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驕傲道：“對??！余州那可是運河絕版地，江南水弄堂的一年四季，說不完的故事，運河兩岸粉墻黛瓦，明清建筑鱗次櫛比，碼頭石埠錯落有致，自從周文王的大爺爺泰伯開鑿圣瀆河，余州就進入農桑時代，歷代興修水利，就造成余州魚米之鄉的千年美名！”

劉亮程聽著聽著就托腮記著，姑娘如數家珍，道：“現在我們安塘橋附近有第三第七副食品商店，以及百貨商城啊，舞廳啊，群眾電影院啊，郵局啊，醫院啊，餛飩面館小吃特別多，就是一個大煙囪太膈應人，紡織廠早晚得拆了，太污染環境了，呃！”

她呵呵一笑，感覺不應該貶低家鄉，笑道：“那周圍有十幾座橋呢，各有各的傳說和歷史故事，南有水仙道觀古廟，北有佛塔古寺，至于古窯廠、祝弄堂、安塘街、布碼頭、陽春巷，至于古宅古坊，附近的大家族名人舊居，多了去了……我們都是‘枕水人家’，可余州不光有安塘橋?。∪f六千頃的五湖碧水，四五千株的梅林盛景，九峰九塢的勾吳山古寺古園直街橫街，至于聞名中外的余塘運河大街自然不必說了，包括安塘街好吃的特多，我從小就有個夢想，能把家鄉的小吃都宣傳出去，能把中國的各大菜系通過我們這年輕一代宣傳出去，那多酷啊……”

“她也喜歡小吃?！眲⒘脸桃粫⒅l呆，一會兒放下書盯著窗外，心道：“安塘橋，我家附近也有橋，安康橋，只差一個字……”轉頭他又問道：“余州四門怎么講？”

姑娘一拍巴掌，“那你是找對人了！話說這四門，那是，咳咳……”她捂嘴嘿嘿笑，“我喝口水講給你聽！”

想起自幼，爺爺給她講的余州城故事，姑娘就開始演說起來。

姑娘端坐，自豪道：“話說這余州城原來共有七座城門，四正三偏，四正門分別是東門熙春門，西門梁溪門，南門陽春門，北門蓮蓉門，三偏為南門顧橋門（通南門下塘）南市新塘門和董家門，又大明朝嘉靖年間，余州知縣筑城抗倭，重修四大門，北門取為‘控江’，南門取為‘望湖’，東門取為‘靖?！?，西門取為‘試泉’，另開三座水門：西水關、北水關和南水關……正所謂‘南門豆腐北門蝦，西門柴擔密如麻，只有東門嘸啥賣，葫蘆茄子搭生瓜’，南門外是‘上塘十里開飯店，下塘十里燒荒窯’；東門外是‘亭子橋上打油郎，出沒尤渡常來往’；西門外‘五里長街大佛殿，勾吳泉水有人挑’；北門外是‘百樣菜籽橋上賣，咸魚干頭雞蛋窩’……”

姑娘說得周圍投來驚詫的目光，劉亮程聽得是眼冒金光心內狂喜，“大爺說的和她講的幾乎沒有區別……姑娘是個好人！”

姑娘自顧自道：“我特別喜歡登高，小時候，爸爸總是帶著我去爬勾吳山，哇，登高望遠，大喊一聲，所有煩心事都沒了。哈哈！”忽的發覺他在盯著自己，姑娘努嘴紅了臉，“干嘛這么看我？喂，喂！”她起手就在他目前晃了晃。

他一低頭，登時“啊呀”一聲，擰脖子了，忍痛想著師父劉延成坐船游整座余州城的事，想問卻又咽了下去。

姑娘說一會，見他不答，頓時無趣，就拿出一張英語試卷皺起眉頭。

見她又撓頭發又咬手指，一根頭發晶亮亮地在光線中掉落試卷，看得劉亮程笑道：“很難嗎？你是高中生??？”

