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虞要債的故事,已經成了事故。
能當老賴的,不光得有城墻一樣厚實無匹的臉皮,還得有橡膠一樣彈性優良的心理素質,當然還必須有能夠讓要債人知難而退的非凡實力。
這三樣聚齊了,才能踏踏實實地實踐那句:欠錢的人是大爺,借錢的人是孫子。
眼前這位簡直是老賴中的戰斗機,擋風玻璃上被涂了紅漆字,她就那么把車開到了4S店去,換上家里另外一輛新車。毀人名譽來催債的噴漆,只換來了當事人的高調炫富,無關痛癢。
小區里、廣場上到處播報她當小三的事跡,她就閉門不出,全靠電商送貨上門了。只剩退休的白頭發老太太把這事當成茶余飯后的談資,聊得不亦樂乎,可真正的殺傷力比較小。
而且,人家女老賴還報了警,說小區的治安問題非常嚴重。開發商為了手里壓著一半沒賣掉的房子,忍痛掏錢和小區物業弄了一套刷卡出入的管理系統,直接把收破爛的和蹭綠化的外人都給擋在了外面。
棋逢對手呀!
烽煙四起呀!
這么不要臉皮的人很少見呀!
這位衣著光鮮亮麗的老賴每天招搖過市,日子過得特別滋潤,身上的脂膘漲幅和房價似的,一天一個樣,只漲不跌。
要債人的心理素質也和老賴一樣強勁,像打不死的小強一樣無孔不入。
只見一個送快遞的和一個送外賣的一前一后進了小區,兩個人對視一眼:終極必殺技,要是還不成功,那可就只能成仁了。
快遞包裹里和外賣箱子里都只有一樣東西——傳單。傳單的內容讓人偷偷看一眼就會臉紅心跳,一個大胸美女的胸脯上寫著“包小姐”三個字,后面跟了一串電話號碼。
至于大胸美女到底姓不姓包,不重要。很小的“征婚”二字,估計是沒有人能看見了。
這廣告做得妙極。
“我只想吹空調風,不想喝西北風呀!”長相俊俏的女孩子輕撫蛾眉,看上去底氣不足,頗有些心虛地看了看附近來往的人。
手里的東西,有些燙手。
“我打聽過了,保準萬無一失。”
另一個相貌普通的女孩子都算不上清麗,但是偏偏能說會道,一直笑臉迎人,隨手就把一張廣告單子硬塞到了一個個路過的男人口袋里。
只不過她的話音還沒落,那肥膩的女老賴擼起袖子,帶著一群人就來了。她身后跟的可是一群漢子,一個個灰頭土臉,頭上戴的安全帽都還沒有摘呢。
“小金魚!跑呀!”
俏麗女孩子喊了一聲,金虞把手里的傳單一撒,兩個人撒丫子就跑。但是小區已經設了門禁,她們翻不過去,只能朝著另外一個方向奪路而逃。
那群人緊隨其后。肥膩的婆娘跑起來一點兒都不慢,像個碩大的足球一樣滾了過來。她一邊跑,一邊自帶擴音喇叭效果:
“給我停下來,停下來!停!”
金虞怎么可能停下來,一口氣跑得肺都要炸了。她一指小區正在修的一面墻:“雨彤,咱們分開跑,別讓一鍋端了。他們會報警,咱們也會!”
周雨彤立刻撒丫子往另一邊跑,打算翻墻出去。然而她跑了兩步才發現,根本沒有人朝這邊來,都追著金虞過去了。周雨彤停下了腳步,想:小金魚怎么這么倒霉呢?
