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半部學術史,一位李先生: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論文集作者名: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本章字數: 11517字更新時間: 2021-12-09 16:00:23
先過衛抑先適齊? ——重耳出亡路線管窺
單周堯
(香港大學中文學院)
一
1994年,筆者與美國斯坦福大學王靖宇教授聯合召開第一屆《左傳》國際學術研討會,邀請李學勤教授擔任主題發言。李教授以《讀〈春秋左傳注·前言〉記》為題,于大會發言,使研討會生色不少。
轉瞬間這已是25年前舊事。2019年初春,李教授遽歸道山,筆者挽以聯曰:
“沾溉中西,一代聲華垂宇宙;撢研墳典,千秋著述重儒林。”哲人其萎,為表紀念,同時見證《李學勤文集》之出版,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及江西教育出版社聯合舉辦“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暨《李學勤文集》新書發布會”。筆者謹撰此文,以就正于在座之方家。
二
“重耳出亡”一事,《左傳》及《國語》均言之甚詳(1),《史記》于此亦有詳細記載。李隆獻先生《晉文公復國定霸考》一書,根據《左傳》《國語》《史記》,詳加研析,于書中第三章第二節載有重耳之“流亡路線考”,現舉其要如下:
重耳之流亡路線,自蒲奔狄,向無異說。而去狄后先入齊抑先適衛,則《左》《國》所載互異。《左傳》載重耳處狄十二年而謀適齊,先過衛,衛文公不禮焉,乃出五鹿,然后如齊(《左》僖公二十三年,《呂氏春秋·上德篇》同)。《國語》所載,則謀適齊后,先行經五鹿,見辱于野人,乃徑至齊;安于齊數年,后齊姜與從者謀,醉而遣之,始入衛(《國語·晉語四》)。《史記·晉世家》所載,同于《左傳》;《十二諸侯年表》則同于《國語》。茲引錄《左傳》《國語》《史記·晉世家》之相關記錄如下。
《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曰:
重耳……處狄十二年而行。過衛,衛文公不禮焉。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與之塊。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賜也。”稽首受而載之。及齊,齊桓公妻之,有馬二十乘。公子安之。從者以為不可。……姜與子犯謀,醉而遣之。……及曹,……(2)
《國語·晉語四》云:
文公在狄十二年,……乃行,過五鹿,乞食于野人。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子犯曰:“天賜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志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再拜稽首,受而載之。遂適齊。齊侯妻之,甚善焉。有馬二十乘,將死于齊而已矣。……桓公卒,孝公即位,諸侯叛齊。子犯知齊之不可以動,而知文公之安齊而有終焉之志也,欲行,……姜與子犯謀,醉而載之以行。……過衛,衛文公有邢、狄之虞,不能禮焉。……自衛過曹,……(3)
《史記·晉世家》大抵同于《左傳》,其文曰:
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過衛,衛文公不禮。去,過五鹿,饑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怒。趙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至齊,齊桓公厚禮,而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齊二歲而桓公卒……留齊凡五歲。重耳愛齊女,毋去心。……齊女……乃與趙衰等謀,醉重耳,載以行。……過曹,……(4)
