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魔亦有道
- 黃金鏈(全集)
- 常書欣
- 5451字
- 2021-12-06 14:33:04
十分鐘之后,他們就遇到了第一個亟待解決的重大問題:到底找誰要賬?社會哥張大發人狠話多不怕惹麻煩,直接瞄上了廣業傳媒公司多年的老客戶——城鐵局。這么多年以來,城鐵局的廣告一直都是廣業傳媒優先做出來的,哪里有工程的圍墻哪里就有廣業傳媒給他們做出來的廣告,那叫一個貼心。今天晚上布置下來的任務,第二天早上就能直接把成品拉到人家的工地上,一幅幅把工地和城市隔離出來的廣告比人家自己的領導和工程師到的時間還早。
然而,這么周到的服務,從來都換不到秒結的款子。一般今年收的都是去年的賬,今年的賬目只能拖到明年再收。
社會哥張大發的這個想法立刻遭到了金虞和孫簡兩個人的唾棄。孫簡抖了抖他的小西裝:“哥,你幾輩子沒見過女人了?看把你饞的,這么著急去妖精那里掙表現呀?”
“咋了?說得好像你吃過肉一樣。”
長期的電焊工作不僅鍛煉出了一身腱子肉,也鍛煉出了強悍的臉皮,就算是被拆穿了,社會哥也不覺得尷尬。他笑得燦爛中帶著猥瑣,手上下勁兒就去捶孫簡。兩個人圍著辦公桌繞圈跑,玩得那叫一個不亦樂乎,但是發出的聲音卻是滿嘴噴飯類型的,引來了都市小白領們的紛紛側目:
“你行你上呀,不行別吵吵。”
“我寧可吃土,也不想吃板磚。”
……
金虞掩面自泣,恨不得刨個洞先把自己給埋進去。她想要當個默默無聞的小白領,不想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還沒有被民工扔出去呢,要是先被自家的保安給扔出去了,那多丟人!去工地只能找到還沒有拿到款子的包工頭,人家管財務的就不在本地。咱們還打個飛的出差去呀?”
這賬不是不能要,而是真的很不劃算,去了八成還得賠。
金虞把他們兩個給拽了回來。按照孫簡的想法,就應該去高新開發區。那里有成片的寫字樓,寫字樓上一家連著一家,都是欠了廣業傳媒廣告費的公司。
而且,那里遠離居民區,沒有人養大型惡犬,更沒有財力雄厚的大公司為了應對突發事件單獨為自己養的保安。去那里,完全可以廣泛撒網,重點撈魚,對這些聚集在一起的散戶各個擊破,收完了一家,再去收下一家。別看一家只是欠個幾萬幾千的,加起來起碼有三十來萬。
蚊子再小也是肉呀,雖然費點兒工夫,但是真的很安全。
孫簡說得有模有樣,直接在地圖上把欠了債的且位于高新開發區的公司的位置給標注了出來。密集的狹小區域上出現十幾個紅點,都擠在一棟樓里面。
社會哥拍了一下孫簡的頭:“這腦子不錯,咱們換換?”
孫簡嫌棄地一躲:“你個沒腦子的家伙。”
金虞把地圖放大,又把那些小公司的名字一個個輸了進去,然后嘖嘖道:“大過年的,咱們就不要去欺負窮鬼了。別看他們欠咱公司好幾萬,這些小老板可能還不如咱們仨有錢呢。”
“啊?”
這次輪到孫簡和張大發驚訝了。
金虞道:“今年新成立的這些小公司中,掛著大學生創業名義的有三家,做的不是共享經濟就是開發APP,這種花哨的項目有點兒錢就會瞎嘚瑟,你看這六家擠在一起都占不了一層樓,窮得連門面都撐不起來了。咱們去了,要和其他的債主坐在一起喝咖啡嗎?”
