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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3·11”與“9·11”的夾縫之間

沼野:(首先請允許我介紹一下這次對談的緣起。)2012年,《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的日文版由光文社出版,其中收錄了我主持的幾場對談的內容,其中有一場龜山先生也參加了。之所以又企劃了今天的這一場對談,就是想對這本書的內容做進一步的討論。首先請龜山先生來講一講,讀了這本書之后他覺得有哪些有趣的地方,或者不滿意的地方,我也希望能從龜山先生的感想當中找到本次對談的一個方向性。

龜山:聽起來我肩上的責任重大呀。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的日文版非常有趣,我一口氣就讀完了。印象特別深刻的一點是,該書的第一篇對談,是從沼野先生的這樣一個是問題又不是問題的提問開始的:“夏目漱石到底是哪國的作家呢?”聽眾朋友或者讀者們肯定會想,夏目漱石當然是日本作家了,因此當這樣一個問題被正兒八經提出來時,就引發了大家的思考——問題的答案是什么呢?而這樣問的意圖又在哪里呢?

這一提問背后,其實隱含著一個現代社會特有的、終極性的疑問,即,一個人、一個作家,他僅僅只是活在一門語言、一種文化中嗎?接下來,話題從有英國留學經歷、曾經使用英語創作的夏目漱石開始,又擴展到以《撒旦詩篇》(五十嵐一譯、新泉社,1990年)為人們所知的薩爾曼·魯西迪[1],由此討論了生活在現代社會的作家們的內心世界,除了他們在寫作時所用的語言,怎么說呢,話題還涉及了他們內心深處的獨白絮語,是一場有關多語言、多元文化的討論。

開篇的對談中首先登場的是作家利比·英雄[2]。可能有的朋友比較了解他,利比先生是一位美國外交官的兒子,少年時有在日本生活的經歷。他還是一位有名的《萬葉集》的研究者,現長居日本,經常來往于日本和中國、美國之間,并作為一位非以日語為母語卻又以日語進行創作的作家,活躍在日本文壇。在這次對談中,利比先生提到了出生于印度而后移民英國的作家薩爾曼·魯西迪的這樣一樁逸聞。有一天,魯西迪身邊的一位朋友對他說:“你現在也是個英國人了,應該像一個英國人那樣思考。”魯西迪不客氣地反駁了他,說,現在的世界是一個多民族共存的世界,我身上有英國和印度兩種文化的印記,現在你讓我丟棄其中一個只留下另一個,我做不到的。我哪一方都不選,會同時背負著這兩種文化的影響,繼續我的寫作。也就是說,重要的不是在兩者當中做一個二選一的選擇,而是應該好好正視這樣一個事實,即,我這個人的精神世界里面,同時存在著兩種不同種類的語言和多個不同的文明。——在我看來,魯西迪的思考超越了只是“生存在一種與自己出身的文化不同的異文化中”這樣一個階段,而達到了“認識到原本自己的里面就內化了多種文化這一事實才是重要的”這樣一個高度。

從這一點來說,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特別落后的人。我是學俄語的,當年從東京外國語大學畢業后進入東京大學研究生院讀書,沼野先生比我年紀小,那時就感覺他外語能力很好,對多種不同的文化都有很深的研究。而我自己怎么樣呢,語言表達能力差,靦腆內向,整個人都很緊繃。也因為性格內向的緣故,特別不擅長在人前講話,俄語和英語就不用說了,就連用日語也不能好好表達。對我這樣一個人來說,聽了沼野先生、利比先生以及魯西迪先生所說的“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文明”這句話,感到非常佩服,心里想,如果可能的話真希望自己也可以變成這樣的人。說老實話,即便是現在鄙人也還遠遠沒達到這樣一個境界。這一點就暫且不提,今天,我想從另外一個角度對這個話題做一點展開。

“3·11”大地震發生近5個月后,也就是去年(2011年)8月,我去了紐約,參觀了十年前,即2001年9月11日恐怖襲擊事件的發生地,位于曼哈頓的世貿大廈遺址。以這件事為契機,我有了一個非常意外的體驗,即,我發現自己的內在世界也同時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文明。

當時我正在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有一個很強烈的愿望,希望這本書的最后一卷能夠在美國恐怖襲擊事件所發生的那個日期——9月11日出版。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因為這個事件,對于我最終決定將自己的研究課題從斯大林時代的文化研究轉向陀思妥耶夫斯基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我的大學畢業論文寫的也是《群魔》,所以就希望在與“9·11”事件相關的9月11日這一天,完成該書的新譯本的出版,那么寫后記的時候還可以加入一些曼哈頓旅行記的內容。當時的我,對這一點還是有挺深的執念的。所以就想,如果能到紐約去一趟,站在世貿大廈遺址上,在那里感受到一些強烈的激發靈感的訊息就好了。

