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nge(三)
- 無名卷纂錄
- 東岸文島
- 4576字
- 2022-08-21 20:16:03
她到了導航提示的位置,下了車,把這臺電動車靠墻角放好。她展開探查的場域,空氣中那些躁動不安的靈子,它們的軌跡都傳達著信息,告訴黎言失竊文物的具體位置。黎言此次前來并不是要拿走古董,而是收集情報,讓這塊轄區的靈守來解決這個問題。
舊時這里是集市,現在依稀能從那些歪斜的樓房和殘朽的磚瓦中看出些往日的痕跡。一座座集裝箱平房拔地而起,和老建筑混雜一團,顯得格外突兀,卻又很好地融合在一起。黎言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她裝作調試取景框的樣子,其實視線完全不在手機屏幕上,而是在觀察四周的靈力波動。
黎瑾很少見地沒有出現打擾她,她沒有繼續想著黎瑾,找到一處怪異的竹林后,便走向其中幽然的小徑。有一窩三花貓蜷縮在野草中,母貓見到她來,警惕地站起身,讓小貓藏起來,她急忙說到:“別在意我,我只是路過……”母貓仍保持戒備,直到黎言走進它身后的大門,它才坐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大門后是灰色的水泥地,左邊是一個空的水池,深淺大抵是蓄滿水能培植蓮花,右手邊則是一段簡陋的樓梯,階梯短小,像是用建筑廢料的木板匆匆搭建而成的,稍微用點力就能踩斷。她走上臺階,木板發出吱呀聲。二層的右手邊是幾間服裝設計辦公室,有樓梯通向正面的店鋪。
空氣中沒有人的蹤跡。黎言皺起眉,這太可疑了。剛剛自己分明感知到這附近有可疑的靈力波動,但探尋得到的結果卻讓她大失所望。工作室的桌子上放著幾張設計稿紙,她不由得好奇地伸手去翻。突然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她轉身,卻發現身后是一名老嫗,身著魚紋對襟褂,白發顫巍巍地在腦后用雕花木簪挽成一個髻,飽經風霜的手上拿著一把黃金左輪。黎言記得,黃金槍向來都是權貴的象征,尤其是那些軍火世家。黎澤秋先前便向她展示過家里的一把黃金Pinfire,它來自19世紀的法國,有些上了年紀,現在已經不作為武器使用了。
“您先別激動。”黎言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才會讓老嫗不手抖開槍,只好說:“我是來找靈感速寫的美術生,不知道為什么您會拿槍對著我……”
“這里面沒有子彈。”老嫗看了她一眼,她分明感覺到老嫗眼中的冰冷與懷疑。“說吧,你來這里干什么?”
“找速寫的靈感……”黎言有些畏懼地看著槍口,“我真的不是什么壞人,如果打擾到您休息真的很對不起。”
老嫗收起槍:“滾吧,離開這里。”
她只能迅速地離開,即使不回頭看她也知道,老嫗在盯著她看。
不過所幸,黎言在離開時檢查了自己手機的相冊,那些照片都還在,關于建筑內詳細構造的。
“回去之后交給其他人分析好了。”黎言不知為何想要隱瞞這位老嫗和她手中黃金槍的存在,繼續走向停放車的位置。
手機突然開始振動,黎言一邊走一邊接電話,是許璐打來的。
“喂,是我,任務怎么樣?”