報警!她趕緊掏出手機。
跑著跑著,金虞看到前面有一道墻拔地而起,足足三米高。她不得不停了下來,直接面對這剽悍的老賴。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臉上的表情卻像見到失散已久的親人一般,直接撲上去和女老賴抱了個滿懷:
“薛大姐呀,咱們凡事好商量。”
她的心里已經在哀號:警察叔叔呀,快點兒出現吧,不然我今天可就要缺胳膊斷腿了。女老賴一把推開她,一臉怒氣沖沖。
金虞趕緊退了幾步,打算把兜里的防狼噴霧拿出來。
氣氛尷尬到了極點,突然女老賴咚的一聲跪在了金虞面前。這個轉折來得太快,金虞有些蒙。
“十萬塊錢,我無論如何都會給你湊齊!我求求你,放過我的女兒吧,她還小。”
這法子,奏效了。
金虞啞然笑了一下,從口袋里掏出來幾張欠條,上面加起來一共不到四千塊。女老賴臉上的表情五顏六色,霓虹燈一樣閃爍變幻著。她趕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不屑道:“你他媽的為了四千塊錢,在我的車上潑油漆,給我打騷擾電話,天天扛著音響來壞我的名聲,找一幫群眾演員來嚇唬我,還他媽的找上了我女兒?”
女老賴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面對這么一個嬉皮笑臉的家伙,報警也沒用,她就像躲不開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她簡直要哭了。女老賴拿出錢包,從里面數出四千塊錢遞給金虞,然后一把把欠條撕得粉碎。
金虞點了點頭,有點兒蒙,這一次,這么輕松就把錢要到手了嗎?不過,她旋即反應過來:“你有錢,為啥不早點兒給我?”
“我欠了多少錢自己都不知道,我哪知道你要的是十萬還是一百萬?”女老賴不屑道,“去去去,以后別來了。”
一場山雨欲來的危機頃刻之間化解。金虞捏著手里的錢,這才是真的燙手。
女老賴的聲音飄過來:“人才呀!為了四千塊錢把老娘折騰得夠嗆,要不是看見她廣告單子上的電話號碼寫的是我女兒的內衣店,我非打得她住院不可。”
外面的周雨彤躲在人群里,把這一幕看了個清清楚楚。圍觀的群眾議論紛紛。
“不銹鋼公雞拔毛了呀?她還欠我兩萬塊錢呢,我也得要去。”一個魁梧的中年男人躍躍欲試,結果女老賴沒走遠,轉頭瞪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縮了縮脖子。人群里又有人問:“你有那本事給她女兒招嫖去?”
又引起眾人一陣哄笑。
眼見小區外面的警車已經到了,金虞鉆出人群,趕緊和周雨彤從小區后門溜了。周雨彤一拍大腿:“壞了,咱們的那些宣傳單都發出去了。警察一查,咱們不都成了拉皮條的了。我一輩子的清譽呀,就毀在這四千塊錢上了,要是被抓進去拘留個十天半個月,以后可怎么找工作呢?”
明明是要回了四千塊錢,但是周雨彤比失去了四千塊錢還心痛。
只是要回來自己的錢,怎么那么難呢?
周雨彤不住地感嘆著:“怪不得那么多人都要不回來錢,那是因為要了錢就沒法要臉了。這年頭,女人活著怎么就這么不容易呢?”
“怕你還不趕緊跑?”金虞卻是心情好得不得了,她吹了一聲口哨,利落地甩了一下頭發。錢雖然不多,但是夠交五個月的床位費用,還可以在這個城市里再蹲半年。
她難得大方一回,出來就打了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呀。”周雨彤泄了氣。
“相信我,只要咱們跑得夠快,警察就追不上來。那些廣告單子是用隱形墨水打印的,最多維持四個小時。現在市面上都是激光打印,我專門回學校找那臺比咱們歲數還大的老機器用墨水打的。差不多是掐著那老賴下班的點兒來發傳單的,你放心吧,剩下不到一個小時,那些廣告單都會變成白紙。”
金虞手上沾了點唾沫,已經開始數錢了。
“活兒干得這么漂亮呀?不早說,害得我提心吊膽的。”周雨彤喜滋滋地拿了錢,又開始看表,憂心忡忡地算著那些墨水失效的時間,就怕被警察拍照留念請進去。
“早點告訴你,你還能跑這么快嗎?要是那老賴把你逮住了,你演技不行,咋辦?我辦事,你放心。咱們念書那會兒,什么時候作弊被抓過?”
