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部學術史,一位李先生: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 4515字
- 2021-12-09 16:00:23
李先生的性格
吳振武
(吉林大學考古學院古籍研究所)
李先生——我是一直這樣稱呼李學勤先生的。他周圍的很多人,似乎也都這樣稱呼他。
我第一次見到李先生,是在1978年的11月末,也就是41年前的這個季節。那時我剛考取吉林大學于省吾先生所招收的古文字方向研究生,入校才一個多月,便在長春南湖賓館召開的中國古文字學術討論會上,聆聽李先生講陜西近出窖藏青銅器在西周銅器斷代上的意義。那時李先生才45歲,風華正茂。三年后,1981年夏天,我們碩士畢業,于老特意請了遠在北京的李先生前來主持我們的畢業答辯。那時中國剛開始有學位制度,我們是第一屆畢業的碩士。記得當時報紙上公布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組成人員名單,李先生赫然在列。史學界似乎只有他一人進入,至少在古文字圈子里,他是唯一的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當我們興高采烈地跟他談起時,他說他還不知道,但很幽默地補了一句:我想不會是重名的人吧。最近我看了幾處網上的李先生簡歷,有的只提到他是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歷史學學科評議組召集人,卻漏了這個更重要的職務。又過三年,1984年冬,我和湯余惠、黃錫全博士畢業,那時于老已在數月前謝世,學校按照于老的遺愿,聘請了校外的胡厚宣先生、張政烺先生、李學勤先生、孫常敘先生、陳連慶先生來參加我們的畢業答辯,仍由李先生擔任答辯委員會主席,我們也自然是順利畢業。我想,李先生一生主持畢業答辯無數,但我畢業的那兩次答辯,也許他印象最深。一是因為無論碩士還是博士,我們都是第一屆第一批。二是因作為前輩的于老出面邀請,那時他也感到有些意外。于老1896年生,長李先生37歲。后來李先生多次講起,他19歲時因為喜歡甲骨文,就已經到北京板廠胡同去謁見過于老。而博士畢業那次,因為車票難買,李先生和胡先生、張先生是后半夜下的火車,不巧那天奇冷,李先生后來跟我說,這是他一生所經歷過的最寒冷天氣。所以按照過去的規矩,李先生自然是我的老師,所謂座師。
從那以后四十年里,因為在同一個圈子里,我有各種機會跟李先生見面請益。雖然我不能跟他的親弟子和長期跟他在一起工作的同道相比,但我覺得我還是可以從一些親歷的故事來談談他的性格或品格。
我覺得,李先生最大的好處是通達寬厚。做學問能融會貫通自不必說,他對人,特別是對年輕人,更是抱有一種十分寬厚的心態和通達的理念。你的觀點、你的要求,三教九流、四面八方,包括那些奇奇怪怪的要求,不管李先生心里是否贊同,他都不會當面拒你,更不會損你。在我們畢業之后,他又受邀主持過無數次碩士博士畢業答辯。記得吉林大學金景芳先生在世時,每年的古代史博士生畢業答辯,必是請李先生來主持,好像無論好壞,沒聽說有誰不過的。有一次金老的兩位博士生畢業,前腳剛答辯通過,后腳便給學科學位分委員會否了。我曾有機會看過一些李先生寫的學位論文評語,我發現,每篇評語單獨看,都是很好的,但是如果把幾篇評語放在一起看,便立馬可以看出評價的不同和高下。李先生不僅不是馬虎寫的,還如老吏斷獄一般,具有極高的判識。寫序也是一樣,李先生名氣大,受邀寫序也是出奇的多,光是各種序,大概就出過兩三本集子。最令人稱奇的是,個別序,大概原作實在沒有值得稱道的地方,他也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談點跟原作有關系但沒有直接關系的話題了。料想提筆時,大概真的很為難,不過李先生也的確都能應付自如。我曾經委婉地跟李先生提起這個話題,以不要太累為由,勸他謝絕一些莫名其妙的寫序要求。然而李先生卻輕輕地說了一句:序也是一種文體。這我就懂了。對他人而言,李先生是助人為樂;對自己而言,他是把序當作詩看待的。從前大文人,是要講求詩、文平衡的。李先生所處的時代,早已不是寫詩的時代,所以他大概是把序跋這類文字,拿來跟相對嚴肅的學術論文作平衡的。雖然我不贊同晚年的李先生那么忙,卻仍不辭謝各方的作序請求,但我還是能理解李先生的。而這事在我,是一輩子都做不到了。我在沒給人寫過幾篇序后,就因嫌煩,利用給復旦郭永秉教授論文集寫序的機會,宣布不再給人寫序,還特意找了一位大學者的話來作擋箭牌。
