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在日本生活過,他寫一種鼠麴草,日本稱作“御形”,與薺菜同為春天的七草之一。這七草我見《枕草子》中也提起過,嫩菜指春天的七種草,薺菜、蘩蔞、芹、蕪菁、蘿菔、鼠曲草、雞腸草,正月七日采取其葉食作羹吃。福岡正信在《一根稻草的革命》也說到人們采摘春七草食用,不過,他一句“薺菜可說是蘿卜的祖先”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蘿卜即是七草中的蘿菔,與薺菜從外形來看實在來去太大,之所以這么個說法,大概從藥食同源上才說得通。
二〇〇八年臘月,蘇南連下數日暴雪,天寒地凍,剛學會“雪”字發音的孩子正進行美好聯想并翹首期待時一下子被這粗魯的雪嚇怕了,我屬于稍大一點的孩子,因平生遭遇了兩三回尚不覺得奇怪,只是幾次去超市買不到蔬菜餡的水餃時,著實有些失望。直至大年三十去奶奶家吃年夜飯,臨近晚飯時突然來了興致,拎了把鐮刀挽了個竹籃要去“挑霞菜”。還在讀大學的表妹見了也纏著要去。我倆“挑霞菜”不斷出現爭論,就是哪個人挑的是真霞菜,哪個人挑的是不知名的野草,爭論的話被奶奶聽見了,扔了我們一句“兩個活現寶”。
村里一個門房侄子抓過籃子,翻了翻我們半小時的收獲,扔掉了近一半。他說麥田里、田埂上不到處是嘛。他奪過我手里的鐮刀,三下兩下挑了一把。我隨手制止他放進籃中,質疑這老霞菜也能吃?他說只是被凍成這樣,其實挺嫩的。我瞅著那一棵棵色澤暗淡、霜凍后已呈赭紅色或紫色的霞菜,心生很不愉悅之感。霞菜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是碧翠的,尤其母親下面條時剛撈出鍋后柔白背景里凸現出來的誘人鮮綠,我依然要把這份印象喻作穿綠肚兜的年輕女性。一個多小時的收獲配上四五個雞蛋勉強湊成一盤。還別說,經水焯后,那些看似掃興的霞菜恢復了本來面目,與金黃相襯后別有風味。我剛夾了兩筷,這盤霞菜炒雞蛋就底朝天了。
霞菜就是通常說的薺菜。“霞菜”只是我根據方言讀音用“霞”字對它的個人命名,找不到出處,不妨一考以自圓其說。清顧景星(1621年~1687年)《野菜贊》里記錄“霽菜:冬至前米雪后得霽而生也。一作薺,俗作地,多在圃地與路傍畜牧處作土香。二月小白花,結子三角。三月三日婦女小兒簪之,云辟疫。是日采莖剔燈,辟蚊。吳人謂之邪菜。”三個信息:一為吳地人用薺菜辟邪,稱它為邪菜。而“邪”在吳儂方言里讀“xiá”,與“霞”字讀音同;二是薺菜有“霽菜”的叫法,“霽”與“霞”同從“雨”部,與天氣息息相關,薺菜本就時令蔬菜,緊隨物候;三是薺菜“米雪后得霽而生”,“得霽”是天氣放晴,也許會霞光漫天,與被凍的紫紅薺菜相映成趣,薺菜就像做客大地的朵朵彩霞。我覺得“霞菜”之名可以成立,也找不到更合適讀“xiá”音的字來替代了。
對霞菜我為什么要用“挑”而不是“挖”或“割”呢?“挖”與“割”太有目標性了,霞菜是野菜,長于雜草之間,首先需要憑眼力“挑選”出來;對于霞菜這種小家碧玉,“挖”是不是生猛了點?即便用本義是挖的“剜”字感覺還稍婉轉些。蘿卜是需要挖的,要不你吃不到蘿卜;韭菜則是割的,要是挖了它的根這一季你就只能吃上那么一回。霞菜身體輕盈,整棵如蓮花座貼在地皮上,割的話一棵霞菜整個會散架碎為一瓣一瓣,它也不需費勁去挖,對著它的根部,用鐮刀尖輕輕一“挑”就出來了,清洗起來也不費力。“時繞麥田求野薺”,撥開麥苗上的雪被,確實有許多細嫩的小薺菜混居其中,連“挑”都用不著,捏住根部一拎就出來了,稍一抖動泥土盡落,清清爽爽,只是這薺菜還處幼兒時期,小得不忍多取。
八百年前,辛棄疾儼然像個老中醫把著城鄉之脈: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也是,我剛在鄉村挑過霞菜,農歷二月中旬它們已抽薹開花,城里綠化地帶就常能見到白色的細小之花。這霞菜開花與馬蘭頭一樣,花放之后意味著被人遺棄,老了就不再被食欲顧及了。這城里的霞菜大概是跟著某塊泥土遠道而來,泥土里藏有霞菜的種子,發芽,生根,淪落成模塊化風景里的次要部分,像墻壁上贗品的畫。在城市園林布局中它的綻放毫不重要,唯有如我之類的鄉村孩子看見了還能陡生一絲感觸。霞菜開花后,會結呈倒三角形的扁平果實,繼續撒下許多種子,無償地為城市平添幾分鄉野情趣。
與栽植的菜蔬不同,霞菜本質是野菜,你見不到整齊的生長隊伍,“唯薺天所賜,青青被陵岡”(陸游《食薺十韻》),它就該星星點點綴在平原的沃野上。野霞菜與種植菜蔬的不同就如一個食客對于家禽還是野味的判別,愛霞菜者肯定多于愛青菜者。汪曾祺的一道吃法沒試過也不想去試:薺菜素炒,加香油,熟時再加入一點高粱酒,味道不錯。我不認可,葷食加點溫性黃酒可和腥,這明明白白的素菜加烈酒是不是畫蛇添足了?
霞菜團子、霞菜春卷、霞菜餛飩、霞菜包子……面粉之內的綠色心臟,曾點亮過祖輩們的生存信念,在三年困難時期,它們帶給他們的生理補給有著臍帶般的恩情。連無法想象的樹皮和觀音土都啃食了,若能常吃鄉野遍地的野霞菜,祖輩也就不至于留下過多辛酸的命運感嘆。
記下那個農歷新舊年交替的日子的傍晚:兩把猶豫的鐮刀暴露出我們忘記出身與來歷的危險端倪,一個熱愛鄉村的孩子卻告訴了我他是那么熟識野菜,那么親近故土上的事物,如那一棵棵霞菜,緊緊貼在大地的胸懷上,懷有令人肅然起敬的感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