“不會這么慘吧?”孫簡不相信。
金虞表示:“我的上家就是這么倒閉的,最后大家把辦公室給搬空了。別說空調掛壁機,就連門后面的笤帚和簸箕都沒有放過。”
孫簡和張大發兩個人像是身體被掏空了一般,虛弱地癱在了椅子上。孫簡給手機連上了充電器,劃開游戲界面,繼續打游戲。
張大發興致勃勃地擺弄著特批的三臺電腦,非要纏著孫簡給他下島國的片子。年輕的小帥哥剛喝下去的一口水全噴了出來,一張雪白的俏臉漲得通紅通紅。尤其在對上金虞揶揄的眼神時,他恨不得分分鐘自盡。
不管能不能把錢收上來,先笑個飽。
不過,當金虞把要賬的目標選出來后,兩個人就笑不出來了。
孫簡先問:“你不要命了?這可是咱們當地的龍頭企業。全城的公交站和地鐵站牌上都是它家的廣告,每年光在我們公司投的廣告就有兩百萬,在電視臺和政府項目上更是一擲千金,都快要把咱們電視臺的綜藝節目給承包了。它家的業務量不算咱們公司的大頭,但也屬于哪怕倒貼也得留住的主兒。廟大香多,我們蹭人家的佛光,總不能上門去打人家的臉吧?”
光明眼鏡在找廣業傳媒給它做廣告的同時,無形中它也成了廣業傳媒的廣告。并且,它不動聲色地還把廣業傳媒的地位給提高了,而地位就意味著自己公司能在其他的合同里多要點兒錢。
這種隱形的資產,甚至比賬面上的那三十多萬塊錢還重要。
孫簡對于賬目背后關系認識的深度,超出了金虞的預料,他只看了一眼賬目上的成本預算業務量,就判斷出了兩家之間牽扯不斷且不能擺在賬面上看的曖昧關系。
這眼神可以呀,床頭捉奸一抓一個準。
“這家欠款不算最多的,但是每年都會少給一部分,累積起來已有三十多萬。它不算我們客戶里欠款最多的,但是偏偏放在了表格的第一個位置,說明咱們郭總對它很不爽呀,希望第一個把這三十多萬給要回來。這家公司的名頭越來越響亮,哪怕我不戴眼鏡也知道這么一家公司。但是它在我們公司投放的廣告量越來越少,并逐年壓縮預算。以前和他們簽合同的是我們郭總,這兩年都換成了項目經理,說明雙方已經過了蜜月期,郭總也不再把這家當成重點客戶。這些零碎的、聚少成多的賬目,恐怕已經在雙方之間的你來我往中扯過皮了,只是郭總這邊的人沒有贏下來而已。”
金虞說完,垂下眼瞼,手指輕輕地敲擊桌面。
“小金魚,我們能在這里和客戶打情罵俏,但是不能惹惱了客戶。如果咱們要不回來這筆錢,還把對方搞得惱羞成怒,郭總恐怕不會放過我們。”
孫簡的要求很簡單:平平安安過大年,咱們不去惹事兒,事兒也不能來惹咱們。
最怕羊肉沒吃到,惹來一身膻。
一聽能去本地最大的制造業公司逛逛,張大發高興得不得了。他的意思是要去那里看看有沒有招工的,要是那邊的就業機會更好,就直接在那邊上班,不回來這里了。
聽說做精密儀器的流水線上都是漂亮的女工。
孫簡快要哭了:“還能這樣?”