堯按:《史記》載重耳過衛一事,除《晉世家》外,亦見于《衛世家》。《衛世家》云:
文公……十六年,晉公子重耳過,無禮。(5)
李隆獻先生《晉文公復國定霸考》將重耳前截之流亡路線撮要如下:
狄→衛→五鹿→齊→曹……(《左傳》《史記·晉世家》)
狄→五鹿→齊→衛→曹……(《國語》)
三
楊伯峻先生宗主《左傳》,認為《國語》不可信,《春秋左傳注》于“及曹”下云:
《晉語四》于及曹之前,尚有過衛一事,又分“五鹿乞食”與“衛文公不禮”為兩年事,乞食五鹿為適齊前,衛文公不禮在去齊后。《史記》于《衛世家》既用《左傳》列衛文公無禮于十六年,復于《年表》魯僖之二十三年,亦即衛文之二十三年云,“重耳從齊過,無禮”,亦因《晉語》之故。不知重耳由齊及曹,并不過衛,《國語》不可信。(6)
清梁玉繩(1745—1819)則以為當從《國語·晉語》,不當依《左傳》。《史記志疑·晉世家第九》“過衛”條云:“按:《表》(謂《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引者)依《晉語》,言重耳先適齊,后過衛,是也。此(謂《史記·晉世家》——引者)又從《左氏》,先衛后齊,似不合事情。”(7)《史記志疑·十二諸侯年表第二》更提出當依《國語》之證據云:
按:《左傳》重耳先過衛,后適齊;《晉語》先適齊,后過衛。此《表》從《晉語》也。但衛文賢君,何以無禮重耳?《晉語》曰:“衛文公有邢、翟之虞,不能禮焉。寧莊子言于公,弗聽。”則情尚有可說,厥后晉文怒衛,伐其國而執其君,不免已甚矣。然《表》書重耳過衛在二十三年,為魯僖之二十三年,雖若與《左傳》合,而實是舛謬,蓋《左傳》追敘前事耳。《世家》書于十六年亦誤,衛文十六年無邢、狄之難(引者按:“狄”同于《晉語》之“翟”)。考《春秋》僖十八年,“邢人、狄人伐衛”,魯僖十八即衛文十八,則重耳過衛當在衛文十八年也。更有一確證,韋昭《晉語》注云“魯僖十八年冬,邢、狄伐衛,文公故不能禮”,(8)則重耳過衛非衛文十六年與二十三等年可知。(9)
按:梁氏據《國語·晉語四》“衛文公有邢、翟之虞,不能禮焉”,以及韋昭《晉語》注“魯僖十八年冬,邢、狄伐衛,文公故不能禮”,定重耳過衛在衛文公十八年(魯僖公十八年,前642年),惟李隆獻先生認為韋昭于此其實不甚了了,其于《晉語四》“乃行過五鹿,乞食于野人”下注云:“五鹿,衛邑。不見禮,故乞食。”(10)又于“衛文公有邢狄之虞,不能禮焉”下解曰:“是歲,魯僖公十八年,冬,邢人、狄人伐衛,……故不能禮焉。”(11)既以重耳過五鹿后徑適齊,再由齊入衛,則過五鹿時,重耳尚未入衛,何“不見禮”之有?故李先生認為韋昭乃牽合《左》《國》以作注,其說不可信據;梁玉繩據韋注而定重耳過衛在魯僖公十八年之說,亦不足信。(12)張以仁先生(1930—2009)《讀史記會注考證札記·衛世家》質疑梁說曰:
梁氏之說未審。蓋依《左傳》,重耳于僖公五年出奔,居狄十二年而過衛,則正當衛文公十六年,《史記》不誤。如依《國語》,則重耳過衛在居齊之后。重耳入齊,桓公尚在,此《國》《左》《史》三書皆無異說。桓公之死,當衛文公十七年,即重耳入齊之次年。又《晉世家》謂重耳留齊凡五歲。則衛文公十八年,重耳尚居于齊。梁氏安得謂重耳于此時過衛?且僖公十九年《左傳》有衛人伐狄事,二十年秋有“齊、狄盟于邢,為邢謀衛難也。于是衛方病邢”事。《春秋》經僖公二十一年春有狄侵衛事。則衛有邢狄之患,不必定于衛文公十八年。不知梁氏何以未見及此?(13)
按:根據《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史記·晉世家》《衛世家》,重耳過衛在魯僖公十六年(衛文公十六年,前644年);梁玉繩據韋昭《國語》注,謂重耳過衛,當在魯僖公十八年(衛文公十八年,前642年),張以仁先生認為其說不足信,蓋《史記·晉世家》謂重耳“留齊凡五歲”,則魯僖公十八年,重耳尚居于齊,安能于此時過衛?梁玉繩于此其實有說,梁氏謂《史記·晉世家》之“留齊凡五歲”,“五”乃“三”之誤,《史記志疑·晉世家第九》云:
按:“五”乃“三”之誤。重耳以齊桓四十二年如齊,明年桓公卒,又明年為齊孝公元年,遂適衛,為衛文公十八年,有邢、狄之難,故有不禮重耳之事。(14)
