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2
- (日)沼野充義編著
- 2654字
- 2021-12-03 15:18:44
鄉愁(nostalgia)是一種無法分割的連續性的存在
沼野:換個話題。圈內人都知道,龜山先生是一位超級音樂通,他自己也拉大提琴,對肖斯塔科維奇等俄羅斯音樂家也很熟悉。最近他還出版了《我為何喜歡柴可夫斯基》(PHP新書,2012年)一書,因此我們在這里繞個道兒來聊一聊音樂的話題,看看會有什么新發現。
剛才龜山先生提到了紐約、多文化、俄羅斯等話題,現在再把音樂放入其中時,我想到了一件事。日本作曲家山田耕筰[6],曾經在俄國十月革命之后的1919年,在紐約見到了蘇聯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7]。當時的普羅科菲耶夫名聲如日中天,已經是一位創作了大量二十世紀新音樂的世界級作曲家。山田見到他后,兩人之間也有過一場對談,而地點就在紐約。也很是耐人尋味啊。這場談話,正是兩種文化的相遇,也是一種對決。
山田著有《我所認識的現代大作曲家》(大阪每日新聞出版社,1924年),是一本珍貴的見聞交友實錄,其中就提到了這件事。書在內容上多少有些炫耀的成分吧,而且普羅科菲耶夫跟山田是用英語交談的,但山田是否有這樣好的英語能力可使他與對方討論這么艱深的話題,也是一個問號。但不管怎么說,如果書中的內容是可信的,普羅科菲耶夫的態度就實在是太傲慢了。他毫不客氣地斷言說,日本人根本不懂音樂。這讓山田很是來氣,也展開了強勢的攻擊,說了下面的話——雖然外界都在贊賞你創作了那么多具有創新性的音樂,但你的創新,其實是建立在歐洲音樂悠久的歷史傳統之上的,有傳統,才有所謂創新。以歐洲音樂的傳統為前提,并在此基礎上做出一些改變,就是創新了,這并不難。相較而言,我們日本人就……在這里山田說了什么呢,接下來我們引用一下他書中的內容。
打破形式之束縛、進行個人的自由表達,這說法聽起來真是很現代呢,但我并不覺得這事有什么特別的。比較一下我自己和普羅科菲耶夫兩人在這一點上的處境,我甚至會對他感到同情,因為他正處在一種注定要為這一狀況感到焦慮的位置上。也就是說,對于身為日本人的我來說,西方音樂不是因循守舊的東西,這與普羅科菲耶夫的處境大不相同。因此我們日本人其實是處在一種嶄新的立場上,不會為什么tradition煩惱。也因此,無論是巴赫還是斯克里亞賓[8],我可以對以前所有時代的作品都同時進行觀照,而并不帶任何先入為主的成見。
這一段話說的意思是,普羅科菲耶夫站在歐洲音樂的傳統之上,滿嘴說著“創新”“創新”,這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日本人是在沒有受到西方音樂傳統熏陶的情況下,一下子同時接觸到了所有類型的音樂,無論是巴赫,還是斯克里亞賓,也不管誰在先誰在后,在某個時期所有的西方音樂同時涌入了日本。而這一體驗之劇烈,只有日本人感受到了,西方人并不了解。
文化的碰撞,或者說不同視角的碰撞催生了一些新事物,山田耕筰和普羅科菲耶夫的相遇和對話正體現了這一點,而這個過程沒有發生在二十世紀初期的俄羅斯,也沒有發生在日本,卻是發生在紐約。這一音樂逸聞雖然與剛才龜山先生提出的話題不盡相同,但也非常有意思。
