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2
- (日)沼野充義編著
- 3134字
- 2021-12-03 15:18:48
法國式矛盾:人權宣言由“美麗的法語”寫成
沼野:在俄羅斯,近代文學及近代音樂的起步就很晚,具有世界性影響的作品更是一直到十九世紀中期才出現。到了十九世紀末期,俄羅斯文學在法國也掀起了一股熱潮,法國人對俄羅斯的興趣也越來越濃厚。特別是曾作為外交官長期在俄羅斯生活的沃格[39]于1886年出版了《俄羅斯小說》這一介紹類書籍后,俄羅斯文學在西歐大熱。看當時西歐社會對俄羅斯文學的評價,有的說,真是神秘的俄羅斯啊;有的說,有一股野蠻的力量從神秘的俄羅斯這樣一個非歐洲國家涌入了法國——類似于這種感覺。當時的西方社會已經由繁盛期進入了衰退期,各類藝術達到了極致洗練的水平,但同時也有創造力即將枯竭的兆頭,恰在此時,俄羅斯野蠻而非歐洲式的文學的涌入,給歐洲帶來了新的活力。可能這與二十世紀后半期拉丁美洲對歐美發達國家的文學帶來的影響是相像的。也就是說,從邊緣而起的新興力量,對舊有的中心產生了影響。相比俄羅斯而言,練達而優雅的風格早已在法國形成,法國也因此一直作為文化的中心君臨歐洲。
野崎:十九世紀末俄羅斯文學之于歐洲,與二十世紀拉丁美洲文學之于歐美,兩者所起的作用是相似的。——沼野先生的這個說法對我很有啟發。
法國文化成熟于伏爾泰等人活躍的啟蒙運動時期,也即十八世紀。那時的法國知識分子,無論是伏爾泰還是盧梭,都不在大學任教,他們以自由職業者的身份出版書籍,受到各國宮廷的吹捧。比如,俄羅斯想要學習開明的進步思想,就邀請了狄德羅[40]來俄羅斯講學。在那個時代,法語成為了整個歐洲的通用語言。或許可以說,那是法國人對自己的語言最有自信心的一個時代。沼野先生剛才所提到的稱“非清晰者不能稱之為法語”的里瓦羅爾的這篇論文,也是在十八世紀發表的。
但是,曾是上述法國文化有力支撐的宮廷文化,在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中被推翻了。法國大革命是一場暴力革命,它徹底顛覆了這個國家的文化傳統。我認為,以路易十六及其妻子瑪麗·安托瓦內特的處死為結果的這場血雨腥風的慘劇給法國人帶來了巨大的心理陰影,他們一直到現在都難以釋懷。但與此同時,為法國有《人權宣言》這樣正確、美麗的語言而感到驕傲和自豪的心理也一脈相傳了下來。我們這些教法語的老師也是如此,在教室里朗讀《人權宣言》時會格外有精氣神兒,甚至會覺得“自由”“平等”“博愛”等一個個詞語都在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應該說,《人權宣言》文章本身,就是在法國大革命中被否定的法蘭西古典主義的精華。當時法國的識字率不足四成,因此普通的勞動者是看不懂《人權宣言》的,應該都是聽別人朗誦的,而這篇文章的語言,讀起來真的是非常優美。革命精神的精髓,卻是由古典主義之美寫成——這一矛盾或許正是法語的宿命吧。
在這一時期,俄羅斯開始大量譯介法國文學作品到國內。不僅領日本之先,其認真程度也遠超日本。這里想請教一下沼野先生,那時的俄羅斯人讀了《人權宣言》,是否也曾被其語言的光輝所深深打動呢?