按:據《史記·宋微子世家》,重耳過宋在宋襄公十三年(魯僖公二十二年)。(15)楊伯峻先生《春秋左傳注》亦同意此說,楊注于“及宋,宋襄公贈之以馬二十乘”下云:“《宋世家》云:‘是年(宋襄十三年),晉公子重耳過宋,襄公以傷于楚,欲得晉援,厚禮重耳以馬二十乘。’重耳過宋當在魯僖之二十二年,即宋襄之十三年,《宋世家》之言可據。”(16)李隆獻先生認為:若重耳入衛在魯僖公十八年,入衛與過宋之間,前后有四年之久。重耳入衛,衛文公不禮焉;過曹,曹共公亦不禮焉,其后即入宋。曹、衛既皆不禮,則無留衛、曹四年之理。故梁玉繩之說,似不足信。(17)近人王玉哲(1913—2005)亦云:“梁氏刪易古史,以就其說,但終不可通。”(18)
王氏又引述與梁玉繩同時而稍后之汪遠孫(1789—1835)《國語發正》曰:
按:晉文公從齊過衛、過曹、過鄭、過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皆書于魯僖公二十三年(原注:過宋不書,從略。《宋世家》在襄公十三年,魯僖二十二年也。過衛在過宋前,亦當在二十二年,與表差一年)。魯僖公二十三年值衛文公二十三年。邢、狄與衛自菟圃之役后,互相構難:十九年,衛人伐邢,《傳》云:“以報菟圃之役”;二十年,齊人、狄人盟于邢,《傳》云:“為邢謀衛難也,于是衛方病邢”;二十一年狄侵衛,杜注云:“為邢故”。虞者,憂也。憂其來伐,不必是圍菟圃之歲。文公自去齊后,衛、曹、鄭既不見禮,宋襄止乘馬之贈,未嘗假館;居楚亦僅數月(原注:見《史記·晉世家》);自齊至秦,雖經歷多國,道途原非遼遠,入秦在二十三年,則過衛亦在二十三年明矣。若謂僖十八年過衛,自十八年至二十三年,此六年淹留何國乎?(19)
王氏認為汪氏此論,足以攻破梁玉繩重耳過衛在魯僖公十八年之說,然汪氏定重耳過衛在魯僖公二十三年,王氏認為乃忽略史實,因衛自魯僖公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不見邢狄為禍。衡諸《國語·晉語》:“衛文公有邢狄之虞,不能禮焉。”則重耳過衛,非在魯僖公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此二年內。且重耳在僖十六年去翟之齊,至僖二十三年,前后共七載,亦與《史記·晉世家》“留齊五歲”不合。王氏認為《左傳》雖系重耳過衛于二十三年,然純為追述,未定確在何年。(20)
李隆獻先生《晉文公復國定霸考》一書,亦謂汪氏根據《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定重耳過衛在魯僖公二十三年之說為不可通,李先生所持理據如下:(一)定重耳過衛、曹、鄭、宋、楚、秦皆在魯僖公二十三年,則自僖十六年至二十二年此六年間,重耳豈皆留齊?然史無重耳留齊六年之說。(二)自齊至秦,乃由中原之東北繞經南方,再入西方,汪氏謂“道途原非遼遠”,似非事實。(三)《史記》晉、宋世家均謂重耳于宋襄公傷泓之時在宋;若定重耳過衛在魯僖公二十三年,則其過宋非在僖二十三年不可。是時宋襄公已卒,何由與重耳相見?故《左傳》雖系重耳歷衛、曹等國于魯僖二十三年,然實為追敘,非謂過此諸國皆在是年也。故李先生總結云:汪氏之說,實亦窒礙難通,不足深辨。(21)
王玉哲《晉文公重耳考》一文,認為重耳過衛,當在魯僖公二十年,王氏曰:
考《春秋左氏傳》僖二十年:“秋,齊狄盟于邢,為邢謀衛難也,于是衛方病邢。”文公過衛蓋在此年也(原注:魯僖二十年)。重耳于魯僖十六年至齊,留五歲即魯僖二十年,去齊時當在秋季,因有“謀于桑下,蠶妾在焉”(《晉語》)之文也。衛曹皆不禮,去宋在當年或在翌年(僖二十一年)也。而《晉世家》云:“宋襄公新困兵于楚,傷于泓,聞重耳賢,乃以國禮禮重耳。”按泓之戰在魯僖二十二年冬,文公必不能至魯僖二十二年冬始來宋,因中途逗留何處,梁氏《志疑》亦疑之。《晉世家》所載雖不可靠,然亦必非全然無據。其下文又云:“宋司馬公孫固善于咎犯,曰:‘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以臆度之,文公必是在僖二十年或二十一年去宋,遂留之以求宋助其入國。至魯僖公二十二年冬,有泓之戰,楚敗宋,宋司馬公孫固始言:“宋小國,新困不足以入。”宋襄公始贈之以馬二十乘,去鄭,鄭文公不禮而如楚,至楚當在魯僖公二十二年或二十三年兩年中。居楚數月,秦伯召重耳于楚,蓋在魯僖公二十三年也。至魯僖公二十四年二月,即晉惠公十五年十二月,秦穆公送重耳歸國,下月重耳即位改元,即魯僖公二十四年三月也。(22)