“托你的福,剛剛完成,已經上傳到云端了。”
“嗯,不錯。”許璐頓了頓,“其實我打電話來還有一件事。黎潏說請你在學校的咖啡館喝一杯,她會先去等你。”
“黎潏?約我在學校的咖啡廳?”黎言覺得有些好笑,許璐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會去的,你放心好了。”黎言掛斷電話,她戴上眼鏡,像是變了個人那樣。
她駕車回到學校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黎潏坐在進門拐角處,正在用筆記本電腦寫著論文。她點了一杯熱的卡布奇諾和一杯熱牛奶,估計那杯卡布奇諾是為了黎言準備的。
黎言沒有和她打招呼,把包重重地放在桌面上。這個舉動讓黎潏皺了皺眉,但她并沒有流露出不滿。她合上筆記本,鄭重地坐直了。
“我想為了以前做過的那些事情,向你道歉。對不起,黎言。”黎潏低下頭,“真的很對不起。”
黎言沒有著急回答她,而是用手指敲著桌面,黎潏被這種無聲的嘲諷弄得焦躁,只想讓這一切都盡快結束。
“我怎么可能忘記,你難道以為所有人都能夠坦然接受你的任性嗎,黎潏?”黎言換了一個姿勢,斜靠在椅背上,看上去相當愜意。黎潏緊蹙著眉,“我不奢求你的原諒。”
“是啊是啊,你、不。”黎言嘲笑,“你道歉也只是為了你自己快樂罷了。怎么會有你這樣自私的人呢?”她突然站了起來,拎起挎包,走向咖啡廳的玻璃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黎潏,我看到你就會想起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你讓我惡心想吐。”
黎潏低頭看著桌子上的卡布奇諾。黎言一口也沒有喝。那杯咖啡已經不會冒出熱氣了,完完全全的冷了。
如果謝朝還在的話,會說黎潏真的變了很多。她不像之前那個傲慢的大小姐了,變得更加溫和,樂于助人,那些驕蠻的性子仿佛一夜之間被洗干凈了,可是她還是沒有辦法洗脫她的罪名。“恃強凌弱者”、“賤人”、“破鞋”……這種令人生厭的標簽死死黏著在她身上,讓她想吐。
可是……可是也不是我愿意這樣的……
母親的叱責,父親的背影,住院的爺爺……這一幅幅鮮活的人像,在青春期的黎潏心中留下的場景,卻不亞于地獄變。所以為什么是黎言呢?為什么必須是黎言呢?她想要恢復少行官的席位,這樣她就能繼續獲得旁人的稱贊了,父母也會像從前那樣寵愛她。
不是她的錯,一開始不是她的錯的。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冷眼旁觀,開始編造關于黎言的謠言,只為了讓班上的人不喜歡她,讓黎澤秋不喜歡她——這樣黎言就不會是少行官了。可是黎言卻在那天放學后攔住了她:
“就算我做不成少行官,這個位置也輪不到你來坐。”
她深藍色的眼中滿是嘲諷,像是在笑話黎潏的不堪,在憐憫她的親人。
黎潏惱羞成怒,第一次用能力打傷了同學。所幸黎言傷的不是特別重,只是擦傷了胳膊。從此黎潏便好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一般,她開始濫用能力,甚至發展起了自己的小團體。家長們把這些都看在眼里,但是并沒有制止。她知道這是一種默許,甚至是無聲的支持,于是愈加放縱。
只不過,在家長們的眼中,她始終是一顆好利用的棋子。棋子用完了的下場,無非就是被拋棄。
現在黎潏就是一個沒有人需要的角色,若不是黎許幫助她,她估計還會摔得更慘吧。
黎言希望她是真的懺悔了,而不是只是虛偽的悔過,自己因為受到了其他傷害才開始認定是從前得罪他人導致的,殊不知是自身的心靈不夠強大,過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弱點,讓他人輕易地就能擊潰自己。黎言一直都對這些不成熟嗤之以鼻。
可是唯獨蘇曼……是她暴露了弱點的人。
不知道為什么,在病房里見到蘇曼的第一眼,她就覺得這個女生和自己是“同類“,即便是告訴了她自己的弱點,她也不會起壞心思,而是熱烈真誠地對待她。
即便是張奕夏,她也有許多從未吐露的秘密,可是在蘇曼的面前,她幾乎沒有秘密。
和黎潏徹底決裂后,她沒有多想,立馬跑到蘇曼的宿舍里找她傾訴。蘇曼也一如既往地安慰她。
“我會一直支持你的。”蘇曼緊緊握住她的手,“作為你最好的朋友,我會永遠支持你。”
黎言感覺鼻子酸酸的,眼淚一直在眼眶邊徘徊。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她一直都沒有說。黎言忍不住抱住了蘇曼,平日里不太喜歡與人有肢體接觸的她,也逐漸習慣了這份來自朋友的溫度。
“謝謝你。”黎言不由得有些哽咽,“謝謝你一直無理由地選擇相信我。”
蘇曼的眼神卻有些晦暗不明。
黎言感覺自己失去了什么,似乎魔女的契約確確實實在她體內生效了。