但是,實際去到那里以后呢,與想象的完全不同,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觸涌上心頭。眼前就是世貿大廈遺址,我看著,也只是呆呆地立在那里,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那時候就想,對我來說,“9·11”事件或許不過只是別人家的事。而且,那時我竟不知不覺地開始回想起日本的東北大地震,我想,此刻自己在世貿大廈遺址所體驗到的這種虛無、悲傷,倒不如說正是來自自己作為日本人的那一種身份認同——察覺到這一點時,我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沖擊,但這種沖擊與我之前所期待的那種是完全相反的。

當年得知美國發生了恐怖襲擊事件并有近3000人死亡時,我非常震驚,幾乎覺得這個世界要完了。而一旦真的站在那里,腳下就是世貿大廈遺址,卻什么特別的感覺也沒有涌上來。我所感受到的,只有對彼時日本所處的孤立無援的困境的擔心,看著眼前的世貿大廈遺址,我甚至還感到了一絲羨慕。同時也覺得后背發涼,害怕自己回到日本后,這種不安還會再次向我襲來。

此后,我返回了日本。當時,其實有個去中國的行程已經確定下來,就在紐約之行的下個月。那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建校七十周年的聚會,彼時我跟研究日本文學的中國學者們圍坐在一起吃飯聊天,親身體察到,他們對這次日本的地震、洪災以及核泄漏事故表達了很深切的同情。這可能因為他們是學日語的,對日本的感情之深厚遠超一般人。但是,看到他們的情感超越了國界,對日本所經歷的不幸表達自己的悲傷之情,也對日本人所體驗到的悲傷表達自己的同情心,我感到又驚訝,又溫暖。

看著他們的樣子,當時我心里就想,如果有什么不幸發生在日本以外的國家,我會像他們一樣,體會著那個國家的悲傷、感受著那個國家的痛苦嗎?有這樣一個國家,我可以將它的不幸作為自己的一部分體驗與它共同經歷嗎?這樣問自己時,我猛然發覺,“啊,對我來說就是俄羅斯了”。

以前我曾經有過這樣的一種體驗,在聽到那首據說是二戰中有2000萬人死去時被創作出來的俄羅斯國歌[3]時,我的心被揪得緊緊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傷。那種悲傷是如此之深切,忍不住會讓我懷疑自己會不會是一個俄羅斯人,甚至是一個蘇聯人。那時我感到自己就像是有一種與俄羅斯人一樣的身份認同,以至于在聽到俄羅斯國歌時,就會想起那些唱著這首國歌死去的成千上萬的人們。

在此之前,我一心以為自己只有一個身份認同,它如此之貧瘠,我自己都難于啟齒,但實際上并非如此。東日本大地震之后的那次美國紐約世貿大廈遺址之行,在某一個相反的意義上使我確認了自己作為日本人的民族認同,而之后的中國之行,又讓我發現在漫長的從事俄羅斯研究的過程中,在自己的內心已經產生了某種類似于俄羅斯人的身份認同。就這樣,我意識到在自己的內心,有這樣兩種文化、兩種文明是同時存在著的。因此,在讀到沼野先生您的書時,最先畫線標注出來的地方,就是剛才談到的、利比英雄轉述的魯西迪的那段話。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日文版,通篇都在討論人的身份認同,作家的身份認同。沼野先生這些年在自己的工作中所體會到的那些精華,都凝結在這本書里了。比如說,讀了這本書以后,我明確地感受到了“超越J文學,通向W文學”[4]這一與現代日本的課題緊密相關的鮮明的問題意識,對沼野先生非常佩服。

換個話題哦,這本書里還提到了村上春樹,可以看出,沼野先生對村上春樹的文學持一種矛盾的態度,其中有愛,也有譏諷。我覺得這反映了沼野先生獨特的個性。更有趣的是,竟然置我先前的譯本于不顧,說要請村上春樹翻譯陀思妥耶夫斯基。從沼野先生您的立場來說,轉譯應該是絕對不予認可的,但在書里您說,若是由村上來翻譯《卡拉馬佐夫兄弟》,由英文版進行轉譯也是可以的,而且說,沼野先生您自己可以根據俄語原著對譯文進行最后的審校工作。這些話里,可能也暗含了對我所譯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批判吧。