王氏分析重耳離齊后之行程甚詳,惟謂重耳“必是在僖二十或二十一年去宋”,似有可商,蓋《史記·宋微子世家》謂宋襄公十三年冬,襄公與楚成王戰于泓,宋師大敗,襄公傷股,又謂“是年,晉公子重耳過宋,襄公以傷于楚,欲得晉援,厚禮重耳以馬二十乘。”(23)宋襄公十三年,即魯僖公二十二年也。
四
蘇州大學王少林先生于2012年發表《晉文公重耳出亡考》(24)一文,則提出下列論點:
(一)重耳出亡,本意在避驪姬之禍,伺機返回晉國謀取君位。晉獻公死后,惠公即位,狄為小國,僅可自保,而不能助重耳歸國即位。惠公七年,惠公派人刺殺重耳,重耳不得已,遂離狄往齊,以求得到齊桓公之重用與幫助,故離狄之后,實無需過衛(即經過衛國國都,向衛國國君表達居留之意)。
(二)王文引述馬保春之說,從地理角度立論:重耳欲自白狄之部東適齊,需經晉中,東出太行,再經東陽之地東至齊。而衛在太行山東南麓即今河南淇縣一帶,重耳一行如欲適衛,則無必要東出太行,自晉中東南行即可達,重耳既東出太行,則其東行目標乃適齊而非過衛。(25)
(三)梁玉繩謂《史記·晉世家》之“留齊凡五歲”,“五”乃“三”之誤,王少林先生贊同該說,并為之舉證,謂古代文獻記載中“三”“五”之誤甚多,如《史記·殷本紀》正義:《括地志》引《竹書紀年》曰:“自盤庚徙殷,至紂之滅,二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日人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卷三引作“二百七十五年”,“五”即為“三”之誤。又《荀子·儒效》:周公“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左傳》昭公二十八年:“武王克商,光有天下,兄弟之國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人”,《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則作“武王成康所封數百,而同姓五十五”,可見“三”“五”互誤,本為文獻常見,凡此皆可作梁玉繩《史記志疑》之旁證。王氏指出,重耳至齊,乃為得到齊桓公之支持。桓公既已病故,齊國再無桓公在世時之國力與影響力,故重耳離齊,乃正確選擇。
(四)王氏認為當從《國語·晉語四》韋昭注及梁玉繩說,重耳居齊國為三年,從僖公十六年至十八年秋,而后至衛都,衛文公因與邢人、狄人作戰,而不禮重耳。
以上第一點謂晉惠公七年(即魯僖公十六年),晉惠公派人刺殺重耳,重耳不得已,遂離狄往齊,以求得到齊桓公之重用與幫助。此事《史記·晉世家》及《國語·晉語四》均記載甚詳,《史記·晉世家》云:“惠公七年,畏重耳,乃使宦者履鞮與壯士欲殺重耳。重耳聞之,乃謀趙衰等曰:‘始吾奔狄,非以為可用與,以近易通,故且休足。休足久矣,固愿徙之大國。夫齊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諸侯。今聞管仲、隰朋死,此亦欲得賢佐,盍往乎?’于是遂行。”(26)《國語·晉語四》曰:“文公在狄十二年,狐偃曰:‘日(往日,謂出亡之初),吾來此也,非以狄為榮,可以成事(成返國之事)也。吾曰:“奔而易達(狄離晉近故),困而有資(困頓中有財物資助),休以擇利(于此暫且休息以作出更有利的選擇),可以戾也(可以定居下來)。”今戾久矣(現定居于此已久),戾久將底(定居于此太久則一切都將停頓下來)。底著滯淫(一切停頓下來,則茍安滯惰之心越來越厲害),誰能興之?盍速行乎!吾不適齊、楚,避其遠也。蓄力一紀(十二年),可以遠矣。齊侯長矣(已老),而欲親晉。管仲歿矣,多讒(眾多喜進讒言之小人)在側。謀而無正(謀劃而沒有可以就正之人),衷而思始(衷,中也。各種政事推行到中途就想到當初有管仲主持的好處)。夫必追擇前言(他一定會追想管仲生前說過的話并加以采用),求善以終(以求有個好的結果),饜邇逐遠(饜,滿足。