒轍,只能出門讓柳紅去廚房熬些綠豆蓮子羹,省得文廟吃多了到時候上火又嘴疼得睡不著。
等到第二日去拜年時,沐春果然昨夜就睡在了景隆的院子里,文廟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院子里丫鬟的掃帚就要去打他,李文忠剛好走過來,忙攔住她,“春兒不過是在我這兒睡了一宿,有什么的,小時候你那么淘氣,我可有打過你?”說罷笑盈盈地看著她。
文廟看他護著沐春,終究還是把掃帚丟下,氣呼呼地進屋去了。沐英走到文忠身邊笑道,“你看,旁人都說春兒長得像我,這脾氣哪點不是跟他母親一模一樣?”文忠看著文廟離去的背影,也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
正月初五,沐英攜文廟一起進宮入奉天殿朝賀,沐英就留在奉天殿赴宴了,文廟則前去坤寧宮拜見皇后,在坤寧宮同眾命婦一起赴席。
新年一過,沐英又在大都督府忙碌了起來,王保保仍在不斷侵襲著邊境,北方始終難安。汪廣洋因著辦事不力,無甚主意,被朱元璋遠遠地貶到廣東去做參政了。李文忠難得在家待著,時常教導景隆功課,有時候景隆從大本堂放學了,便帶著朱棣一塊兒回府,兩人倒是跟親兄弟一般,雖然差了一輩兒,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叔侄情誼。
朱棣也常常來曹國府請教文忠表哥戰事上的問題,特別對于去年的阿魯渾河之戰甚感興趣,朱棣越了解越發覺得自己的這個表哥厲害,不免嘆道,“表哥,你是怎么對每次的戰事判斷如此準確的?就算是去年那一仗,也算是輕敵冒進之后能采取的最佳舉措了。”如今他已有十三歲,初具少年之姿,明明只比景隆大一歲,看著卻比他成熟穩重很多。
李文忠見他每次來府上時,也算能帶著景隆勤加習武,況且這老四又向來恭謹,便真心回答他的問題。李文忠看向衣著華服的朱棣,緩緩說道,“我小時候五六歲時母親便已去世,一直以乞討為生,乞討也是要講策略的,首先,你要看這戶人家有沒有存糧,畢竟別人要送飯給你,自家肯定要過得去才會送,這便是一門學問了,要先看這家門的木質,看這戶人家的房子是土砌的,還是茅草蓋的,還是木頭搭的,或者磚壘的,房子不一樣,這家人的殷實程度就不一樣,所從事的職業自然也是不一樣的,你能討要到的東西便不一樣。”
李文忠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接著說道,“這里說的都是概率問題,不排除例外,但大多數都有規律的,之后你便要去觀察這家人的動靜,出門走路時的姿態,看一眼,便要大概能判斷出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之后敲門也要注意自己說話的姿態和站的位置,那個時候,可有不少屠戶是殺人當成肉去賣的。說不定你去乞討,倒成了人家碗里的吃食了。”說到這里,李文忠不由得想起那是他剛救下小妹,便被一屠戶給撿了去,現在想來還不禁覺得后怕。
“那個時候元軍也愛吃人肉,他們不缺牛羊,只是覺得人肉好吃罷了。只有江南的張士誠,他是從來不吃人肉的,當初平江城破之事,他餓得已經開始吃老鼠肉了,卻也不肯殺戮百姓。”
想到這里,李文忠對張士誠不免還是有幾分欽佩的,忽又想起一些往事,他皺了皺眉,吹了吹茶水氤氳的蒸氣,接著說道,“后來紅巾軍起義,流寇四起,那個時候逃荒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誰看著你都想吃你,都想殺你,命如草芥般輕賤,見得多了,自然也就有判斷力了,說這么多,還要靠你自己去上戰場實踐才知是怎樣。”
李文忠看向朱棣,一雙漆黑的眸子轉了轉,笑道,“聽說皇上最近頒布了《昭鑒錄》,讓你們跟著學?”朱棣點點頭道,“二月初一那日剛好日食,父皇就訓誡了我們這些皇子,讓我們好好反思,再過兩天又要出城拉練,父皇親自檢閱。”
李文忠見他穩重懂事,不免多了幾分欣賞,“景隆這孩子性子浮躁,你平日里做皇叔的也要多帶著調教調教他,我常年出征在外,不免教導不到位,你幫我多看著他些。”
朱棣應道,“表哥放心,我會幫著看護景隆的,聽父皇說,您三月份又要北征了?”
李文忠嘆了口氣,道,“去年一戰,無數將士馬革裹尸,周顯、常榮一直跟隨我多年,也都戰死沙場,今年哪里還有士氣北征?不過是去山西、北平進行防備罷了。”
想到這里,他心中不免有些悲戚,去年在阿魯渾死了那么多人,他又何嘗不心痛,這也是他的決策失誤造成的啊,曹良臣剛被封為宣寧侯沒多久便戰死沙場,他又怎么逃脫得了責任?李文忠打仗雖然勇猛,可是也愿意用最小的犧牲換取最大的勝利,而不是讓自己的將士長期奔襲后疲勞應戰,慘死塞外。
朱棣點點頭,他雖然沒有親身經歷此戰事,可還是能從父皇的長吁短嘆和文忠兄長的表情中讀出此戰的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