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紀紅梅到了關注養生的階段,每天的飯桌上必有綠葉蔬菜。
周小鷗最不喜歡的就是青菜,尤其是菠菜,不管紀紅梅怎么說菠菜有營養,就是不肯吃。
紀紅梅耐心耗盡,一筷子敲到她手背上,咬牙切齒道:“都是好日子過多了,餓上你幾天我看你吃屎都香!有吃有喝的還挑三揀四,這不滿意那不滿意,老娘上輩子做了什么孽要養兩個討債鬼。”
指桑罵槐的味道越來越濃,紀周彤忍無可忍,起身說:“我出去一趟。”
紀紅梅沒好氣地問:“大晚上的出去干啥?你不是要準備明天的面試?”
“我去買件襯衣明天面試穿。”
面試的衣服早就準備好了,她只是想找個借口不待在家里。紀紅梅粗鄙不堪的語言,隨時隨地發作的脾氣,對紀周彤來說已經是一種不可忍受的折磨,她忍得已快到了極限。
紀紅梅一聽個“買”字,火就上來了,“那么多襯衣還買新的?你知不知道咱們家現在都快破產了?!”
這句話最近已經聽得耳朵起繭,紀周彤心里冷笑,既然家里都快破產了,怎么不停周小鷗的各種輔導班?那不都是錢?
她壓著火氣,冷冷道:“媽,你也公平一點。小鷗上一節鋼琴課幾百塊,我買一件襯衣才多少錢?你不能光寵著小鷗,好歹面子上也一碗水端平。”
紀紅梅徹底火了,拍桌怒道:“你還有臉講公平?小鷗才花了家里幾個錢?要不是你惹的那攤子破事,你爸會改行做快捷酒店嗎?至少我們家也開了十幾家飯店了!”
紀周彤咬牙,“行,算我欠你們的,我將來都還給你們得了吧?”
“你還?你拿什么還?你吃的喝的用的哪一分錢不是我們給的?你到現在掙了一分錢嗎?”
“我拿命還行不行!”紀周彤被逼急了,紅著眼睛吼了一聲,摔門而出。
車子沖出地下車庫,徑直開向葉懷章家的方向。
此刻她有個瘋狂的念頭,想要立刻去找葉懷章,在他家住下,逼著他娶她。如果他不答應,她就死給他看。
當然,只是嚇唬他。
她怎么會死呢,她還有大把的青春年華。
她還要活的好好的,活的更上一層樓。
等紅燈的時候,手機響了。
來電是好友沈倩倩,是唯一一位從學生時期就交好的朋友,對她家的情況也算是知根知底,最適合倒苦水。
“那個家我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恨不得現在先租房子搬出去住。”
沈倩倩開解道:“你媽是刀子嘴豆腐心,平時是挺啰嗦煩人,但是出了事,她不分青紅皂白都會站你這邊,比我爸媽好多了,就知道吸我的血。這邊的工作我又干不下去了,他們找到了我公司,不給錢就賴在前臺不走。我打電話就想給你說,我最近要回A市找工作。”
紀周彤一聽,說好啊,“我們兩個租房子一起住。”
“這樣不好吧,你這會兒和你媽鬧翻搬出去住,葉懷章父母知道了,也不知道會怎么想呢。”
紀周彤轉念一想,沈倩倩說的對。在嫁給葉懷章之前,她的衣食住行都要靠家里,所以她和紀紅梅的關系不能太僵,萬一惹怒她,真的斷了她的經濟來源,她總不能去找葉懷章要錢花。再說,和娘家鬧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葉懷章家人面前也沒什么面子。
葉懷章已經看不上她的父母,她絕對不能讓葉懷章再看不起她。
于是,和沈倩倩通完電話,紀周彤去了紀紅梅經常光顧的一家首飾店,給她選了一枚胸花,打算回家緩和一下母女關系。
結過賬,她剛走到大門口,突然報警器響了起來。店里的三名店員立刻圍了上來,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她。
“我結過賬了。”紀周彤很不耐煩地打開包,拿出剛買的胸針。打開盒子卻愣住了,里面放著兩枚胸針。
“這是怎么回事,這胸針不是我放進去的。”她態度不善地問剛才替她推薦胸針的店員,“是不是你放進去的?”
