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2
- (日)沼野充義編著
- 2683字
- 2021-12-03 15:18:47
法國文學的自信心動搖了嗎?
野崎:就法國文學的情況而言,法國人對本國文學的看法還沒有像美國一樣發生那么大的變化。美國是這樣的,在文化研究的大潮下,關于一個人應在大學習得怎樣的教養,也即哪些文學經典是必讀書目的價值觀受到了劇烈沖擊,女權主義及種族歧視問題、殖民主義等問題出現后,美國的文學研究經歷了一個重新洗牌的時期,需要去重新思考文學研究到底是什么。法國的學術界就基本沒有這種動向。
沼野:但是,比如我在書單中列出來的第九本書和第十本書,其作者都不是一般意義上說的正統的“法國人”哦。雅歌塔·克里斯多夫[33]是匈牙利人,她流亡到瑞士后才開始用法語寫作。拉斐爾·孔菲昂[34]是出生在馬提尼克島的克里奧爾作家。這樣一些背景的作家進入到法國文學領域后,就現代法國文學的框架及邊界而言,似乎也會有所改變吧。還是說,這些僅僅是表面上的一些流行,法國文學的自信心在本質上并沒有什么變化?
野崎:法國文學的自信心還是有所動搖的,或者說,一直都在動搖之中。這并非是新近才有的現象。因為法國這個國家從十六、十七世紀時就慢慢走下坡路了,所以缺乏自信是它的常態。反之也可以這么說,法國一直都處在衰退之中,社會極臻成熟,而這也在某種程度上推動了法國文學的發展。在當年還在讀初中、高中的我看來,這樣的文學簡直可以說是光彩照人,實在太有魅力了。
經常聽到有人半開玩笑地說起這樣一件事。在讓娜·達克(圣女貞德)與英國軍隊作戰的那個時代,英法之間還沒有明確的邊界線。英軍跨過海峽統治著勃艮第地區。然而他們在這里講的語言卻是法語。諾曼征服之后,法國就掌握了這一地區的文化霸權,英國貴族的語言是法語,英語中也有很多詞語來源于法語。比如,“豬”這個單詞,活著的是“pig”,上了餐桌就是“pork”,對吧?那么“pork”這個詞,其實來自法語的“porc”。因此,就有個笑話說,如果不是讓娜·達克(圣女貞德)把英軍擊退了,說不定一直到現在英國人還在說法語呢。
再者,加拿大這個國名來自一個法國探險家杰克斯·卡蒂埃爾,十六、十七世紀時他在這里開展殖民活動,從哈德遜灣一直南下來到密西西比河口附近,也就是現在的路易斯安那州,他以加拿大為這片地區命名,意為這一片土地都是獻給法王路易十四的。也就是說,從加拿大到美國,這一大塊區域整個都是法國的土地。此后每次戰爭失敗,法國就不得不出讓一些,如果不是法國后來步步后退的話,可能加拿大和美國到現在還屬于法語圈呢。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反而這幾十年來法國的衰落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世界上還有哪一個國家曾像法國一樣經歷過如此壯麗的沒落呢。
回看法國的歷史,還是會覺得路易十四的時代是很了不起的。在那樣一個動蕩的年代,路易十四一方面在政治上統一了法國,同時在語言政策上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當然這個所謂的成功是否真的就是好的、對的,還有很大探討的余地,但不管怎么說,路易十四在位時期法國統一了各地的語言,在全國徹底普及了標準的法語,并設立了法蘭西學士院,從當時的知識分子中選了四十人,請他們編纂了法語詞典以示何為純潔的法語。這一套學術詞典現在仍在使用中,并一再修訂出版。
在專制王權下,法國完成了語言的統一這一偉大事業,令法國人驕傲的擁有純粹而強大的表現能力、優雅又嚴謹的法語誕生了。從十七世紀的笛卡爾、帕斯卡[35]等一直到現在,法國文化不曾有過斷層。不管是誰,只要努力學上半年法語,看懂帕斯卡書籍的一個章節是沒有問題的。
而且,路易十四生性張揚,最喜男女之情,遍尋美女放在宮廷里,并搭建了舞臺,自己穿上高跟鞋在上面跳芭蕾。在這種情形下,法國誕生了一種以宮廷為舞臺的、以女性為中心的文化——當然其本質上還是男性主導,但至少形式上它是以取悅女性為目的的。這是一種以男女之間的情愛為中心的奢華文化。一方面是純潔的法語,一方面是男女之愛,一直到現在,法國人對這兩種文化的信仰都不曾動搖過。
沼野:這正是法國文化的核心所在啊。今天我也想就這些內容再向您請教一下。
首先是有關語言的,就如安托爾·里瓦羅爾[36]那句有名的話,說“非明晰者不能稱之為法語”,由此可見法國人有一個很厲害的武器,就是他們可以通過寫文章進行明確清晰的表達。對此我有一個疑問是,會不會有這樣一個問題呢——如果一門語言中詞語的意思過于明確,那它是否并不適合用來寫作?
拿日本文學來說,比如《源氏物語》也罷,明治時期之后泉鏡花[37]的作品也罷,句子的意思都是曖昧而模糊的,不知道哪里是主語,哪里是謂語,整部作品本身散發著一種如夢似幻的氣息。但法語就不同了,它可能適用于那些需要進行明確表達的領域,但并不適合用來表達錯綜復雜的情感,比如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多種情緒混在一起、難以清晰分辨的內心狀態,是否就不適合用法語來書寫呢?這是一個外行人才會有的疑問吧,還請您解惑。
野崎:關于這一點,您所言極是。或者說,法國文學也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而發展起來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法國文學中有一部分正是由那些對法語的明晰這一特點有抵觸,對推崇合理主義和中央集權的法國精神持反抗態度,并試圖從中逃離的人們發展起來的。
只是事情并不止如此,它還有另一面——我也是年歲漸長才隱約體會到的,就是說,法國人無論是誰骨子里都是一個古典主義者,路易十四時期形成的那些東西深深地烙印在他們的骨髓里,缺少了這些,就不能算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法國人。這一點,即便是就那些對法國精神持反抗態度并由此推動了法國文學發展的人來說也是一樣的。這就可以說明,在法國,為何對外國文學的接受容納一直到十九世紀都非常落后。這是因為,外國文學翻譯成法語時會遇到很多的困難。
例如,法語中的“élégance(優雅)”是什么意思呢。早在十七、十八世紀法國的宮廷文化中,就非常重視優雅的禮儀及日常禮節,直到現在,仍然有很多所謂的、在人前這個不能做那個不能做的說法。比如“手帕”在法語中有一個對應的詞語是“mouchoir”,但這個詞是由“擤鼻子”這一動詞轉換而來的,過于粗鄙,被認為不可用于文學作品。因此,比如說對于莎士比亞的《奧賽羅》中出現的“手帕”一詞,法語譯本就沒法按原文進行直譯。莫里哀[38]的一些喜劇就反諷了法國人這種對優雅的不懈追求,逗人發笑。
但丁的《地獄篇》,也是一直到十八世紀末才得以譯介到法國。因為,書中所描寫的地獄中各種阿鼻叫喚,沒法翻譯成漂亮的法語。此外,德國浪漫派作品在法國的接受容納也非常晚,因為像《浮士德》這樣的惡魔、撒旦所跋扈的世界,在講究邏輯的法語中是很難被表達和接受的。盡管如此,在經歷了來自外國文學的沖擊后,在明晰的法語這一框架之內謀求對阿鼻叫喚及惡魔等禁忌領域進行表達的斗爭一直在持續著,并從中誕生了一系列延伸到現代的激進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