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別墅
“我愛你。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快樂 —— 你是我的一切！請原諒我這么唐突，但我實在無法繼續沉默下去，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煎熬了！我不敢奢求你的愛，只求你能憐憫我。今晚八點鐘涼亭見……我想我就不必署名了，但你也不用擔心，我年輕、漂亮……難道這還不夠嗎？”
看到這封信，帕維爾·伊萬尼奇·維霍德采夫聳了聳肩膀，納悶地撓了撓頭，他已經結婚了，是個腳踏實地過日子的人，這不剛好放假了，他到別墅來避暑。
“這開的是哪門子玩笑？”他心想，“我又不是什么單身漢，卻收到這么一封荒唐……愚蠢的信！到底是誰寫的？”
帕維爾·伊萬尼奇把信在面前翻來翻去，又看了一遍，嫌棄地吐了口唾沫。
“‘我愛你’……”他譏笑道，“她倒是會挑男人！難道我會歡天喜地地跑到涼亭去找你不成！什么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我早就沒興趣了，小妞……呣！她肯定是個輕浮浪蕩的女人……嗐，這種女人都一個德行！朝三暮四的 —— 上帝啊！ —— 她保準還會給其他陌生男人，給其他有婦之夫寫這樣的信！真是傷風敗俗！”
結婚八年了，帕維爾·伊萬尼奇已經完全沒了談情說愛的心思，平日里就算會收到女人的信，也都是賀信，所以呢，盡管他裝作對這封情書不屑一顧，但又免不得十分好奇，想入非非。
一個小時過去了，他躺在沙發上，心里暗自忖度：
“我又不是傻子，才不會急不可耐地去赴這種愚蠢的約會；可話又說回來，弄清楚這信到底是誰寫的不也挺有意思！嗯……這字一看就是女人的字……信寫得真心實意，不大像是開玩笑……多半是個神經兮兮的年輕女人寫的，也許是個寡婦，寡婦總是比較輕浮隨便，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嗯……到底會是誰寫的呢？”
自從帕維爾·伊萬尼奇夏天住進這幢別墅到現在，從未跟哪個女人相熟，除了他妻子，所以這個問題叫他更為難了。
“太稀奇了……”他自言自語，“‘我愛你……’她是什么時候動心的？這女人也真是奇特！也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就稀里糊涂地愛上了？！只看了兩三眼就能喜歡上別人，這女人肯定很年輕，很愛幻想……可是……她會是誰呢？”
帕維爾·伊萬尼奇突然記起來，前些天他在別墅區散步的時候，有好幾回都碰到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頭戴淺藍色的帽子，鼻頭翹翹的。這位美人時不時瞟他一眼，他在長椅上坐下來休息，她也坐到他邊上休息……
“莫非是她？” 帕維爾·伊萬尼奇納悶，“不可能啊！那樣嬌小玲瓏的姑娘怎么會愛上像我這樣又老又不中用的鰻魚？不，這不可能！”
吃午飯的時候，帕維爾·伊萬尼奇面無表情地看著妻子，還在苦思冥想：“她信里說自己年輕漂亮……可見她年紀不大……嗯……實話說，我也沒老到丑到沒人喜歡的地步。我的妻子就愛我！再說了，愛情是盲目的，誰都知道……”
“你想什么呢？”妻子問他。
“噢……頭有點疼……” 帕維爾·伊萬尼奇言不由衷地回答。
他想好了，不能為求愛信這樣荒唐的東西白費腦筋，這封信，連同信的作者，真是可笑極了，但是……唉！人類的敵人是強有力的！吃完飯，帕維爾·伊萬尼奇躺到自己床上，卻沒睡覺，還在苦苦思索：“不過，我敢說她一定巴望著我去！這女人多傻??！我都能想象得出，到時她要是找不到我，一定會心急如焚，急得連腰襯都亂抖！可我就不去……管她呢！”
“但是我得重申一遍，人類的敵人是強有力的！”
“要不……我就去一趟，既然好奇到底是誰……”半個鐘頭過去了，他還在煩惱，“不走近，就遠遠地看看她是什么樣的人物就夠了……能瞧上一眼倒也挺有意思的！圖個好玩！話說回來，要是有這樣的機會，誰不想找點樂子？”
帕維爾·伊萬尼奇從床上爬起來，開始穿衣服?！澳氵@是要干嗎？打扮得這么光鮮？”妻子見他換上了干凈的襯衣，打了條時髦的領帶，問他。
“嗐，沒什么……我得出去走走……頭疼……呣?！?/p>
帕維爾·伊萬尼奇穿上他最好的衣服，等到快八點，出門去了。夕陽灑在綠色的樹木及草地上，穿著入時的男女游客從他眼前經過，他的心不禁怦怦直跳。
“哪個人會是她呢？……”他邊琢磨，邊遲疑不決地往前走著?！鞍ィ矣惺裁春门碌?？反正我也沒打算赴約！我啊……真是個笨蛋！大膽地往前走嘛！就算走進涼亭又能怎樣呢？算啦，算啦……我干嗎要走進去？！”
