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之夕戴的是一款月相表。
今天的月,開始由盈轉虧。
她看著超過9點的時針,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開始有些著急。
“領導,洛家的這個基金其實就是家族信托的形式對嗎?”
想了想,又接著說:
“信托基金管理公司是洛守恩先生生前委派的,所以和信托公司的談判,我覺得才是這個case的關鍵?!?
她單刀直入地把話題轉回到了工作上。
說好的吃飯聊呢?不是要聊這個case的細節嗎?
正在小口呷著溫好的清酒,剛剛的話題還落在日本爵士樂上的聞子言聽到她說的,驀地微微一怔。
打住了本到嘴邊的話,抬眼望著面前的北之夕。
他本來想說的是,有一家爵士居酒屋就在附近,等下帶她去坐坐。
現在他只能說:“你說的,沒錯。”
有侍者輕輕拉開隔扇,送上來了飯畢后的冰鎮大福和哈根達斯。
這是一家專為精英階層開的高端日料,所有的服務都周到而心機。
如果今天來的是男士,business is business ,送上來的會是手沖咖啡。而熟客帶了女士來包間用餐,當然要體貼地送上很甜的餐后點。
因為沒有女人會拒絕,約會時的任何甜蜜的瞬間。
可是......北之夕這女孩兒,看著貌似外表人畜無害軟綿綿的,其實呢,內心是個沒有爭議的,女漢子。
至少此時此刻她是,如假包換。
看得出,她早已沒有小酒閑茶的心情,這餐飯對于她概念里的工作餐來說,委實是吃得夠久了。
北之夕又偷瞄了眼手表,抬起頭的一刻,大大的黑色眸子正好對上聞子言專注的眼神。
這是下屬對上司,學生對老師的眼神。
而那不是上司對下屬,老師對學生的目光。
北之夕本能地別開視線低下頭去。
其實那是一雙很好看的桃花眼,且眼尾很長微微上揚,天生一股憂郁的東方韻味。還有這女孩兒的眼神,干干凈凈清清楚楚,總是有種如夢方醒的迷蒙,一時又有洞穿人心的靈動,她的聰穎通透都寫在里面。
聞子言第一次見到這雙眼睛,就覺得心里什么地方被撞了一下,叮咚一聲,打開了某處機關。
不過,也是第一次,有一個女人,在與他單獨相處,共進晚餐之后,是用這么理智又明亮的眼睛看著他,不參雜任何情愫。
說實話,這的確是第一次。
那些曾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原來都如此解風情。
望著這樣的北之夕,聞子言不禁啞笑。
他已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想詢問他,她是在阻止他繼續,或者說她根本就是在婉轉地拒絕他。
空氣中的安靜和背景里的靡靡之音混合在一起。
隔間外和歌的曲調委婉凄楚,那尺八的聲音斷斷續續,欲語還休。
片刻之后,平常的冷峻神態從新回到聞子言臉上,他從新對上北之夕的眼神時,深眸已暗淡了許多,沒有了波瀾。
他認真地回答北之夕問的問題。
“洛斯安希望成為信托基金的第一受益人,以及遺產的第一繼承者?!?
這的確就是今天下午,洛斯安后來在他辦公室里表達的真實訴求。
“第一繼承人和信托受益人?”
北之夕納罕著重復,她需要重復才能抓住這句話背后的實際意義和法律內涵。
洛家根基深厚,縱橫海外和國內地產及IT業,能源板塊也有涉獵,這些都是洛受恩老爺子打的天下,雖說他老人家退隱商界江湖已有些年頭,現在新一任的掌門人是他的長子也就是洛斯安的父親洛呈殷,歲數也不小了,媒體商界早已改口稱他為洛家老爺。
但是海外的資產依然都由洛守恩牢牢把握,如今他去世了,留下的信托基金和遺產會是洛家隱形財富最龐大的一個板塊。整個洛氏都在暗潮洶涌地盯著這個天字號寶藏,甚至整個桑城的富人圈都在翹首觀望,躍躍欲試。
這洛家的財富逐鹿之爭,會是場盛大的商界大戲,花落誰家將會影響很多市場的風云變色。
所以桑城,也只有他們誠得律所這樣的第一招牌,只有聞子言這樣的國際化金融律師敢接這個case。
“你查過洛家的公開信息,洛斯安除了姐姐,有一個哥哥,雖然多年不在洛氏董事席,但是在洛氏持有的股比與兩個女性的加起來,都不相上下。這是其一。
“而且洛守恩先生在巴黎還有改弦生的兩個孩子,雖然沒有在中國家族中的合法身份,但是同樣具有繼承順位關系。無論從哪個立足點出發,洛斯安都不可能順利成為第一繼承人。她最有利的條件,應該是以董事會的身份接管這個基金。這相對來說才是利益最大化分配。”
北之夕專注地聽完,腦子里又浮現出洛斯安的那張臉。
那張天使面孔,那俱魔鬼身材背后居然隱藏著如此強悍可怕的背景。
而她卻去偷偷翻一個男人屋子里的垃圾桶?
