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寫一本書《草木來信》,都是關于故鄉的花花草草瓜果蔬菜,如果沒有寫到韭菜,如果我的奶奶和母親都有足夠的閱讀能力,我想,她們會輕微地數落我幾句的。如果我開始寫韭菜,并寫下這么短短幾行“我去吃燒烤,三五串韭菜是必不可少的。兒時奶奶或媽媽翻炒的碧嫩韭菜,躺在炭火旺躥的鐵絲網上也能閃出醉人的油亮,再撒上一些椒鹽、辣椒粉和孜然調味,居然擰出了一股奇妙的好味道”后,她們是否會感到驚訝呢?
我能確定的是,奶奶和媽媽至今沒有吃過烤韭菜,或許她們都不愿意理解韭菜會有這樣的吃法,你讓江南纖巧的小姑娘在春天穿了北方大漢的皮襖子,看著心里就疙瘩。
春韭秋菘,對于祖先的味覺記憶,我覺得一點也不要置疑。當年文惠太子問周颙,菜食何味最勝?周颙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因為有先人說了,所以有人記載了,才有后人不斷記住了。一個多么可貴的事實,早春的韭菜和霜降后的大頭青,貼合時令,亦受天地寵愛于一身,難道還不味美?一撮韭菜,一棵青菜,一部飲食的春秋。于是我太想有個菜園子,因為我認識很多種子。
若說春菘秋韭,吃慣了也差不多了。后人中的一些,把韭和菘往鍋里一起炒,加點物理和化學的佐料,再加點春、秋用反了的季節配料,吃得人都差點擦掉了祖先的味覺記憶。不知花了多少年,也不知死去了多少先祖,才留下那些長著健康臉龐的五谷雜糧。以前的蔬菜不僅可以當好蔬菜吃,還可以當好藥吃,比如這韭菜,又叫“壯陽草”“洗腸草”,而今的蔬菜只能當蔬菜吃,還得無奈地積存點“隱患”。所以,春韭秋菘的美好往事,只在少數如奶奶般年齡的老人門前的三分自留地里循環著,也差不多到了吹燈拔蠟的境地。所謂的有機綠色無公害食品,不過是給少數人有機會活得好些。
觸露不掏葵,日中不剪韭。祖輩們耗費了漫長的時光,才大抵摸透了植物的生長習性,并給我們幾句柔軟的家訓。“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當年杜甫和衛八重逢,酒喝了不少,估計是自家釀的杜酒。家常便飯,即使吃的是午飯,也只能去剪把韭菜了。雖說沒有佳肴,人生感慨多了,情誼也深得很。在我老家,韭菜割后,會蓋點灶膛里扒出的草木灰,再澆上水以便很快萌發新芽。不知彼時彼地衛八的家鄉有沒有這種農事習慣。
韭花我沒吃過,所有的菜花我都不吃。楊凝式午睡醒來,腹中饑餓,恰好有人相贈韭菜花,看來他口味很重,居然覺得韭苔也可口。讀了他寫下的日記《韭花帖》才知道,好吃是因為就著羊肉吃,“晝寢乍興,輖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飧。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實謂珍羞,充腹之馀,銘肌載切”,可以說比杜甫那頓吃得好,也可以說沒杜甫口福好,韭菜韭菜,還是春韭最美。我的奶奶八十多歲了,除了春天她種不出韭菜,我吃了三十多年她種的韭菜,就是味道好。
楊凝式的字倒寫得比韭花蔥靈,還似幾簇孩童時代的韭菜在斜風細雨里的天真,有好心情在跳躍,成了妙然天成的佳作流傳了下來,有人評價“啐啄”(想起翟業軍兄寄來的新著,書名有些老派文人的味道:《春韭集》。不明其意,翻后記,大抵符合了我的猜測,也提到了杜甫的“夜雨剪春韭”,不過他固執地認定這句詩不是指有朋自遠方來便冒著夜雨剪些春韭來做下酒菜,是夜雨剪出了春韭,春韭的纖長、脆弱也只能為夜雨剪出。我說的是黃粱與春韭的日常生活,他說的是內心物我之化,這原本就不是要爭論的事。巧的是,他也提到了“啐啄之情”)。
啐啄應同時。小雞在蛋殼里吮啊,雞媽媽在殼外啄,生命就誕生在那不早不晚的一刻。眼一睜開,春天來了!韭菜又嫩綠了,有時候我很想變成一只螞蟻,穿過那一片高大的綠色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