“放心吧,大公司背地里不要臉,表面上還是很要臉的。”金虞神采奕奕,直接給郭蘅蕪發了一封郵件,匯報他們的第一個要賬目標:
光明眼鏡。
郭蘅蕪正端著沒喝完的咖啡,保養精致的手指捏著白瓷的勺子輕輕攪動著杯面上的拉花,皺著眉頭看著桌子上的文件。臨近年關,各種雞毛蒜皮的事情都來了,這讓她很不滿意。
她的眉頭中間都快要擰出來一個“川”字,抬頭紋又嚴重了,但是這真的不是多抹點香奈兒的山茶花或者多用點迪奧的精華乳,就能抹平的。
錢錢錢,太讓人煩心了。
郭蘅蕪從來不是一個會把憤怒寫在臉上的人,然而現在她也氣憤到把文件一把推到了地上,臟話脫口而出。要不是賬上的錢已經緊張到了一定程度,不夠填窟窿的,她至于把那三個人弄進來耍無賴嗎?不管他們如何舌吐蓮花,如何把債主拒之門外,都改變不了賬上沒有錢、撐得了一時撐不了一世的困境。
她只覺得口干舌燥,一口氣把杯子里的咖啡全喝了下去。恰逢電腦響了一聲,她點開郵件一看,一口褐色的咖啡全部噴在了屏幕上。
郭蘅蕪臉上的表情風云變幻,悲喜交加,像是見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最后,這位美女連屏幕都顧不上擦,立刻打了一個電話,語氣是少有的急切和好奇。
“這三個人居然真的選了光明眼鏡?!我輸了,居然猜錯了他們想選的對象!我從實習生到4A公司和CBD,再到自己創業,這么多年的眼光算不錯的,這次居然走眼了。我輸了就欠你一頓飯,不過他們要是給我捅了婁子,你可得來我這兒把火給滅了。我手里十口鍋九個鍋蓋,已經快要蓋不住了……”
一連用三個“居然”,向來自負的郭蘅蕪真是太意外了。她原以為這三個菜鳥肯定會選高新區的那一串糖葫蘆,畢竟那些小公司欠賬不多,看起來更好還一些。
但是郭蘅蕪也沒有盲目樂觀,一連甩過來幾個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鍋蓋,實在有些受不住了。今年的形勢尤其惡劣,像她這樣長袖善舞的高手,在嵐梧市地界上也算是左右逢源、一步步走得順順利利,居然也面臨著快沒有米下鍋的困境。
真是天理難容呢!
電話那邊的男子輕輕地笑了一聲,沉沉的男低音富含穿透力,越過千山萬水被電磁波裹挾而來,帶著杏花春雨的迷離:
“你見過我輸嗎?我給你推薦的這個人,就是第十個鍋蓋。你就踏踏實實過個好年吧。”
溫文儒雅的聲音把郭蘅蕪躁動不安的心安撫了不少,臉上難得露出來一個人比花嬌的笑臉。她輕快地給金虞三人回復了郵件:
通過。
郭蘅蕪偷空看了一眼漫天紛飛的大雪,只有在沒有精神壓力的時候,雪才會成為一種曼妙多姿的風景。事實上在風雪陰冷的天氣里,盜竊和不誠信的小型經濟犯罪的數量會上升將近十七個百分點。
鬼天氣。
郭蘅蕪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她吹著溫暖的空調,繼續埋頭于工作。
那邊的人也掛了電話。
粉色的大褲衩、嫩綠色的上衣、大號的蛤蟆鏡、牛仔草帽,光著腳踩在沙灘上,胳膊上還纏著一串佛珠,可以說是俗氣到了極點。
但是偏偏這個堪堪過了三十歲的年輕人氣質清冷,臉上棱角分明。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就連笑容也是冷清乏味得很。
他跟前的一個比基尼美女好奇地問:“燕先生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嗎?郭總的財務問題,您真的要幫助解決嗎?”
“我就那么隨口一說,她當真就當真了。我和那個人只有一面之緣,哪知道她到底能不能用。這世界上,把稻草當成救命船舶的人多了去了。”能把完全不確定的事情說得這樣信誓旦旦,也是一種本事。
看男人把別人在乎的事情當成了兒戲,比基尼美女皺了皺眉。
這算什么?
好久,美女的腦子里才想到了一個和這位帥哥看似完全沒有關系的一個詞,她千嬌百媚地問:“你這樣,不是耍無賴嗎?”
帥哥彎腰撿了一枚貝殼,一言不發。
得到了郭蘅蕪的一句“通過”后,張大發忙不迭地去打印室弄了一份書面文件,又借機沒少和公司的小姑娘們搭腔,最后拿著蓋了章的合同去催債。作為一種無形的支持,他們三個甚至還開了一輛公司的車,就這么招搖過市地直奔光明眼鏡總公司而去。
現在考駕照是手動擋,但是真正開車普遍是自動擋。在堵得像停車場一樣的路面上不斷鉆巷子抄近路,三個人輪流過了一把癮。萬萬沒想到的是,開車技術最好的人居然是一臉膠原蛋白、嫩得不得了的孫簡。小毛孩一邊開車,一邊嘚瑟道:“我是個年輕的老司機,什么姿勢都會。開快車不算本事,在這樣的路面上,能盡早挪出去才是真功夫。”
孫簡不靠地圖靠直覺,在應該走高架的地方走了兩邊通道,在應該走大路的地方從小區中間穿了過去。金虞和張大發深以為然,把孫簡當成了寶:帶這么個人太省油了。
光明眼鏡在市中心的位置有一座辦公大樓,和廣業傳媒所在的那棟老黃瓜刷綠漆、硬撐門面的小別墅不一樣。人家這是實打實的財大氣粗,這一整棟辦公大樓都是自己的,從安保到清潔一應俱全。
社會哥張大發也很少見到這樣的場面,他拉了拉金虞的衣角:“妹子,咱們用不用先去那些小公司走一圈,預習一下再過來?”