沼野:你想太多了。

龜山:哈哈,好吧,這個就暫且不提了。實際上以前我也想過,讀一讀由村上春樹翻譯的《卡拉馬佐夫兄弟》也不錯。如果借沼野先生之力能實現這件事,那就好玩了。這個話題很有趣,也是與多語言、兩種文化、兩種文明這些議題有關系的。

那么,我就先說以上這些。有關“3·11”東日本大地震的內容,稍后會再做補充。

沼野:非常感謝。剛才龜山先生的發言,提到了很多重要問題。當我們思考有關“3·11”的問題時,無論如何都不可避免會想起之前的“9·11”啊。兩件事發生的日子也很奇特,難免會去比較,或者說提及它。

“3·11”之后日本的作家都有哪些創作呢,關于這一點,我曾在《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日文版的后記中有所提及。例如古川日出男[5]很早就寫成了《馬兒們呀,即便如此,光芒仍然是無瑕的》(新潮社,2011年7月)這部長篇作品——當然作為長篇來說是比較短的。

古川的老家是福島縣郡山市,福島的核泄漏事故發生后,他坐立不安,就像被一股自殺沖動驅趕著一般,他開車到了福島核電站的旁邊。他的這部長篇,開始是以非虛構的形式記錄了那時的所見所聞,但接下來很突然地,他以前的小說《圣家族》中的一個人物出現了,他跟其他的人們一起,坐車來福島參觀。這部小說的寫法很不可思議,虛構與非虛構的情節混雜在一起,描述了核泄漏事故發生后古川想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其中的時間順序也是被打亂了的。為何要在這里提到古川的這部小說呢?其中有一個原因是,去年(2011年)5月份的黃金周連休期間,跟龜山先生一樣,我也去了一趟紐約。

這是我大學的同事、翻譯家柴田元幸組織的一場活動,主要就是日本作家去到紐約,在紐約展開一場對談。除了古川以外,作家川上弘美也去了,他們兩位及柴田都寫下了自己參觀世貿大廈遺址時的諸多感慨,那時就提到了這個視角,即,可以對“3·11”事件和“9·11”事件進行一下比較。其中古川的筆觸是相當謹慎的,即便當時置身于這一舉世矚目的慘劇所發生的地點,他也沒有要指責誰、追究誰的責任等想法。但是,對他的這一表現,我自己是有感到些許不舒服的。畢竟人禍與天災有很大程度的不同,我們應該對事件的責任予以討論。雖說引發“9·11”事件的直接的罪魁禍首是恐怖主義分子,但能把恐怖主義分子逼到這個份兒上,美國文明的責任同樣也不小。文化研究理論家艾米莉·阿普特曾說過,這一事件是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翻譯”失敗的結果,對此我是基本同意的。

另一方面,就“3·11”事件來說,地震和海嘯都是天災,不可能是對日本持敵對態度的某個人的陰謀(科幻小說的世界里,倒是會出現那種可以人工制造地震的秘密武器等情節)。但是,明知道這片狹小的國土會發生地震和海嘯,卻并未對此類災害進行充分的準備,這是日本人——不說全部是日本政府的責任——自己引發的人禍。至于此后繼發的核泄漏事故,則只能說全部都是人為的災難,其責任在那些在日本的國土上推行核電站建設的政治家、官僚、技術人員以及產業界人士,這一點已經太清楚明白了,不應該對此持和稀泥的態度。

我確實并不覺得,此前在日本推動核電站建設的人全都是罪大惡極的壞人。可能有人會覺得我的這個感受太過于文學了,其中可能也有一些有良心的政治家和官僚,他們是真心覺得核電站建設對日本來說是一條好的道路,才為此努力奮斗的。但是,如果這一猜測是真的,當這些人看到自己認為是好的事情卻給日本帶來了如此巨大的災難性后果時,內心會萬分悲痛吧——正如人們常說的,通往地獄的道路都是由善意鋪就的——那么,作為一個人當然就該徹底反省,將自己的全部財產用于對受災者的救援,并將自己的余生所有的時間用來糾正核電站建設政策的錯誤。但在目前我所知的范圍內,這樣的人一個也不曾有。所以我想說的是,在每一個具體的情形下冷靜地追究其中的責任所在,是絕對必要的。而現在日本的政治家們呢,他們一味裝聾作啞,并沒有認真去做這件事。所以說,在這種情形下文學家可做的事情就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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