剛剛一直笑容可掬,熱情周到的店員,突然一臉譏諷,“店里丟了東西我要賠錢的,我吃飽了撐的,嫌自己錢多做慈善嗎?呵呵,就算做慈善,也不能捐給你這樣的啊。”
紀周彤萬萬沒想到這個店員態度這么差,氣得一時片刻沒反應過來。
另外一個店員也是一臉驚訝,趕緊打圓場,“陳蘭你別說了。”
紀周彤瞪著這個叫陳蘭的店員,氣道:“你是不是眼瞎啊,我看上去是會偷一個幾百錢小東西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陳蘭一臉不屑地白了她一眼,對同事說:“我看這位小姐也穿得人模人樣的,不像是個賊,算了,讓她走吧。以后看見她來,再小心點。”
紀周彤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羞辱,簡直要氣瘋了,“不行,我沒偷,把監控調出來!”
陳蘭雙手抱臂,“很抱歉,我們店里的監控今天出了問題。真是倒霉,今天監控壞了,今天就偏偏有人偷東西。”
紀周彤氣得快要吐血,指著陳蘭的鼻子尖,“你再這么血口噴人我就報警。”
陳蘭反而冷哼一聲,“快報警吧。”
“陳蘭你今天怎么脾氣這么急,算了你別管了,我來處理。”
另外兩個店員一看兩人要吵起來,趕緊把陳蘭推開,讓她提前下班,又向紀周彤勉為其難地道了個歉。看表情也不像是真的相信紀周彤沒拿,只是不想把事情鬧大才息事寧人的樣子。
紀周彤百口莫辯,可是有沒有證據證明不是自己放進去的,只好憋著一肚子火離開。
冤家路窄,沒想到在電梯前碰見了陳蘭。紀周彤什么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闊步上前叫住她。
陳蘭一臉倨傲地打量著她,“被人誣陷的滋味怎么樣?周海燕。”
紀周彤本來氣勢洶洶要爭個高下,“周海燕”三個字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楔子突然被釘進了喉嚨,所有的話都被堵住了。
這個名字已經將近有十年沒有人提過,乍然聽見仿佛在耳邊炸開巨大的聲響,震到腦子嗡嗡。她突然之間有點喘不上來氣,聲調陡然降了下來。
“你認錯人了吧。”
她佯作鎮定地盯著電梯上跳動的數字,臉上一陣陣發白。
陳蘭盯著她的臉,“我是不認識你,不過我認識紀紅梅。上一次你們倆一起來逛街,還帶著你妹妹。如果不是看在你妹妹的份上,那一天我就要質問你,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紀周彤吸了口氣,反問:“你是誰?”
“我是曾經被江老師資助過的學生。”陳蘭鄙視地看著她,“雖然我沒出息,沒考上大學,不過我這個人有良心,不會像瘋狗一樣亂咬。”
紀周彤惱羞成怒,“你怎么知道我是誣陷他?”
陳蘭冷笑:“我當然知道。就是因為江老師沒做,才會去報警,就像你剛才沒偷胸針,你才有底氣去報警一樣。”
紀周彤一時竟然無法反駁她的話。
陳蘭一字一句道:“周海燕,人在做天在看。”
“對啊,我沒做,所以不怕天看!”
紀周彤厲聲扔了一句,疾步離開。她并不是害怕,只是氣憤吃了這樣的悶虧,可這口氣又無從紓解。
回到家里,紀紅梅還沒睡,躺在沙發上看視頻,聲音開得很大,一聽就是腦殘鬧劇。
紀周彤強忍著厭煩走過去,把胸針的盒子打開,柔聲道:“媽,我給你買了個胸針,你看看喜歡嗎?”
紀紅梅一掃她手里空著,便問:“襯衣沒買?”