她做了一個夢,夢中父母仍在,他們坐在餐桌前,飯菜熱氣騰騰,她拿著一把刀,唐刀“絳”,冷靜地看著父母,以及那個坐在桌邊的年幼的自己。她拿出一把明晃晃的、鋒利的菜刀,毫無征兆地捅向父母的心臟,黎城安和元纚看著她,不過不是那個殺死他們的年幼的她,而是一直目睹全程、在一旁無動于衷的她。
她感覺心臟被揪緊了。
第二天去上課的時候,黎言還是老樣子,板著一張臉,看不出實際的心情,不過有所進步的是,她見到熟人至少會打招呼和微笑了。黎澤秋本想問問她,為什么眼下有那么重的黑眼圈,可話到嘴邊卻又覺得自己問了多余的話。
黎澤秋沒有跟黎言說那天亞瑟要求交換的條件,黎言問起的時候,他迅速地找了新的話題搪塞過去,而黎言也很識趣地沒有繼續追問。兩人雖然是幾近貼近地一起走著,可彼此之間的沉默卻像皚皚的雪山,橫亙在他們之間。
他明白,剩下的時間是他們能夠獨處的、為數不多的時間,他必須抓緊這一切時間和黎言相處。
畢竟前往英國的旅途,生死未卜。
他也不知道自己此行前方有多少吉兇,梅斯菲爾德家族的邀約完全是一紙鴻門宴。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選擇相信亞瑟不會做出太多不利于平衡的事來。現在這個節點發動戰爭,完全是勞民傷財之舉。
只是黎言……他唯一不放心的,便是黎言。
他唯一的軟肋。
黎澤秋本以為,母親和妹妹去世后,他應該沒有東西是會害怕失去的。可是黎言,也只有黎言,會讓他猶猶豫豫,會讓他踟躕不前。他很想痛罵這樣軟弱的自己,這樣優柔寡斷的自己,怎么才能接管家族的未來?難道真的要為美人不為江山?如果他不是黎澤秋,而黎言不是黎言,他寧愿他們只是平凡的三線小城市里的普通情侶,每天最快樂的事情就是放學后一起玩游戲,一起準備高考,上同一所大學。
可惜世界并沒有if線,它只存在于游戲中。
黎言也有沒有告訴他的心事,他察覺到了。可是什么也不能說,因為彼此對于對方的意義都太過重要,所以這些觸及傷疤的事,他一件也不愿說。
他只希望她會懂他,像從前的那么多次一樣。
天熱起來了。老舊的空調外機吱呀吱呀轉著,少女平仰著,手里攥著一本漫畫,時不時隨著風扇的咔噠聲翻過一頁。不大的房間里,只有一些必要的家具和一臺空調,一臺老掉牙的風扇而已。
漫畫翻過一頁,門外響起急匆匆掏鑰匙的聲音,清脆的金屬撞擊聲,應該是鑰匙掉到了地上。門外的人罵罵咧咧地中氣十足地撿起鑰匙,即便說出的話語有些不堪入耳,但能聽出她的聲音如黃鸝般婉轉。
漫畫又翻過一頁。
“累死我了!“何歌語提著大包小包進了房間,把鑰匙重重地摔向桌面。”今天超市大甩賣,我可算搶購了個爽快。“她瞥見正在看漫畫的張奕夏,又下意識地想數落一頓,可想起她說自己像老媽子的時候,乖乖閉了嘴。
“不是很好嗎?“張奕夏翻過一頁漫畫,眼睛都不眨一下,”這個月活動經費又能省一筆。“
“啊對,是這樣。”何歌語難免帶了幾分挖苦的語氣,換做去年,她可不敢這么跟張奕夏說話,“少主和黎言卿卿我我約會高消費場所的時候,我們在這里吃打折促銷的老壇酸菜。”
“又不是不能吃,把酸菜倒掉,剩下的面餅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上回的草莓醬拌面你還不嫌膩味?”
張奕夏回憶了一下那入口苦澀、不知是咸還是甜的味道,搖了搖頭,“不想再吃了,換成花生醬吧。”
“老干媽、豆腐乳、橄欖菜、黃豆醬、草莓醬……前面的還算正常,您現在是要往甜咸口發展是吧?”何歌語氣鼓鼓地看著她。張奕夏不由得笑出了聲。
“嗯,至少生活在苦悶的時候,吃點甜食可以讓自己開心起來嘛。”
這句話還是那個曾經讓她傷心、讓她快樂、讓她茫然不知所措、讓她懊悔不已的女孩說的。記憶中,她最喜歡吃甜食了。
何歌語有些不太滿意她的回答,嘟嚷抱怨著。
“奕夏,你要是也來幫我搶購就好了。每次都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去采購,好無聊哦。”
“但是這不是你分內的事情嗎?我不太想在這個天出門……”
“可是,你這么說的話,我會很難過。”何歌語有些失望地看著她,“這些天來,付出最多的是我,你很少考慮我的感受。”
“不是你自己要跟著我的嗎?”張奕夏覺得她有一些莫名其妙,“我也沒有讓你跟著我。”
何歌語不說話了,她咬著下唇,眼睛紅紅的,像是要馬上哭出來那樣。
“騙子。”
難道張奕夏不懂嗎?不,她完全明白,只是她覺得沒有必要。
這種不對等的關系一直存在——沒人想成為那個獲利最少的,也沒有人想成為那個一直被利用的對象。
因為每個人不過是自私的,只要是利益所在便趨之若鶩。
她又想起了那個女孩,她明明那樣義無反顧地喜歡自己,把自己當作朋友……
看來人往往是犯賤的,失去了之后才會想念和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