跟主持學生畢業答辯、給人寫序一樣,李先生還非常樂意提攜年輕人。他因為地位高,一生寫過的推薦信和被他提攜過的人,我想也是難以統計的。1993年之前,在中國大學里,教授指導博士生的資格,是需要經過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評審并經過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的。大概每隔三到四年評審一次,評審也是極其嚴格,要經過校方推薦、通訊初評、上會復評等環節。有個故事據說是真的,說錢鍾書先生在文學組參加博導評審,翻了一大堆各校報上來的材料后,覺得無滿意的,便提出看看申報碩導的材料,結果他在里面發現蘇州大學錢仲聯先生的申報材料,認為可以勝任博導。這大概是因為“文革”前,錢先生曾評論過錢仲聯先生那部有名的《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吧,雖然批評得很厲害,但他還是認為錢仲聯先生夠當博導。消息傳到蘇州,正在住院的錢仲聯先生,立馬出院回家。經過前四次評審,那時報道說,全國博士生導師的平均年齡是60多歲,精確到小數點后。于是從1993年第五次評審開始,國家希望博導隊伍年輕化,并為此制定了特殊政策,即凡45歲以下具有博士學位的申報者,無論通訊評議的結果如何,都須拿到學科評議組來復評,不設先期淘汰。結果那年歷史學科就真的評選出兩位不到45歲的博導:一位是廈門大學的陳支平教授,那年41歲;另一位就是我,當時36歲,據說是全國最年輕的。消息傳來,我自己和周圍的人,都大感意外,因為當時博導幾乎就是教授中地位最高的人群了。而很多很有學問甚至有很大名氣的學者,因為種種原因,一輩子都沒當上博導。譬如吉林大學歷史系研究中國近代史的李時岳先生,我讀書時他是系主任。他是我所見過的歷史學家里,文采最好的一位,因為當時我們的近現代史學科不是博士學位授權點,他便始終沒有機會當博導。又如曾參加我博士畢業答辯的東北師范大學做古代史的陳連慶先生,也是直到退休都沒當上博導。而他卻是少有的治學面特寬,且能獨樹一幟的優秀學者。于老在世時常說,他一生遇到兩位博聞強識的學者,一位是張政烺先生,另一位就是陳先生。當年評博導,李先生是歷史學學科評議組的召集人,我能評上博導跟他有無關系,我沒好意思問他,但他是所有評審人里唯一了解我的人,則是肯定的。老實說,即使在今天,歷史學和考古學圈子里,是否真把古文字學當回事都很難說。那時中國史、世界史和考古學還沒分家,我是從考古那邊報上去的,所以批準下文時,還特別標明是考古學博士生導師。而不久前,我讀到總結新中國70年考古學成就的長文,里面居然無一字一句提到古文字學的成就,卻多處提到古國方國之類的偉大發現。我私下想,如果沒有出土古文字資料和對那些資料的解讀的話,上哪兒去知道那些古國方國呢?李先生不遺余力地提拔年輕人是出于什么想法,我是后來才知道的。那時提職稱很難,當博導更難。有一次大家閑聊,大概又有人提到這事,說現在很多年紀大的老師,要到臨退休時才能評上教授或博導,年輕人就更不容易了。李先生馬上說,年輕人看好了就要早點提起來,這樣他還可以為國家貢獻幾十年,如都等到白發蒼蒼了再提,也就沒幾年干的了。這就是李先生的通達。我想這也是有歷史原因的。李先生從20世紀50年代走進學術開始,一直到改革開放,就不斷地參加各種政治運動,時代的耽誤,人性的陰暗,他都親身經歷過。所以等到云退天晴的時候,他就有一種為國家多做事的緊迫感。