紀周彤乖巧地說:“沒有,我就穿以前的吧。”
紀紅梅的臉色緩和許多,再一看胸針也是她喜歡的款式,語氣也好起來。
“工作定下來就趕緊結婚吧。找個時間把葉懷章約出來,我們一起吃個飯。我最近看了不少視頻,都是講有錢人的生活的,怎么吃飯,怎么說話,到時候不會給你丟臉。”
紀周彤心不在焉地嗯嗯,目光落在客廳里的一幅畫上。
她爹為了彰顯品位,在客廳里掛了幾幅知名畫家的油畫,當然不是真品,真品他也買不起。
葉懷章第一次來她家,一直盯著其中一幅畫看,她還以為他特別喜歡那幅畫,離開后他才在微信里很委婉地告訴她,“那張趙無極的畫,掛反了。”
幸好是微信而不是當面點出來,不然她可能羞臊到無地自容。
她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對父母,無知虛榮,想盡辦法掙錢,擠破頭要往上爬。可是偏偏又是這樣的父母,給她提供了超越身邊所有同學的資源,還有無條件的信任。她在心里鄙視他們,可她眼下又離不開他們。
她學習成績平平,學校和專業很一般,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最想去的就是葉懷章家的同程實業,可是提了幾次都被葉懷章婉言拒絕,最終替她介紹了朋友的公司海音科技。
也許是因為有了葉懷章的關系,盡管和一群名校生競爭,紀周彤也順利地通過了面試。
人事經理李文靜把紀周彤單獨留下來,說一會兒有事和她說。
紀周彤待在會客室里,百無聊賴地翻起放在茶幾旁書架上的幾本雜志。其中一本商業雜志,剛好有一篇關于海音科技的采訪報道,她一是好奇,二是打發時間,一目十行地掃過這些關于公司的長篇累牘的介紹,最后目光定在一張照片上。
公司的創始人封粟出乎意料的年輕,不到二十六歲,比起出眾的外貌,更吸引人的是他那種超越同齡人的沉穩氣度。那雙眼睛,尤其讓人過目難忘,明亮深邃,暗含鋒光。
再往下,是一段記者和封粟的對話。
“為什么想到要研發乳腺癌傳感器呢?”
“因為我母親死于乳腺癌。”
“很抱歉。那后來做生物預警芯片是因為……”
紀周彤還沒看完,李文靜走了進來,笑吟吟道:“抱歉讓你久等了。”
“李經理您客氣了。”紀周彤忙站起來,把雜志放回原處。
“老板交代過,說你是同程實業的葉公子打過招呼的人。恕我冒昧,葉公子是紀小姐的親戚?”李文麗不愧是人事經理,親和力簡直無敵,臉上的每一個微表情都透著可親可信。
紀周彤嫣然一笑,“他是我男朋友。”
“哦,難怪了。”李文靜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態度也更加熱情,“這是入職合同,你再確認一下,沒問題的話明天就可以來上班了。”
也許是看在葉懷章的面子上,薪水開得不低。
紀周彤毫無異議地簽了字。
想到一個月后,就可以擁有自己支配的金錢,結束伸手找紀紅梅要錢的日子,她興奮不已,離開海音科技,就喜不自勝的撥電話給葉懷章。
葉懷章雖然還沒打算和紀周彤結婚,但是做男友卻是一等一的合格。定了很好的飯店,慶賀小女友順利找到工作,正式踏入社會。
吃完正餐,紀周彤窩在葉懷章的懷里吃冰淇淋,自己吃一口,喂他一口。
正甜膩膩的時候,葉懷章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你好,哪位?”
“你好。我是周海燕的老鄉。”
“周海燕?”葉懷章并不認識這個人,于是下意識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紀周彤臉色一變,挖冰淇淋的勺子掉到了衣服上,連忙從葉懷章懷里伸手去抽紙巾。
葉懷章有點摸不著頭腦,接著問:“周海燕是誰?”
“周海燕就是紀周彤,她沒告訴你嗎?”
葉懷章一愣,側頭看見紀周彤驚慌失措的臉。
他沒有回答,反問電話里的人,“你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我就是想讓周海燕知道。我找到了她。”
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電話掛了。
葉懷章盯了幾眼那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然后看看紀周彤,雖然沒開口,但是眼神在詢問。
紀周彤無法避而不答,她弱弱開口問了句“誰啊”,聲線崩得很緊。
“不知道。不認識。”葉懷章微微皺眉,略帶好奇地問:“你以前叫周海燕?”