謂齊國對與近鄰之關系既已感滿意,就會希望與遠方的諸侯國也建立友好關系),遠人入服(現在我們這些遠方的人去投奔他,歸順齊國表示臣服),不為郵矣(是不會有錯的。郵,過也)。會其季年可也(季,末也。現正可趕上其晚年),茲可以親(茲,此也。謂此齊侯可以親近)。’皆以為然。”(27)王少林先生謂重耳離狄奔齊乃為得到齊桓公之重用與幫助,故離狄之后,實無需過衛(王先生認為即經過衛國國都,向衛國國君表達居留之意)。堯按:“過衛”意為經過衛國國都,但似不必向衛國國君表達希望長期居留之意。考重耳出亡,入齊之前,先經五鹿,此一記載,《左傳》與《國語·晉語四》,并無異說。五鹿衛地,其地望雖有不同說法(28),重耳因遭晉惠公派人行刺,匆忙離狄出亡,糧食匱乏,需于五鹿乞食,似無不入衛都求援,反先遠奔齊都臨淄之理。齊國路遠,重耳固知之,故處狄十二年以蓄力,實不必急于一時,故《國語·晉語四》重耳出亡,受辱五鹿,隨即奔齊之說,似不足信。根據《左傳》,重耳出五鹿之前,先過衛都(以其奔而易達,困而有資也),奈何衛文公不禮,于是無奈奔齊,此一記敘,實較《國語》合理。
至于第二點,馬保春先生所言者,乃一假想;重耳乞食五鹿,則為歷史事實。觀乎馬氏《晉國歷史地理研究》263頁之“晉公子重耳流亡形勢圖”,則其假想之出亡路線,完全不經衛國,實無以解釋重耳乞食五鹿此一歷史事實。且馬氏謂“重耳欲自白狄之部東適齊,需經晉中,東出太行,再經東陽之地東至齊”,又謂“重耳一行如欲適衛,則無必要東出太行,自晉中東南行即可達,重耳既東出太行,則其東行目標乃適齊而非過衛”,乃循環論證。重耳之出亡路線,或非如馬氏所假想者,因齊國路遠,故不直奔齊都臨淄,而先假道于衛,以其奔而易達,困而有資也。
第三、第四兩點,乃王少林先生為證成《國語·晉語四》韋昭注及梁玉繩說而寫。惟“三”可誤為“五”,與《史記·晉世家》“留齊凡五歲”之“五”必為“三”之誤,終為二事。王少林先生謂“重耳至齊,乃為得到齊桓公之支持。桓公既已病故,齊國再無桓公在世時之國力與影響力,故重耳離齊,乃正確選擇”,此亦僅為王先生個人之意見,未必即為重耳之想法。根據《左傳》,重耳“及齊,齊桓公妻之,有馬二十乘。公子安之。從者以為不可。將行,謀于桑下。蠶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殺之,而謂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聞之者,吾殺之矣。’公子曰:‘無之。’姜曰:‘行也!懷與安,實敗名。’公子不可。姜與子犯謀,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29)。是重耳固不欲離齊也。《史記·晉世家》亦云:“至齊,齊桓公厚禮,而以宗女妻之,有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齊二歲而桓公卒,會豎刀等為內亂,齊孝公之立,諸侯兵數至。留齊凡五歲。重耳愛齊女,毋去心。趙衰、咎犯乃于桑下謀行。齊女侍者在桑上聞之,以告其主。其主乃殺侍者,勸重耳趣行。重耳曰:‘人生安樂,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齊女曰:‘子一國公子,窮而來此,數士者以子為命。子不疾反國,報勞臣,而懷女德,竊為子羞之。且不求,何時得功?’乃與趙衰等謀醉重耳,載以行。行遠而覺,重耳大怒,引戈欲殺咎犯。”(30)所載與《左傳》基本相同,是重耳本意,乃老死齊國,實無意離齊也。
是王少林先生所言四點,皆有可商。
王文的主要論點是重耳曾兩次過衛:先于魯僖公十六年首次入衛境,過衛邑五鹿,后至齊都,居齊三年,僖公十八年離齊,再到衛都。
五
2011年,清華簡(貳)《系年》公布。第六章載重耳出亡之事曰:
晉獻公之婢妾曰驪姬,欲亓(其)子(奚)
(齊)之爲君也,乃
(讒)大子龍(共)君而殺之,或
(讒)惠公及文
公
(文公。文公)奔翟(狄),惠公奔于梁……文公十又二年居翟
(狄,狄)甚善之,而弗能內(入),乃
(適)齊
(齊,齊)人善之;
(適)宋
(宋,宋)人善之,亦莫之能內(入);乃
(適)
(衛,衛)人弗善;
(適)奠(鄭)
(鄭,鄭)人弗善;乃
(適)楚。褱(懷)公自秦逃歸,秦穆公乃
(召)文公於楚,囟(使)