沼野:大概從十八世紀開始,俄羅斯上層貴族社會的日常生活就以法語為通用語了,可以說那時俄羅斯的上層階級是雙語人群,可同時使用法語和俄羅斯語。這一現象一直持續到了十九世紀中期。日本人可能不太了解,其實,像普希金,雖然他被稱為俄羅斯的國民詩人,但除了俄語之外他也會使用法語創作,平時寫信也全部是用法語。讀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就會發現,開頭部分的人物對話,全部是以法語寫成的——明明是一本地地道道的俄語小說,里面卻穿插了好幾行原汁原味的法語。所以,對當時的俄羅斯來說,法國文化雖然是一種外來文化,但同時也已經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因此,就當時兩國在文學方面的交流而言,法國文學即使還沒有被翻譯成俄語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因為俄羅斯的知識分子們可以讀法文原版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曾經在年輕時期如饑似渴地大量閱讀法國文學。但是,(雖然俄羅斯人的法語閱讀和口語表達能力不錯)書寫方面還是不能像法國文人那樣流利的,文學創作還是要靠俄語,俄羅斯文學就這樣成長起來了。也就是說,即使是對于那些有教養的俄羅斯上流階層人士來說,法語也不曾成為他們表達自我的語言,對法語的使用僅僅停留在日常會話和書信來往的層面。與此相對,俄語成為了他們進行文學創作時使用的語言。當我們回顧法國文學對俄羅斯的影響時,會發現其中有這樣一個充滿矛盾的過程。
野崎:說起法語的特點,就像剛才提到的“自由”“平等”“博愛”等幾個詞語一樣,口號性的語言用法語讀起來會非常好聽,朗朗上口。說到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在法語中,名詞是這個句子的“門面”,或者說,在一個句子中名詞發揮了中心作用。法語有一股力量,可以讓抽象的概念一下子立體起來。雖然一般都會認為法語的詞匯量是較少的,但它的名詞中濃縮了多種要素,十七世紀法蘭西學院的語法體系確立后,按照這套體系的規則,名詞可以像拼圖一樣拼起來(組合成不同的句子)。作為一門語言來說,法語是有這樣一個極為穩固的根基的。以這種極富力量感的語言創作出的文學作品,此后傳入其他國家,比如俄國和日本,這些國家也分別受到了它的影響,并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文學體系。我覺得這個過程非常耐人尋味。在對談的一開始沼野先生提到過如何看待“翻譯和語言的關系”這一問題,就我自己而言,一開始只是到處找那些有趣的、有啟發性的書來讀,在這個過程中,漸漸對其背后的語言及翻譯的問題產生了興趣。這方面沼野先生又有怎樣的經歷呢?
沼野:當年我之所以去學習俄羅斯文學,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我讀了很多日文版俄羅斯小說的文庫本。初中、高中時期我以為所謂的文學指的就是外國小說呢。那會兒覺得,讀夏目漱石呀芥川龍之介呀什么的,都太土氣了。雖也聽說夏目漱石的《心》是經典之作,但讀了也只感覺到一股陰郁之氣,并不心儀。
野崎:我高中的時候也對文學很著迷,讀了很多書后,感覺還是翻譯作品更有趣一些,覺得更有感染力吧。近來讀野谷文昭翻譯的古巴小說《低度開發的記憶》(埃德蒙多·德斯諾斯著,白水社,2011年),寫的是二戰結束后的古巴,主人公是一位文學青年。它里面有一個情節是,這個青年沉迷于閱讀法國的文學作品,并由衷地贊嘆法國人思考問題遠比自己深刻。(讀到這里時)我很有同感,高中時候的我也曾經這樣被忽悠過。法語就是這樣一種會給其他國家的文學青年帶來此類感受的文學語言啊。
但反過來說,法語也在追求某種形式主義上的純粹,例如文學的類別,就分得非常明確。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是長篇小說(浪漫主義),就一定要特意在封面上標注“浪漫主義”。此外,由于法國沒有日本這樣的文藝雜志,因此出版的書籍幾乎都是新寫就的作品,法國沒有那種把雜志的連載文章收集起來合成一本書的做法。每一冊書,都是作者與讀者的坦誠相見,勝負輸贏就在此一舉。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法國人死板教條的一面,或者說,他們不太擅長做那種打破某些框架限制的出格的事。
我在法國留學時,為了一解對日語的相思之苦,也讀了很多日語小說,其中最有趣的是谷崎潤一郎[41]的《吉野葛》。這本小說以隨筆的形式開頭,說自己去吉野玩時都做了些什么,但跟隨著作者的敘述,讀者會漸漸進入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這種寫法在法國文學中則是很少見的。谷崎大量涉獵了法國文學及歐洲文學,所以我也在想,他的這一風格會不會是受普羅斯佩·梅里美[42]的影響呢?
沼野:野崎先生著有《谷崎潤一郎與異國語言》(人文書院出版,2003年)一書,寫下了很多非常好的有關谷崎潤一郎的評論。剛才您說自己在法國留學時,非常渴望接觸到日本的文學,是否這一體驗也正是您寫這本書的動力呢?
野崎:這方面的原因一定是有的。我常常覺得,不管怎么說,一切都只是相對的,因此我會不斷地對其他的東西感到好奇,會去尋找、探索——可能因為年輕時候我讀了大量的翻譯作品,不知不覺就養成了這樣一種類似于生理性反應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