金虞藝高人膽大,看著錢已經落袋為安,舒舒服服地瞇起眼睛享受車里的空調熱氣。她正盤算著,接下來去商場賣年貨做促銷?算了,賣年貨的錢還不夠買年貨呢。要不去找個教育機構教兩天初三和高三的學生?也算了吧,同一份試卷那些小孩做對的題目比她還多。
找個什么工作呢?
金虞掰著手指頭開始數,但是數過來數過去,一只手都用完了,還沒有想到找一個什么樣的工作最合適。倒是已經欠費、只能接不能打的手機響了起來,來電顯示是“債主”。她一接起來,一道雄渾的聲音從天靈蓋直達肺腑,震得她整個人都在微微顫動。
咆哮的女聲只說了一句話:“討債鬼,你回來過年不?”
金虞舔了舔嘴唇:“我今年工作忙……”話沒說完,就被強行打斷,那邊再次咆哮:“那我把你的房間收拾收拾,當倉庫租出去了。”
電話突然被掛斷,金虞還有沒說出來的話。
周雨彤笑:“要是這個老賴是你媽,這四千塊錢肯定是要不回來了。”
金虞靠在座椅上,眼里不易察覺的落寞一閃而逝。像是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干凈了,她悵惘地看了一眼天空,真冷呢。
她幽幽地吐出來一口氣:“我倒是希望有這么一個媽呢。”
那邊金谷園小區的人已經散去了,趕到的民警正在向小區的物業了解情況。其中一名警察拿著一份廣告單,正看得出神,像是在看天書。
講真,顧非讀書二十多年,從來沒有遇到這么難看的文字,而這些黑白的廣告文字在他的眼皮底下一點點淡化,最后消失了。
這可都是招嫖的廣告呀!拿著這些廣告單,能把發單子的人給直接拎回來,但是現在他手里拿著的就是一張白紙,靠一張白紙去把人給帶回來,這不是在說笑話嗎?
顧非無語了。
他本來是去派出所了解情況,結果聽說這個小區有情況,就一起跟了過來。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和那個出手不凡的女孩子打過照面,但是心里已經翻江倒海。
同行的民警介紹道:“小區里的這個女人,是個聲名遠播的老賴,在本地多個公安局分局和法院都有備案,就連我看見她也覺得頭疼呀,抓她還不如去街面上抓扒手呢。”
“告她的小公司和個人不下十個,欠款金額從五萬到一百萬不等,但是人家就是不還錢。那些以吵架為職業的律師給自己的雇主拿來了法院的一紙還錢判決書,卻從沒真正拿回過一毛錢,人家拒不執行啊。”
“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她今兒居然還錢了!”
人才呀,顧非發出了和老賴一樣的感慨。這個女孩子居然在短短半個月內,幾乎沒用什么成本就要到了四千塊錢——其實應該是十萬塊。
根據圍觀者的描述,原本老賴以為要十萬塊才能擺得平,沒想到欠條上一共只有四千塊錢,是她某次打麻將輸給一個人力資源公司的小老板,在賭桌上寫的四千塊錢的欠條。
這樣的債都能要回來,神了。
民警正在給薛女士做記錄,女人號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我的車呀,被涂得都是油漆,要貶值了呀!我這日子怎么過呀?你們可得把那無法無天的丫頭給抓起來呀!”
民警問:“據我們所知,您名下一共有一百八十六萬的欠款……”
薛女士一下子從沙發上彈起來,像個巨大的皮球,嗓音提高了八度,刮得人的耳膜疼得厲害:“警察同志,這不在你的業務管轄范圍之內吧?這屬于經濟糾紛,和我的車被人涂壞了沒有任何關系吧?”