看著試卷上的名字“鄭春曉”和“安塘中學高二年級”，劉亮程登時坐直身子。她卻拿劉亮程的《平凡的世界》遮住臉，慢慢露出瞇成兩彎月牙的眼睛，“呵呵，馬上高三，呵呵，明年不就跟你一樣了。”

說著她兩手把頭發朝后一捋，笑道：“低調，低調。”

講完主語從句和賓語從句，姑娘又托著腮笑嘻嘻地拿出數學試卷。劉亮程講著解析幾何和函數知識，姑娘似懂非懂卻豎起大拇指，“比我們班主任講得清晰多了，您繼續！”

結束一沓試卷，鄭春曉就把可樂給他，“不收也得收！不然，我心里過不去。”

劉亮程道：“謝謝，不用客，客氣?！?

姑娘拿出漢堡分給他，他不要。

姑娘抱著夾生菜的面包歪頭來歪頭去，小嘴巴嚼得有滋有味直喊好吃，忽的大眼睛一瞠，一口吞下雞塊，嘿嘿一笑，看得劉亮程頓時口中生唾，摸了摸布包，胃里翻轉跳躍著，“不行了，不管了，吃！”

但見劉亮程使筷子在一張薄薄的圓餅上放了三條油光光的肉絲和兩顆翠綠的生青椒，從罐子里夾幾顆貢菜干順順齊齊地理在里頭，幾顆蘿卜干也來湊熱鬧，他就兩手一卷一口咬下，登時兩腮鼓鼓喉結蠕動，可他閉著眼睛專注而又享受地嚼著，任由餅香和著菜味在口中展示本領，嘴角嘎嘣脆，心頭好滋味。

劉亮程心思，“反正她又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她，只管飽我的肚子！面子都是個屁……”

劉亮程體格不大，胃口卻不小，姑娘愣住了，聽他嚼得罐子里的菜嘎嘣脆，又見他從布袋里拿出點心和小吃，可那一竹盤點心實在太漂亮精致，姑娘咽了一口，“你吃的啥？你不是帶的紅燒肉嘛？這么香嘛！這罐子里脆脆的，撒木子？”

“貢菜干。”他笑瞇瞇地夾了兩顆放嘴里，咯吱咯吱響，咬一口卷餅，吃得額頭冒汗。

“這個是什么？在哪買的？”她又指著塑料袋里的點心。

“秘制三刀，糯米花生餅，糖面果棒?！?

再瞅瞅自己手里的漢堡面包，被啃得實在看不下去，扔進塑料袋，姑娘拍拍手就紅著臉樂呵呵地盯著他笑。

看他吃得嘴角翕張著，姑娘問道：“嘿嘿，家鄉的感覺就是香！”

“你吃嘛？”他遞出一雙筷子，“給你卷一個？”

“好的，謝謝！”接過筷子，她就夾了一顆貢菜干，“嗯！脆，酸溜溜，甜絲絲，好吃哎！”她說得腔調都重疊了。咬一口卷餅，腮幫鼓鼓的，直點頭不說話，朝他豎個大拇指，又夾了一口糯米花生小餅，嚼一嚼，“嗯！脆，甜！”

一小罐水果肉又被劉亮程拿出來，看得姑娘伸脖子，“這又是什么？”

推給她看，一盤五顏六色的甜點心，看得她幾下結束那塊餅，“好吃！有點辣，香，好脆！好吃好吃，呵呵，在哪弄的？”抿嘴又嘟嘴，“我可以吃這個點心嗎？”

劉亮程一點頭她就捏一個，“呃……好棒的味道！哪弄的你?。客叟??！币豢谙氯?，她滿眼放光，“我都沒見過?！?

“我自己做的。”他說得幾乎聽不清。

“你爸媽真厲害！”看著那碗紅燒肉端出來，周圍幾個大人看得一個個嚼起方便面和老面包來……

姑娘又真誠無比地贊美，“你爸媽太厲害了，這么好吃，嗯，好柔好嫩，你真有口福！你爸媽太棒了，你也吃?。　?