那只有一個原因吧,應該是很愛很愛那個人吧。
不然,以她的家族勢力,想要知道一個人的行蹤和所有密秘,是不費力氣的事。
“那我們就和她配合,朝這個方向運作?!?
北之夕意識到自己出竅了,慌忙回應她的領導。
“她不同意?!?
聞子言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平靜地把北之夕一振。
“不同意?”
她今晚這個腦回路也是信息量接受太大,開始電量不足的狀況,什么都得復讀才能理解一樣。
“嗯,不同意?!?
聞子言打量著她,察覺出她已經無法精力集中,以為她是累了一天,犯困了。
是不應該在晚上讓女孩兒做這種腦力勞動。
于是他善解人意地看了看表,接著說:
“不早了,明天辦公室再研究吧,夠得忙不著急,我送你回家?!?
說罷便起身,很自然地取過北之夕的風衣,順手為她披上。
北之夕拉了拉衣領,出店門的時候縮進了風衣里,卻忘了說聲謝謝。
她是那種選擇性情感障礙,對大部分事情都后知后覺,而對一些別人眼里的,小事瑣事奇怪的事呢,就敏感得讓人細思極恐。
比如,那個人,隔著那老遠好幾公里呢,她竟然能感覺到,他陰郁的低氣壓,他手指上淡淡的燒紅的痕跡。
夜里,車窗外的城市代謝著疲憊和喧囂,千瘡百孔、物欲橫流被夜晚遮掩起來,只剩下一簇一簇繁華落盡的光污染。
他們沒有對話,這一晚,這是他們倆最有默契和舒適感的一刻。
在北之夕公寓樓下分別的時候,聞子言淡淡問:“租的?”
北之夕使勁點頭。
父母倒打算給她買個房子,但是市中心城區已經沒有新房,而且太貴。
“地方大么?夠你住嗎?”聞子言此刻的語氣,像關心一只流浪的小貓。
是啊,以他現在的地位能力,這樣關心一下剛剛上班的新人生活水平,也屬正常。
“夠啊,還夠放一臺天文望遠鏡?!?
“謝謝領導今天的款待?!?
說完她做了個拜拜的手勢,轉身就進了電梯間的門。
那個“領導”,讓坐在車里的聞子言覺得特別突兀。
他側頭望了一眼她那棟公寓的頂部。
天文望遠鏡?這里的光線可以看到什么?
22層,到了家的北之夕,匆匆打開望遠鏡朝那個方向看過去。
果然,他出門了。
最近,無論月亮陰晴圓缺,他幾乎都是深夜出去,再凌晨回來。
月亮很亮的晴朗夜晚,他便穿一件黑色套頭衫,蓋一頂沒有任何logo的黑色棒球帽,捂得什么都看不到,還是莫名的看上去很帥。
如果下雨,就裹一身黑不溜秋還系腰帶的那種老派風衣,拉上帽子,真的看起來像個索命鬼神,不過仍然帥得沒有人性。
今天,那里黑漆漆的。
她失落地在心里估算著他出門的時間,心里冒出來的卻是洛斯安在他屋子里肆無忌憚的身影。
如果是自己在那間屋子里,也會去翻找垃圾嗎?她會么?
她趴在觀星鏡筒上自問,會么?
這一晚,她夢到自己翻了一條街的垃圾筒,一頭冷汗地驚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