孫簡卻是精神抖擻:“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干了今天這一票,說不定那個性冷淡的妖精能給你好臉色呢。”
社會哥受到了感染,已經在尋摸好欺負的保安了。
唉,關鍵時刻沒一個能指望得上的。金虞思謀良久,從身后默默地拿起來一個車坐墊:大小合適,手感不錯,是居家旅行必備。
據說,這是碰瓷的人最喜歡用的專業裝備,曾經在某寶被賣到了脫銷。它塞到肚子里就是六個月大的胎兒,放在屁股底下就是舒服到不想起來的治痔瘡專用坐墊。
按照池清源的說法,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實踐出真知。為了對高利貸這個行業多了解一點,他派了一批批同志出去了解情況。
以司晴為首的幾個女同志去了比較文明的單位,比如四大國有銀行、銀監會的辦公大樓。王者覺得這行為純粹是畫蛇添足。在他看來,高利貸和銀行貸款在明面上沒有關系。這種地方能交代出什么樣的信息?辦案的氛圍差不多,除了案卷還是案卷,光盯著那些數字,根本找不到這高利貸的最后一公里。
司晴一眼看過來,解釋道:“我們要做大數據匯總,就必須有完整的模型。這個收集的過程不能偷懶,必須全面。高利貸只是資本領域中一個尖銳突出的問題,但是在這之前已經經過了其他渠道的積累,也不能完全忽視。”
經濟學,是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一門學科。
王者神色復雜,在出門之后問了顧非一個問題:“你一個月工資多少?”
顧非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道:“每個月基本工資三千三;獎金績效全勤不和基本工資一起發,有的是半年一發;另外冬天烤火費三千五;這里不算高溫地區,夏天沒有高溫津貼。這些再扣除五險一金,每個月平均到手是四千七八的樣子。”
王者又問:“咱們這里的房價多少?”
顧非眨眼就能回答:“郊區的廢棄工業園區距離市中心三個小時的車程,不通地鐵,大概三千四一平方米;大學城附近剛剛開發,生活設施不完善,四千出頭;郊區靠近地鐵的地方,六千起;往市中心新開盤的八千起,名盤在一萬五,市中心的四萬;要是高檔小區配套學區的得八萬……”
顧非本來只是在報數據,突然不說話了,醒悟一般地剜了王者一眼。這家伙是在揶揄他那點兒工資在這個城市里根本就買不起房子。
拐彎抹角一大圈兒,居然又回到了階級斗爭上。
“我沒有鄙視無產階級的意思。我是在想,高利貸是暴利行業,咱們怎么能和他們的思維保持一致呢?不站在他們的角度想問題,很難摸出一條合理的長線來呀。”王者這樣說完,顧非的臉色才稍微好看一點。王者又補充了一句:“我工資還沒有你的高呢。”
這讓顧非的臉色又好看了不少,他的肩章比王者的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半個小時之后,他們出現在一家催收公司。
不過,氛圍有點兒詭異。兩個穿著警服的年輕人坐在小馬扎上,被圍在一圈花臂大漢中間,一屋子二十幾個人對著電視上的教育節目正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地還有人要求暫停記一下筆記。
乍一看,這真像是一個傳銷現場,正在散播某種發家致富的秘籍。這吸引人的程度都把兩個涉世未深的警察給誆進去了。
事實上,人家在看的是法制教學視頻資料,可不歡迎兩位警官蒞臨指導嘛。視頻是花大價錢購買的正版,從專業的角度講解什么叫非法拘禁、故意傷人、過度防衛……
真是,這年頭催收人員的素質都這么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