(襲)褱(懷)公之室。晉惠公
(卒),褱(懷)公卽立(位)。秦人
(起)
(師)以內文公于晉
(晉。晉)人殺褱(懷)公而立文公,秦晉
(焉)
(始)會好,穆(戮)力同心。(31)
從《系年》提供的材料來看,重耳出亡路線如下:
狄→齊→宋→衛→鄭→楚→秦
此一流亡路線,在重耳過衛、齊次序上,與《晉語》記載一致,主先齊后衛說,并明確指出重耳離狄往齊的原因是“狄甚善之而弗能內,乃適齊”。而過衛則在居齊及過宋之后,并且不言“過曹”。
《清華簡·系年》之說,頗覺簡略,且有可議之處,如重耳居齊及過宋之后,可直接入鄭,似無需繞道過衛。此外,《左傳》所記重耳“出于五鹿,乞食于野人”及《國語·晉語四》所載“過五鹿,乞食于野人”一事,《清華簡·系年》全付闕如。
《清華簡·系年》公布后,劉麗女史發表《重耳流亡路線考》一文,提出下列數點:
(一)《清華簡·系年》所示重耳流亡諸國之次第與《史記》齊、宋、鄭、楚、秦諸《世家》及《史記·十二諸侯年表》之時間記載吻合,特別是宋排在衛前,與唯一有明確記載重耳過宋時間之《宋世家》相符合。(堯按:問題之重點是過宋、過衛之孰先孰后。據《史記·宋世家》,重耳過宋在魯僖公二十二年,而《十二諸侯年表》于此則付闕如;據《衛世家》,重耳過衛在魯僖十六年,《十二諸侯年表》則置諸魯僖二十三年,惟此所據者當為魯僖二十三年《左傳》,追敘重耳出亡,過衛、及齊、及曹、及宋諸舊事,實則重耳歷經上述諸國,皆在魯僖二十三年之前,未可據此遽謂過宋先于過衛。且如上文所言,過宋之后,可直接入鄭,實無需繞道過衛也。)
(二)《清華簡·系年》不言重耳過曹,而傳世典籍如《史記·晉世家》《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史記·管蔡世家》《國語》《左傳》《淮南子·道應訓》《韓非子·十過》《呂氏春秋·上德》《淮南子·人間訓》均有載及此事。且《清華簡·系年》第七章云:“晉文公立四年,楚成王率諸侯以圍宋伐齊,戍穀居。晉文公思齊及宋之德,乃及秦師圍曹及五鹿,伐衛以脫齊之戍及宋之圍。”可見重耳曾經過曹,而曹君曾無禮于重耳。(堯按:《清華簡·系年》第七章謹謂“晉文公思齊及宋之徳,乃及秦師圍曹及五鹿,伐衛以脫齊之戍及宋之圍”,未足以清楚顯出“曹君曾無禮于重耳”;反觀魯僖二十八年《左傳》云:“三月丙午,入曹,數之以其不用僖負羈,而乘軒者三百人也,且曰獻狀”,楊注:“獻狀,古有數解。……《晉語四》云:‘文公誅觀狀以伐鄭。’惠棟因謂:‘獻狀,謂觀狀也。先責其用人之過,然后誅觀狀之罪,以示非惡報也。’”(32)《左傳》所載,似足以證明重耳曾經過曹,而曹君曾無禮于重耳。總之不言過曹,當為《清華簡》一重要闕漏。)
(三)《史記·晉世家》《左傳》《國語》《呂氏春秋》中都談及“過五鹿”,其中尤以《國語·晉語四》記載最詳,“五鹿之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子犯曰:‘天賜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韋昭注:“五鹿,衛邑。”……對照《左傳》僖公二十八年:“二十八年春,晉侯……侵曹伐衛。五月戊申,取五鹿。”……“取五鹿”當是對前面兆象的回應,按照十二年算,則過五鹿當在衛文公十六年。這與《史記》《左傳》的記載是相符合的。(堯按:衛文公十六年(即魯僖公十六年)重耳“過五鹿”一事,應為可信,而《清華簡·系年》于此卻付諸闕如。)
劉麗女史文中又提到徐元誥之重耳魯僖二十二年過衛說,徐元誥《國語集解》云:“《史記·宋世家》,重耳過宋在襄公十三年,值魯僖二十二年也。過衛在過宋前,則亦當在魯僖二十二年。與韋注固相距太遠,與年表亦差一年矣。”(33)劉麗女史說:“重耳過衛在文公十八年是靠不住的,二十二年說呢?也沒有事實依據,只是一種推測,且與韋注和《年表》均不同。史書中明確記載的是重耳過衛在衛文公十六年或者衛文公二十三年,那么這兩個時間是怎么回事呢?《國語》與《史記》《左傳》關于過衛、過齊次序的不同又該如何解釋呢?”(34)
劉女史的解釋是:
重耳實際是兩次經過衛國,第一次就是衛文公十六年經過五鹿,野人與塊;第二次則是衛文公二十三年過衛,文公不禮。但是《史記》和《左傳》誤把兩者當成了一件事。但是這確實是兩件事,因此在《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里記載的過衛時間是衛文公二十三年,即魯僖公二十三年,這表明了司馬遷的謹慎和存疑。過齊前的過衛實則是過五鹿,后面在過齊后還有一次過衛。《國語》中的記載其實是正確的,但是過衛的時間卻不對,衛無論如何不能排在宋的前面。(引者按:過宋、過衛之孰先孰好問題,前文已詳加討論。)《清華簡》把衛排在齊之后應該指的是衛文公二十三年那次,因為《清華簡》中過齊前并未提及過五鹿,也許是認為當時重耳并未見到衛國國君的緣故。(35)
劉女史重耳兩次經過衛國之說,與王少林先生基本相同,只不過王少林先生贊同《國語·晉語四》之說,認為重耳過衛在魯僖公十八年,劉女史則認為重耳過衛在魯僖公十八年之說靠不住,重耳第二次過衛是在魯僖公二十三年。
重耳過衛在魯僖公二十三年及在魯僖公十八年二說,本文均不贊同。筆者認為重耳過衛,當在魯僖公十六年,原因上文已清楚說明,蓋重耳既已至衛之五鹿,且糧食匱乏,需于五鹿乞食,似無不入衛都求援,反先遠奔齊都臨淄之理。劉麗女史指出:“過五鹿當在衛文公十六年”,則重耳過衛,似亦當在衛文公十六年。
2018年,王少林先生又在《傳統中國研究集刊》第十八輯發表了《新出簡牘與晉文公出亡史事綜合研究》一文,重申其所定重耳出亡路線如下:
狄→五鹿(衛)→齊→衛→曹→宋→鄭→楚→秦
綜而觀之,李隆獻先生《晉文公復國定霸考》取《左傳》及《史記·晉世家》之說,定重耳之流亡路線如下(36),當為可信:
狄→衛→五鹿→齊→曹→宋→鄭→楚→秦
李先生所定之流亡路線,不但較《清華簡·系年》可信,亦較王少林先生及劉麗女史之說可信,筆者所持理據,上文已清楚說明,茲不贅述。
(1)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國語·晉語二》《國語·晉語四》。
(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04—407頁。
(3)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校點:《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37—346頁。
(4)《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657—1658頁。
(5)同上,第1595頁。
(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407頁。
(7)梁玉繩撰,賀次君點校:《史記志疑》,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83頁。
(8)《史記志疑》標點作“邢、狄伐衛文公,故不能禮”,似誤,今正。
(9)梁玉繩撰,賀次君點校:《史記志疑》,第336頁。
(10)上海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組點校:《國語》,第339頁。
(11)同上,第345頁。
(12)參李隆獻:《晉文公復國定霸考》,臺北: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88年,第137頁。
(13)大陸雜志社編輯委員會:《大陸雜志語文叢書》第2輯第3冊《校詁札記》,臺北:大陸雜志社,1963年,第373頁。
(14)梁玉繩撰,賀次君點校:《史記志疑》,第984頁。