一起出警的老民警見多識廣,給省廳下來的年輕小伙子顧非解釋道:“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我們的經濟案件不好辦呢,那些人賠錢就鬧,拿錢就跑。這不是個例,也不是我們經手的最難纏的案子。”
同樣的一張廣告單,出現在另一個人的手里。
那人坐在車里,從油漆潑車的第一天開始,就一直關注著討債事件的發展。
紙上字的顏色從深黑色到灰色,逐漸變淺,最后悄然褪去。落在手中的只剩一張普普通通的白紙,透過太陽看,劣質的紙張上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有意思。
這人很細致地把白紙折疊起來,放在了錢包的夾層里,視若珍寶。不要誤會,不是因為他荷爾蒙突然分泌,對這女孩子有了談情說愛的興趣,而是因為這位薛寶珠女士也欠了他的錢。
他心里已經有了計較。
車緩緩驅動,離開了這個小區。
金虞回到租的房子里。
高層的標準一室一廳,不到五十平米,臥室里像集體宿舍一樣擺了上下鋪的六張床,客廳里做了隔斷也放了四張床,逼仄的空間里只有陽臺的方向透過來一點光。
金虞走過堆滿衣服的椅子和滿地的鞋子,趴在窄窄的陽臺上,看著外面的燈火闌珊,沒有文青緬懷身世、憤世嫉俗、懷才不遇的任何情感。她腦子里只有一件事:下一頓飯去誰那里蹭呢?
這屋子里的人走馬燈一樣地一直換:有些剛畢業的小年輕意氣風發,想要在這個城市里站穩腳跟,結果往往待不了半年就收拾東西回家了;也有些工作沒多久談了戀愛,和對象共筑愛巢合租去了;更有些受不了“后學校生活”,住了一個星期就急不可耐地找了單間搬出去了。
這屋子里穩定地住了四個人:她、周雨彤、張可可、葉希亞。
她真的點兒背,但凡找個公司上班,公司用不了多長時間肯定就會倒閉。現在她一說出去找工作,其他三個人就取笑她:我覺得你是“公司殺手”,還是不要去禍害人家辛辛苦苦攢起來的那點兒老本了。
然后,她就成了“常年失業人口”。
周雨彤從畢業之后就在各大公務員培訓機構上課,期待著有朝一日考上公務員,一腳踏入仕途,從基層做起,科員、科長再一路升到處級干部最后退休。
然而命運總是喜歡和人開玩笑,這些年她每一次公考都敗北,倒是她給公考大課的老師打雜輔導的幾個學生都高分上了榜。周雨彤一氣之下也去當了講師,賺得倒是盆滿缽滿,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學生們搖身一變成了公務員,而自己的省考、國考成績依然慘不忍睹。
這也是相當扎心了。
唯一欣慰的是,每年她都會無償輔導金虞一個月,金虞的成績比她的還扎心。
張可可是小家碧玉,和男友分隔兩地,正在努力攢錢買房子準備結婚。她早出晚歸,偶爾加班兩個小時,生活穩定。
葉希亞,一枝花,是格子間的白領。有時候晚上抱著電腦在過道里做PPT,有時候濃妝艷抹地在外面聚會享受生活。
金虞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只有她一個人還是無業游民,就算不失業也是在各個行業跳來跳去。
其他人也經常換工作,不同的是周雨彤是從一個公考機構跳到另一個公考機構,張可可是從這個辦公室的文員跳到另一個辦公室,葉希亞換了三份工作,都是在外貿做翻譯。而她們每次換了工作,工資都會漲一截。
手機響了一聲,金虞的思路被打斷。她拿起手機一看,居然是一條面試信息:您好,我們是廣業傳媒有限公司。現在有多個客戶經理的職位,請問您有沒有興趣來試一試?
這條信息被她反復看了好幾遍。她怎么也不記得自己給這么一家叫作廣業傳媒有限公司的地方投過簡歷,順手打開百度,搜了一下這個公司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