帕維爾·伊萬尼奇的心跳得更快了……沒來由的，他突然開始不自覺地想象著涼亭里半明半暗的場景……他眼前浮現出一個美麗優雅的年輕女人，頭戴淺藍色帽子，鼻子翹翹的。他看見她羞怯地走向自己，呼吸急促，渾身戰栗，這份愛讓她無地自容……突然，她緊緊抱住了他。
“要是我沒結婚就好了……”他出神地想著，努力把罪惡的念頭趕出腦袋，“其實……這樣的事一輩子經歷一次也無妨，要不然死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至于我妻子，她會怎樣呢？上帝啊，這八年來我守著她寸步不離……八年啊！我規規矩矩地盡了我的本分，無可指摘！我也受夠了……厭煩了……我偏要讓她難受一回！”
帕維爾·伊萬尼奇渾身哆嗦著，他屏住呼吸，走到爬滿了常春藤和野葡萄藤的亭子跟前，往里瞥了一眼……一股潮氣和霉味撲了過來……
“里面沒人啊……”他心想，誰知剛走進涼亭，就看到角落處有個人影。
看輪廓是個男人……帕維爾·伊萬尼奇仔細瞧了瞧，認出那人是妻子的弟弟米提亞，他還在念書，跟他們一起住在別墅。
“呵，是你啊……”他不甘心地低聲咕噥道，摘了帽子，坐了下來。
“對，是我……”米提亞答道。
兩分鐘過去了，倆人誰也沒說話。
“不好意思，帕維爾·伊萬尼奇，”米提亞開口說道，“可是你能讓我一個人待在這兒嗎？……我正在構思學位論文……邊上有人會妨礙我思考?！?/p>
“那你還是找個昏暗無人的林蔭小道走走吧……” 帕維爾·伊萬尼奇輕聲說，“呼吸新鮮空氣，思考會更容易些，而且……嗯……我想在長椅上打個盹兒……亭子不那么熱……”
“你是要打盹兒，可我是在構思論文……”米提亞抱怨道，“很顯然，論文更重要?！?/p>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帕維爾·伊萬尼奇心猿意馬，不住地聽著有沒有腳步聲走近，他忽地跳起來，帶著哭聲懇求道：“好啦，求你啦，米提亞！你到底比我年輕，就照顧照顧我……我不舒服……想睡一會兒……你走吧！”
“這是自私自利……為什么非得是你待在這兒？這可是原則問題，我不走?！?/p>
“好啦，我這不是求你嘛！你就當我自私、霸道，是個笨蛋好了……可我還是得請你走！這輩子我就求你這一次！為別人考慮考慮吧！”
米提亞搖搖頭。
“簡直是畜生！……” 帕維爾·伊萬尼奇心想，“他在這兒，我還怎么幽會！根本不可能！”
“我說，米提亞，”他說，“我最后一次懇求你……你是個善良仁慈、講道理的文明人?。 ?/p>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非要這樣！……”米提亞聳聳肩膀說，“說了不走，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這兒，這是原則性問題……”
這時有個女人往亭子里瞥了一眼，鼻頭翹翹的……
看見米提亞和帕維爾·伊萬尼奇，那人皺了皺眉頭，不見了。
“她走了！”帕維爾·伊萬尼奇心想，惡狠狠地看著米提亞，“她看到了這個渾蛋，只能跑掉！一切都完了！”
又等了一會兒，他站起身，戴上帽子說：“你簡直是個畜生，下流卑鄙的渾蛋！沒錯！畜生！壞透了……蠢貨！咱們以后誰也不認識誰！”
“太好了！”米提亞咕噥道，也站起身戴上帽子，“你聽著，你賴著不走是故意跟我過不去，這件事，我這輩子也不會原諒你！”
帕維爾·伊萬尼奇怒不可遏地走出涼亭，邁開大步往別墅走去。就連晚飯桌上擺滿的美味佳肴也沒能讓他消氣。
“好不容易一輩子碰上這么一次機會，”他心里惱火得很，“結果還被人給攔住了！她現在一定很委屈……失望透頂！”
晚飯時，帕維爾·伊萬尼奇和米提亞悶悶不樂地看著跟前的盤子，沉默不語。他們打心眼里痛恨對方。
“你笑什么？” 帕維爾·伊萬尼奇對妻子發脾氣說，“只有笨蛋才會無緣無故地傻笑！”
妻子瞅著丈夫那張惱羞成怒的臉，爆發出一連串響亮的笑聲。
“早上你是不是收到什么信了？”她問。
“我？……我什么信也沒收到……” 帕維爾·伊萬尼奇一頭霧水，“你可真能編……胡思亂想什么。”
“哼，你就實話實說吧！你收到信了！何必呢，信是我寫的！我以我的人格擔保，哈哈！”
帕維爾·伊萬尼奇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低下頭湊近跟前的碟子，低吼道：“愚蠢的玩笑！”
“可我能有什么辦法呢？你說說看……晚上得擦地板，怎樣才能把你從家里攆出去呢？只有這一招了……別生氣，傻家伙……我怕你在涼亭里無聊，又給米提亞寫了封一模一樣的信！米提亞，你去了嗎？”
米提亞咧嘴苦笑了一下，不再滿眼仇恨地瞪著他的“情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