劉亮程結巴道：“這都是……我自己做的！”

他小口吃著，卻聽得姑娘笑道：“你自己做的？別蒙我，我不信！好吃啊，嗯嗯，謝謝小哥哥，美味，嗨嗨……”

突然他呆住了，為何自己又結巴了，剛才給她講題目怎么一點也不結巴，滿腦袋回憶剛才的一幕幕，他驚詫地捂著胸口，一句話講不出來……

“你，你會唱《余州景》嗎？”

劉亮程問罷，姑娘道：“《余州景》，就是那個‘小小的余州城呀，盤古到如今’？哈哈哈……”她唱一句就笑出來，劉亮程點頭不再看她，她卻兩手拍著桌面，心平氣和地唱出來：

“小小余州城呀，盤古到如今。

東南西北共有四城門呀，

一到子民國初年份呀，

新造那一座末，光呀光復門呀……

天下第二泉呀，勾吳腳半邊，

泉水純凈茶葉泡香片呀……”

雖然他一句沒聽懂，卻被這吳儂軟語尤其是姑娘黃鶯般真切又靈動的嗓音感染了，唯有“好聽”二字在他心坎里蕩漾……

下了車，兩人在出站口立住了。

“不用不用，我自己拿得動！”劉亮程拒絕鄭春曉碰自己鼓鼓的大皮口袋。

鄭春曉道：“歡迎來到余州城！你都知道了，我叫鄭春曉，聞其名，知其意，不用解釋吧！哈哈，我明年就會考上余大，余州大學95屆藝術設計專業一定有我的大名！對了，這是我家電話，有緣再見吧！”

說著她歪頭招手，劉亮程笑道：“我叫劉亮程，劉備的劉，光亮的亮，前程的程。余州工程大學，輕工機械系。”

鄭春曉點點頭，“好名字啊，明亮的前程，你爸媽對你肯定是望子成龍，劉亮程！嗯嗯，我記住了?！?

“那再見……”劉亮程拎起皮口袋，抱起大布包裹，看得鄭春曉忍著笑，提醒道：“小哥哥！你不用這么自卑，真的！你很厲害！”

她直視著劉亮程，劉亮程也直視著她，鄭春曉笑道：“以后就會好的！要對自己充滿信心，對未來充滿期望！別看《活著》了，我看一半就丟開了，太難受了！《平凡的世界》還行吧，可我不喜歡悲情故事，哈哈，告訴你一個秘密，這次我是自己出來玩的，而且是溜出來的，哈哈哈，就為了氣我媽！”回頭她就紅著臉笑嘻嘻一陣，忽的眉間一蹙，“結束了，回挨收拾是免不了的！”

劉亮程結巴道：“你離家出走??？你……”

他這才知道表面看起來自由自在的城里姑娘也有自己一本難念的經。

她紅著臉搖搖手，“憋得慌！好啦，你這人，一個字，正！”鄭春曉給她豎個大拇指，“那行，再見……哦對了，還沒開學，你住哪里啊？”

“親戚家。”

鄭春曉點點頭，“哦，好，再見，對了，你要多笑笑，就像我這樣，哈哈哈……”

劉亮程道：“我家，我家的狗，就叫笑笑?！?

“你罵我。”她登時撅嘴。

“不是不是……對不起！”他忙道歉。

鄭春曉笑道：“逗你玩呢小哥哥，放松，人生地不熟難免不適應，可你長得挺帥的，腦袋又這么聰明，干嘛自覺低人一等，要自信！”

“嗯嗯！謝謝！”他笑了。

姑娘直說道：“結巴又不是你的錯，我說了你別介意，說不定以后就不結巴了，人生長著呢，笑就對了！”

忽的她心思，“嘿！鄭春曉，你自己的事都沒解決，挺會勸人吶！”

二人分別，看著她那自信輕快的步伐，劉亮程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布鞋青麻褲，又土又暗，眉頭頓時皺成一股繩，看到手里有個小布包，忽又跑過去，“哎姑娘，你的包沒拿……”

第一次這么長時間接觸女生，還是個陌生人，如果不是毓芝，他無法想象自己的交流世界多么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