龜山:山田耕筰于1913年在莫斯科聽到了斯克里亞賓的音樂,在他回國后不久,就傳來了斯克里亞賓去世的消息,此后,深為斯克里亞賓音樂傾倒的山田寫下了一些鋼琴曲,就像是模仿斯克里亞賓的音樂創作一樣。山田有一首名為《神風》的民族主義色彩的作品,是為交響樂團而作的,其中也使用了斯克里亞賓的手法。為何山田耕筰這么喜歡斯克里亞賓呢,我想到的一點是,可能因為山田很不喜歡普羅科菲耶夫的緣故。斯克里亞賓和普羅科菲耶夫,這二人有著很大的不同,我覺得,一定是山田在斯克里亞賓的作品中感受到了一些特別的什么。
在《我為何喜歡柴可夫斯基》一書中,我采用了某些情況下在文學等其他領域才會用的一種手法,即,把俄羅斯的音樂分為“狂熱的音樂”和“充滿鄉愁(nostalgia)的音樂”[9]兩種,然后以這種分類的方式,對一些樂曲進行了重新定位。
有動有靜,方成音樂。作品中某些部分是靜止的,某些部分是動態的,而一首作品要成立,這兩種要素都必不可少。我有一個假說,即無論是斯克里亞賓還是十九世紀俄羅斯的其他音樂家,在安靜的、靜態的音樂中,都糅進了某種類似“鄉愁(nos-talgia)”的情感。如果,在這種類似“鄉愁(nostalgia)”的音樂的另一極,又出現了某種“狂熱”的音樂,那么這種風格的出現,會有怎樣的文化史上的根據呢?在書中我對此進行了探討,文風多少艱澀了些,我也是思來想去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寫出來的,風格上倒與“PHP新書”[10]不像了。
那時我想,普羅科菲耶夫到底是屬于前衛派,作曲時多用斷裂,或者說切斷曲子的節奏這一手法。與此相對,山田耕筰所作的曲子則一以貫之地有一種連續性,有始有終,如《紅蜻蜓》中氤氳的鄉愁(nostalgia)之感就是這樣的。斯克里亞賓也是如此,就如將人的靈魂分為了兩半,但卻并非一刀兩斷,而是藕斷絲連,其中所有的表達都是在音樂作為其自身的完整的連續性中完成。可以說,他是在避免自己的音樂中有斷裂的發生。
這種對連續性的追求,在俄羅斯東正教的精神中也可以看到,或許山田耕筰就是被這一點吸引了。如剛才沼野先生所說,即使面前的是有著長久歷史傳統的西方音樂,山田也可以不帶任何偏見地去欣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山田處在了一種特權性的位置上。很多沒有被同時代的人們所接受的音樂,卻可以翩然而入山田的內心——也許曾經有過這樣一些奇跡般的瞬間吧。
話說,山田和普羅科菲耶夫是在哪一年認識的,你還記得嗎?
沼野:山田結束了他在柏林的留學生活后,就回到了日本。在那之后吧。當時普羅科菲耶夫不在俄羅斯,在其他國家。
但在那之前,山田耕筰遇到了斯克里亞賓的音樂,受到了強烈的震撼——我覺得,這件事還是有其特殊意義所在的。讀過山田的自傳就會知道,他有很高的音樂才華,在當時的日本人中格外突出,為了可以更全面地學習西方音樂,他憤然到歐洲留學,所選的第一個城市就是德國的萊普士。在那里他學習巴赫、貝多芬的作曲方法,但同時也遇到了一個難題。現在說起來倒也好理解,就是,他意識到,西方這些音樂很難完全融入到日本人的血肉當中,作為日本人去學習西方音樂是有局限的。東西方兩種音樂之間有著難以超越的、根本性的不同。此后,在留學回國的途中經停莫斯科時,他偶然聽到了斯克里亞賓的鋼琴音樂并為其深深折服。我認為,之所以會這樣,正是由于斯克里亞賓的音樂并非是那種正統的西方音樂,山田從中感受到了一些連接東方和西方的要素。也就是說,對山田耕筰來說,俄羅斯音樂成為了一種連接東方音樂和西方音樂的非常珍貴的存在。實際上在那之后,不只是斯克里亞賓,還包括肖斯塔科維奇等人的音樂在內,山田積極地將俄羅斯音樂的最前沿的東西介紹到了日本,在日俄兩國的音樂交流中發揮了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