(15)《史記·宋微子世家》云:“襄公十三年……是年,晉公子重耳過宋,襄公以傷于楚,欲得晉援,厚禮重耳以馬二十乘。”(第1626—1627頁)宋襄公十三年即魯僖公二十二年(前638年)。《史記·晉世家》亦云:“過宋。宋襄公新困兵于楚,傷于泓,聞重耳賢,乃以國禮禮于重耳。宋司馬公孫固善于咎犯,曰:‘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乃去。”(第1658—1659頁)梁玉繩以為《史記·宋微子世家》及《晉世家》所載未確,《史記志疑》曰:“按:《左傳》重耳歷游諸國,惟自鄭至楚及楚送諸秦,當在魯僖公二十三年,過衛在僖十八年,余皆追敘,莫定在何歲。此(按:指《宋微子世家》)及《晉世家》書過宋于宋襄公十三年傷泓之后,謂因敗禮重耳,未確也。”(第960頁)然則梁氏何以知其未確?梁氏所引據者有二:(一)《左通》曰:“晉文公在外十九年,不知于何年過宋,《史》特因上年傷泓而為此說,安知過宋不竟在泓戰之前?”(二)《史記索隱》曰:“按:《春秋》戰于泓在僖二十三年,重耳過宋及襄公卒在二十四年。今此文以重耳過與傷泓共歲,故云‘是年’。又重耳過與宋襄公卒共是一歲,則不合更云‘十四年’。是進退俱不合于《左氏》,蓋太史公之疏耳。”(第1627頁)按:(一)《左通》所言,似為臆測。是否合理,見仁見智。(二)《左傳》僖公二十二年曰:“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于泓。”又僖公二十三年曰:“夏五月,宋襄公卒,傷于泓故也。”未知《史記索隱》何以謂“《春秋》戰于泓在僖二十三年,重耳過宋及襄公卒在二十四年”?是梁玉繩所引用者,皆不足為確證,故李隆獻先生《晉文公復國定霸考》云:梁氏“謂宋襄因敗而禮為未確,亦未提出任何佐證,不足深辨”(第149頁)。
(16)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408頁。
(17)李隆獻:《晉文公復國定霸考》,第143頁。
(18)王玉哲:《古史集林》,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468頁。
(19)汪遠孫:《國語校注本三種·國語發正》卷十《晉語四》,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振綺堂汪氏刊藏本,第3上至下。
(20)王玉哲:《古史集林》,第469頁。
(21)李隆獻:《晉文公復國定霸考》,第138—139頁。
(22)王玉哲:《古史集林》,第469頁。
(23)《史記》,第1626—1627頁。按梁玉繩以為《史記·宋微子世家》所載未確,惟未能提出確證。詳參上文。
(24)王少林:《晉文公重耳出亡考》,《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12年第3期。
(25)馬保春:《晉國歷史地理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262頁。
(26)《史記》,第1657頁。
(27)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21—322頁。引文括號內之解釋為筆者所加。
(28)李隆獻:《晉文公復國定霸考》,第140—143頁;王少林:《晉文公重耳出亡考》,《南都學壇(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12年第3期。
(29)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406—407頁。
(30)《史記》,第1658頁。
(31)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貳)》,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上冊,第54—59頁,下冊,第150頁。
(3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453頁。
(33)徐元誥:《國語集解》,第326頁。
(34)劉麗:《重耳流亡路線考》,《深圳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
(35)劉麗:《重耳流亡路線考》,《深圳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
(36)李隆獻:《晉文公復國定霸考》,第145頁,其根據詳見第135—1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