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歌
浮生六記(三)
流浪者之歌
我又回了一趟鄉下。
已經是五月份了。
秧苗都已經撒進了水里,慢慢的長開了,不及田埂上野草瘋長的態勢。像蛇信一般嘶嘶的蔓開在路上。
奶奶忙著做發糕,我回來這幾日耽誤了些事,現在趕著做,只怕也做不了多少了。集會上要用的發糕是要十五盆的。
離集會就只有一天了。
“是歌者嗎?”
“是。”
“是去尋歌譜么?”
“是。”
“既然借住幾日,去集會上幫幫忙吧,村子里沒幾個很會奏樂的,你來也能助助興。”
聽村長的話,似乎在我之前流浪者們來過了很多趟。他們都是來找自己的歌譜的。
靠南的小鎮總是早來雨,一下便是幾日都不停。后天的集會估計也是有雨的,說不定發糕渾成一片水,起潮,發酵。
微微撥弄箜篌的弦,音色開始發悶了。
鄉間五月的秧苗長得慢,還不及田埂的野草。
村子里來了歌者。爺爺抽著水煙,說是明天要早點起,收發糕的人會來得很早。奶奶問爺爺什么時候去集會,爺爺說晚上。
“晚上集會還有的?”
“有,就是人少了些。”
奶奶又趕了一晚的發糕,第二天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奶奶說終于趕齊了十五盆。
“爺爺呢?”
“拿箜篌去了。”
我向村長請求晚上來集會。
“帶的箜篌幾日沒見光,有些潮了。”
村長不言語,半晌,靠在搖椅上動了動,“也好。晚上人少,人多的時候箜篌還出不了音。”
爺爺拿了箜篌,就上了閣樓,吃飯時也沒下來。
我夾了八珍魚放在飯盒里,配了云菇。
“我送飯上去了。”
“別送,他這會兒不吃飯。忙著試音呢。”
“給箜篌調音?這么潮,聲音很悶吧?”
“是有點悶。不過等晚上天晴了就好了。晚上人少,音色正好能出來。你爺爺有好多年沒擺弄過這東西了,一聽說歌者來了村子里,就尋思要把它找出來,不說也知道,你爺爺還有些放不下他沒找到的歌譜呢。”
屬于自己的歌譜,那是流浪的歌者畢生都需要去尋找的東西。
爺爺是第一個來到村莊里的歌者。
爺爺和奶奶是在集會上認識的。
晚上月朗星稀,奶奶果然沒說錯。走之前爺爺又試了一次音,錚錚的,有些發冷。
“這么晚去,不知道歌者還在不在……”奶奶兀自念著,“你一定要去會他么?”
“要去的。”
爺爺抱著箜篌,不急不慢的走著,起風了,帶來田里秧苗的呼吸,真是有些冷。
那天晚上有個老人抱著箜篌來了。
“是榛木的么?”老人撫摩著我的箜篌,“看樣子彈了很久了呢,會《清野平調》么?”
“是南風鄉野的那首?”
“我們合奏一曲吧,我的箜篌,”老人頓了頓,“也是榛木的。”
我和奶奶在竹棚下喝熏茶。
“茶葉熏得有些苦了呢。”我微微皺眉,早知道就帶早上摘的竹葉煮茶了。
“是么。”奶奶有些心不在焉,又往瓷爐里放了一把熏茶葉。
“還在尋歌譜么?”
“是的,還在尋。有時認為找著了,但又覺得還不夠。走走停停,也沒能走多遠,心里總感覺有些東西放不下。”
老人取出了一些熏茶葉,放進了瓷壺里。鄉野之間很少能見瓷壺的,即便是瓷爐也難得見著。老人帶的瓷壺,是云紋雕花的漆,想必去過云水鎮,聽過云水謠。
“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流浪的歌者”,老人遞過了一碗熏茶,喝了一口,微甘,但過一會兒又回了些苦澀。“老師讓我去找屬于自己的歌譜,我就去找,去流浪。留戀過許多地方,消停了大半生。來到這個小鎮,忽然覺得累了,就這么駐足不前了。”
“先生也沒有走到那一步么?”
“年輕時師傅也說畢生流浪只是要到達“大音稀聲”的境界,行走之間,也許其間有機會助我走到那一步,但是心性終究與此相去甚遠,就沒有打算再流浪下去了。”
“先生以為大音稀聲的境界是什么?”
老人沒有應答,只是又放了一把熏茶葉,“再喝一些吧,快煮干了。”
我和奶奶坐在竹棚下聽風。
“看到那邊的山么?”奶奶并沒望著我,只是往爐子里又加了些水。
“山上有什么嗎?那么遠,什么也見不著。”
“你爺爺也常這么問我,我那時也像你這樣說,現在想起來,他總是喜歡看得很遠呢。”
一壺茶已經干了。
“何時啟程?”
“還得過幾日。水漲了,這幾日沒有漁船肯過河。”
我開了門,水銀瀉地。竹棚里坐著老人的妻子和孫女。
“我先告辭了。”跨過門檻——
“所謂大音稀聲”,老人頓了頓,“一切都毫無留戀,只是了然于心。老師告訴我的時候,我并不明白,只知不停的游歷,就能做到這一步。我行走了那么多的時光,看過山頂的日出,踏過田埂上的朝露,聞過草原上的花香,聽過云水謠,世間美好的事物也算領略過大半,總是懷有留戀,風鳴鳥語,皆是我年輕時寫進了歌譜里的。尋找世間屬于自己的歌譜,就是尋找屬于自己的旋律。最終才明白,寫下的歌譜永遠比不上風鳴鳥語,泉水丁冬。流浪的歌者到頭來連一個音符都沒有找著。最優美的旋律就是與天地參合,感受萬物之生。”
我定定沒有動。老人收起了茶壺,抱著箜篌走了。
“爺爺在彈《清野平調》么?”
“是的。”
“那歌者還要繼續流浪?”奶奶問了一句。
“要的。”
起風了,看這陣勢似乎要下雨,我拿著茶壺,急急的往家走去。