紀周彤知道以葉懷章的老成,肯定能看出來她此刻的不對勁,于是索性承認。
“對,我小時候叫過這個名字。”
“為什么改名字呢?”
紀周彤低下頭,隔了一會兒才出聲,“因為我上學時曾經遭受過霸凌。”
葉懷章驚訝,“霸凌?”
紀周彤點點頭,皺起的眉頭之間,明顯帶著不想回憶過去的抗拒。
葉懷章善解人意地說,“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紀周彤沒有順勢聽從他的話。如果她不做出合理解釋,會在葉懷章心里留個疙瘩。她不想他對自己生出什么懷疑。
“我老家簡城那邊特別重男輕女。城里稍好一點點,尤其是鄉下,為了生兒子,簡直無所不用其極。女孩在家里地位低下,就像是物品一樣,只是到了年齡給兄弟們換彩禮的工具。就你曾經見過面的沈倩倩,她初中一畢業就被家里逼著定親,為了不讓她參加中考,考試前一晚把她鎖在家里。
我媽也吃過這種苦,早早輟學,打工供舅舅上學,所以她發誓不會對自己的女兒這樣。讓我去學鋼琴學畫畫學芭蕾舞,很用心培養我,后來家里很有錢了,也沒有追生男孩來繼承家業,幾乎所有女生都很羨慕我,尤其是那些家里重男輕的,嫉恨我,孤立我……我媽知道后,立刻給我轉學,還給我改了名字。”
紀周彤難受地扶額,“我真的不想回憶那些被霸凌的過去。”
“可憐的寶寶。”葉懷章把她揉進懷里。
紀周彤抱著他的腰身,嗓音發緊,“那個人電話對你說了什么?”
葉懷章若有所思地摸著她的頭發,“沒說什么,就是告訴我,她找到你了。奇怪,她找你干什么?為什么要告訴我?”
“我不知道,你把電話號碼給我,我打過去問問。”
葉懷章把電話遞給她。
紀周彤接過手機,看著那個陌生號碼。
她雖然不知道這個打電話的人是誰,但幾乎可以肯定是因為那件事。
如果不是當著葉懷章的面,她根本不會有任何緊張和恐懼,可是現在他就在身邊,她說什么,電話里的人說什么,他都能聽見。
這種不可控不可知的狀態難免讓她忐忑不安,但幸運的是,電話撥出去,對方卻已關機。
紀周彤暗暗松了口氣,“我猜測是過去那些對我嫉恨在心的同學,想要挑撥我們之間的關系,她既然要找我,不然為什么要打電話給你?”
“我們之間有什么可挑撥的?”葉懷章笑吟吟地看著她。
“我沒有告訴過你,我改過名字啊。”
葉懷章笑道:“就這點小破事?”
“我沒說也是不愿意提起被霸凌的事,不想勾起不好的回憶。”
葉懷章揉揉她的肩膀,說:“我明白。”
“以后奇奇怪怪的電話你不要接。”
“你放心,我不會傻到因為一個電話就對你有什么懷疑和不信任。”葉懷章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吟吟道:“瞧瞧你,小臉都急白了,怎么,你男朋友就那么容易被人挑撥?”
紀周彤摟住他的脖子,印上去一個吻。
“我男朋友最好了,所以我要早點回去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明天第一天上班,我不能給我男朋友丟臉。”
“好乖。”葉懷章輕笑。
車子停在周家大門外,紀周彤沒有像以往那樣,膩歪很久才放他走,而是在他唇上貼了一個吻便下了車。
目送著葉懷章的車子離開,她身體一軟,慢慢地坐到臺階上。
打電話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難道是那個店員陳蘭?
她為什么打電話給葉懷章?
春天剛剛開始,跳廣場舞的人群已經出現了,真是不怕冷。
葉懷章關掉車窗,把音樂隔離在外,拿出手機。
詭異的是,一個小時前關機的電話竟然通了。
“喂。”
依舊是剛才的那個女聲,聽上去年紀不大,普通話略微帶點南方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