跟這種對人的通達相對應的,是李先生在學術上的通達。李先生晚年,大概有兩件事,是被人批評最多的。一件是他主持的“夏商周斷代工程”,一件是提出“走出疑古時代”。斷代工程的最后結果是否會令人滿意,是否會被學術界普遍接受,李先生一開始就是有思想準備的。他曾說過,如果這是個容易做出來的題目,也就不用國家來立工程投巨資了。他之所以敢去勇挑重擔,是真心希望通過多學科合作,看看我們在古史年代問題上究竟能否會有一點進步,特別是在利用現代科學技術方面的嘗試,即使嘗試后失敗了。同時他還有另外一個想法,就是希望通過這樣一個大工程,促進國家在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投入。那時有報道說,全國一年的文科科研經費,只相當于建造一公里高速公路的經費,實在是非常可憐的。這個他所期望的附帶效應,后來也就真的實現了。今天在公立機構從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人,多能申請到國家經費,可以說跟曾經有過“夏商周斷代工程”這樣一個超大型項目有絕大關系。這里需要特別補充一句,曾見有人批評斷代工程是想拉長中國歷史,把它看作一個為政府達到某種意圖而服務的工程。這完全是想當然耳,而且是戴了有色眼鏡的。我經歷了工程的全過程,幾年中大大小小的會議也參加了無數次,并且承擔了工程中的一個子課題。但我從來沒有聽說上層領導對工程的結論有什么特別要求,更沒有聽見李先生和其他幾位首席科學家對工程的結果有任何拉長年代方面的預期。看見的只有李先生的各種協調、操勞和他自己所投入的具體研究,用“嘔心瀝血”四字來形容也絕不為過,不愧是首席中的首席。我想很多參加過斷代工程的學者和行政人員,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提出“走出疑古時代”,是李先生晚年的一件大事,也是爭論最多,被批評最多的一件事。但你仔細讀他的書,按“同情之了解”的眼光去看,就會發現李先生最終還是要走上“釋古”之路的。他只是因為生在一個地下古書大發現的時代,需要破“疑古”的局,才提出這么一個命題。一個天天研究出土文獻和文物的人,哪里會真的全盤信古而不疑呢?標簽跟實際多有出入,是古今中外常有的事。顧頡剛先生是疑古派的代表人物,一般認為他對傳統的古史多是破壞,這的確不假。然而他所提倡的對古史的建設,卻往往被破壞這一面所掩蓋。李先生說“走出疑古時代”,我理解并不是真要大家走上傳統的信古不疑的老路上去,而是一種“矯枉過正”式的鼓吹。從繼承上講,本來清華導師王國維先生在表述他那著名的“二重證據法”時,就已經清楚地講過“古書之未得證明者不能加以否定”這樣的話。那么從研究的方法上說,對于古書所記載的東西,先作“無罪推定”,然后再作舉證,大概也無可厚非。這也正是李先生在學術上的通達之處,跟他對人事的開通是相輔相應的。
李先生很早就跟我說過,流派一旦形成,局限也就隨之產生。所以他一定是不希望自己有什么派的。接受李先生的教誨,我自己也不希望外界說吉林大學古文字學科有什么派,至少我們自己是從來不說的。以開放的態度,學習、傳承和發揚一切優秀的東西,便是我們的追求,也是我們向李先生學習的結果。
李先生晚年在清華工作,清華的校訓是“自強不息,厚德載物”,這八個大字,在他身上體現得最為完美。
從前人說,“搔癢不著譽何益”,李先生已經是古人了,我希望我對李先生性格的觀察和贊譽,是搔到癢處的。
最后講個故事,李先生是2019年2月24日謝世的,四天后的28日在八寶山舉行了遺體告別儀式并火化,那時我特意從長春趕到北京跟他作最后的告別。我當時算了一下日子,正符合李先生的心愿。有一次李先生在火車上跟我閑聊,說外國有人認為,人過世后是不能馬上燒的,需要停放三天后再燒,并說了理由。李先生看書多,清華的安排,固然不知道李先生有此想法,但這最后的送別,也真的能如李先生的意,堪稱圓滿。
2019年12月5日初稿
2020年5月31日改定
(原載《出土文獻》202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